冬深了的老家,给一幅图景?
荒黄的原野一切都冻干收敛了,树木光秃了的小村庄显得更低矮,这里那里散摊着跟大地一色,再也没有什么能凸现出来,唯一能指望的,是什么时候三三两两举起的炊烟…
大致就是这。任你放开了东西南北走去,那时的老家,能看到的都是那景象。
别想什么羊群。根本就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以后,农家养殖只剩了养鸡攒蛋交给公社收购站。那时真就是家家养鸡,因为那是生产队分红以外最重要的钱源。也养羊,一家养一两只,一只母羊生两只羊羔,算三只,也就到顶了,成不了群。对了,官家收购站收蛋不收羊。至于牛群,那就完全进到生产队集体概念下了。广播说,大牲畜在饲养室,旁边是笑呵呵的老贫农饲养员,其实说真确了,就是大牲畜圈在栏里有人供它们草料,一老头配个年轻小走,老家一片那时队队都那样。
会有出去送粪的牛车。大地冻实了,车轮不会轧进地里,冬日往地里送粪就成了好季节。送粪的牛车是收紧着的,车厢前后围上两块荆笆,也就尽用了车身长,有荆笆撑着,约略比驾车的牛背高些,就那么车牛一体往地里去。原野宽漫,牛车在上边,连牛带车像几块老黑石被遗忘在那儿,匍匐着半天看不出动。
不过,不只是低矮与不动。最是冷寒的冬日,古老的大道上,会忽然出现动着的成列的大草车。一车一大长方草垛,车车垛垛地那么连贯了,长列地出现在天际,顺着路向,一点点移向前来。
只是那些年的事儿。村庄被公社化了以后才有,到人民公社散了还了乡、生产大队又回归成了村,草车也就不再。也是怪,“还是人民公社好”以后,草竟敢自发地越来越少。大牲畜要草,成了那些年村上头疼的事儿。官家自然不管这些,村民被逼得想“出圈”的办法:到外地去打草。外地也者,就是老家人说的“港”。港里,确是长草的地儿,一眼望不到边。天热草高,生产队派出强壮劳力,到那打草,扛蚊咬顶闷热,大翻笼大鏾镰一打一条大道。即时晾干及时收拢保着鲜绿垛堆在那,等大冷了队里一切消停了,车道也冻坚实了,再动车去把草拉回来。
生产队能动的只有大车。别看叫大车,实际不比如今的小汽车大,那大车车厢,就是说通常装粪装土的地方,装不下多少草。要装得多,就得想“神法”:到了这草车,车本身仅仅只是底座,靠的要的是往高处和四外延展。高处受限,高了招风,剩下的就是往四外的延展了。如果说横向延展还要顾到不能过宽,车的纵向,也就是说车的前后向,是要尽力延展到极限的。车前辕上支辕架,辕架以上上草,延展的极限,是驾辕的辕牛还能露出头看路;而向后的极限,是车后摽满草不至于蹭地,停着时车辕还能撑高一点可以让辕牛进去。
那延展靠绳索。麻绳,老家苘麻;三批成小绳,三小绳成大绳。皮绳,牛皮割出丝条,三丝条合股成细绳,三细绳再合打成绳才够劲。必得打摽杠。摽杠,枣木做成,状如高炮炮弹,高及等身,尖端从车后最低处深插进草里,再用等身长的柭杠,大绳前后拢来上柭杠,一扣扣绞,直绞紧到绝无松动,细绳扎住柭杠算好。
大清早套车。先进辕牛。辕牛,都是队里最大最壮的。不少时候,整个大车靠的是它,只要那牛顶得住,赶车人就能稍放心点儿。牛会退着往后走,只要你纲绳领得对号令喊得对。大牛一步步退进,到位了站稳了,给扛上梢头,系紧肚带,再压下车辕,系紧车辕带。牛,挺出草外的就只剩了头。直前的挑套牛,如果不是备用辕牛,至少也是略壮一等的。外侧的帮套牛,可比挑套的略弱。一牛接一牛套好,牛们,鼻子都开始冒白热气。
车把式使劲儿搓搓手,对手哈热气,趁劲儿抄起大鞭。迎风抱定,默叨順喜,空里摇鞭,这才发号:呜—- 是的,牛们,需要一起用力。那么大的草车,如果说草没那么重,加上风可就不一样。老家冬日里没有没风的天,所谓“一年风两季,一季刮半年”,光是风就能扯老牛们老大筋力,就靠一起用力。正如逆流而上的江岸拉纤船。总之,车轮就靠那么拉动,车就得那么上路。
行走起来,从侧面能看见前走的牛,到辕牛这儿是牛头前昂在草外。你看不见赶车的人。人在车上,在大草垛中间趴卧着也许干脆躺卧着。草车上边抵得一铺大炕。大炕可不够,大过一栋平房顶。间或地跟走着的牛儿们吆喝一声,赶车人可以闭目养神一阵,或者就让自个眼皮,晃晃悠悠半夹着天边那几条灰云线。
拉草的大车多是结伴,至少一个村的会结伴而行,也就几辆车成一队,甚或,几个村十几辆车连成列。 “喔——–”是大平原上那种车把式的吆喝,低缓,悠长,长得没有尽头无法比量。大平原的宽广漫长似乎就注在那吆喝里。前辆赶车人的吆喝过了,后辆赶车人的吆喝得跟起来。就像南人的江里放排,前声传后声,后声跟前唱。喘过几口气再起可以,但必得跟,是规矩。就那么一辆车一辆车自然地往后传,不知多久能传到最后车。打头的听不见末尾的,也就按自己意思,下一声不定什么时候起来。急不来。人,跟拉车的牛儿们一样都懂,这么大的草车,靠的就是完全地不着急,靠的是那专门的老话:“慢,强过站。”
多半是午前风就起到最大,整个就是漫野大风刮了。顺着大路,风过起一道胡同,带着霜粒尘沙。好在那季节都是北风,草车都是从东北往家来,少有正顶。侧顶风就很够呛了,呜的一下车就一扭,呼地一下车又一斜。那时靠的,就是大辕牛一牛之力,一牛的体和力。牛们一点不比人懂得少,它们会眯着眼,低低下头,一条脊背从前往后顶住了,禁着劲儿慢慢迈步。那叫“往前牨牨”,老家的好词,对的就是那么始终抵着劲抻着绳,一点一点往前顶。是啊,半天走不了二里路,牛和人都没别的办法。
风太大停会儿吧,卸下来,牛们大路边壕沟里趴下,嘴里慢捯着,对着漫野清冷,把眼眯得剩条缝,缝里天昏昏地茫茫只是风。哪有一会儿就过的风啊?趴久了再起,车把式的喊喝进不到牛耳朵。先把大辕牛哄起来吧,辕牛起来别的才知道非起不可,那时的车把式,最好听的话都在大牛耳边说,恨不得作揖的心都有。
总算离家越来越近了。还有二里路,牛儿们会忽然地就起了劲儿,忽然就快了起来,不知相互是怎么打的招呼,一忽儿间每一头牛都调出了精神,从哪儿弄了劲儿来也不知道,忽然就变的越走越有劲儿、越走越上劲儿了。
赶车的这时也二话不说,骨碌碌都翻下车来,一个连一个,比着似的,抖起精神打响鞭,尽膂力朝半空直拍出去,一下又一下。鞭声咔咔地响开,朝平野远远荡开去,招出来这儿那儿的狗叫。哞—- 领头的犍牛忽然高昂起头叫出了声。跟人一样,领头的出了声,不用招呼,后边的就会跟起来,出长串的哞叫,一传二二传三地往后延,接续起来是那么那么的长。
近晚,风多半就刹了。可原野已被刮得一片浑茫,要等过夜凌晨才能出清亮。即便是这样,落日也还是会在地平线上滚圆发红,给荒黄低矮的原野村庄万道辉光。那时节,似乎等的就是大车出现。终于来了,越来越近了。草车是那么大,丈多高丈多宽两丈多长,四角满撑,前后挑长。带着那季节最招人看的干绿,带着最招大牲畜要的甘香。漫天斜辉中,大草车是那样的赳赳昂昂,只有那么正大辉煌了。长长的车列,像垛垛相连的挪动长城,在把原野拉动。
就有机灵的小牛犊,不知从哪个院儿咕噜噜撞出来,任什么也挡不住,远远地迎了大草车去,哞哞连声,跳着高撒着欢儿,把大草车领回来。
迎上前的,是家家房顶烟囱冒着的炊烟。炊烟是那么袅袅拳拳,满带着期盼、满带着家暖。大平原上,那是无尽的村庄,村村庄庄,是那么地相望相牵、绵绵连连……
那就是了。冬深时的老家图景,最该有的就是那成列的草车了。那怕是老家不世出的杰作。只在那个年代,见过的就是见过,没见过的就想都别想了:没有公社根本就没那一作,可公社本身连同大车,一个“三十年河西”就湮没无形了。这一说越是觉得,那最能代表老家一方人的劳作。尽管已是许多年前,想起还是会为之心动,甚至为之迷恍:蒙古有歌“这是英雄上马的地方”,想硬给换出唱:这是大车—-走来的地方—-
202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