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初移民,盐山沧州地面村庄,创建于永乐年间的有四千多个,遍地都是。就是说,是那么个时代,新移民到此,从头开始建户立村。我父系家族,立村“新开路”;母系家族,立村“大仁村”。
移民是朝廷官家作为,“徙狭乡之民就宽乡”。所以要移民,同样也是因为官家,且同是朱家一朝事,靖难之疫(1399-1442),“河北诸处,自兵后田多荒芜,居民鲜少”,于是推大半个中国,行“永乐移民”。不能想象,来自四面八方的新移民终于踏上这片土地,面对的是一幅怎样的景象。“燕京以南,所过为墟,屠戮无遗”,荒村草莽间,“青燐白骨,震怵心目”。处于燕军由津南下的第一城,沧州地面百姓,大概没料到“洪武”起来的燕军会怎样掠过此地,无论如何,要抢夺的朝廷还远在黄河淮河南。而真实发生的,是燕军一破沧州大开杀戮:“燕王以德、定二州皆城坚守备,难猝下。独沧州土城,溃圮日久,天寒雪冻,筑之不易,乘其未备,急驱攻之,此土崩之势也……遂拔其城,生擒凯等,余众悉降,燕将谭渊尽坑杀之。沧城由是破废,后乃移治长芦。沧城距盐山今治仅五十里,其时沧盐居民争起义以抗燕军,燕军恨之,遂赤其地,畿南兵祸之惨,遂为亘古所仅见。”(贾恩绂民国五年《盐山新志》)
我们村民国间属盐山,亦在《盐山新志》:“至城(县治)四十五里”,标示得清楚。长芦即后沧州。诺大国土,沧盐一片只能说一小地面;但小小地面这笔历史,实在太沉痛了。“综计盐山设县以来,其涂炭最久者惟五胡扰乱之世,其惨杀最甚者惟燕王靖难之军。”“迄今土人率云‘燕王扫北’。”确是,那话一辈辈传下来,那时在老家,随便就听老人们说起,“燕王扫北扫得没了人芽儿”。村边西北一片大几十亩地面,地界上满是砖头,稍高,好耕地,季季庄稼,若有一块种了胡萝卜或红薯,秋上生产队收获后,我们会到那翻捡剩落,都知道,往下一翻就出瓦砾,一大片地都那样。原先那里曾有过什么民居甚或村落,老人们已全无任何说。原住民没了屋基毁埋了,后来人用上苦力,把残砖碎瓦捡出条堆上地界,然后,撒上无数汗水,又长起庄稼成了地。
彻底的土改。旧有,打个稀巴烂;出“宽乡”,一片荒芜。说新来移民,户给五十亩,已是好大地面。三年免赋役,于是迁民有余力可再开垦荒闲。朝廷“永乐”了,需要天下百姓“大生产呀嘛嗬嗨—-”
那“徙”的实施,有说,“首先是从南直隶苏州等18郡和浙江等9省简选三千殷实大户迁河北。”不知我们范姓祖辈是否合此说,但确是自苏州迁来,家谱载:“二公于明永乐二年携全家北迁由苏州至直隶。”
怎么个“简选”?皇家“圣旨下”,百姓还不只剩匍匐接旨?“迫迁”甚至“诱迁”的说法,看看各地流传下多少? “大明洪武登极之初, 虑大族相聚为逆, 使各道武员, 率游骑击散, 谓‘洪武赶散’。”(《新安镇源流》)说民间将“洪武赶散”亦称“红巾赶散”,或称“红军赶散”—-六百年前有这词。至少对苏州,官家实施了“击散”“赶散”的强制。“强制”在洪武朝不突兀,平江(苏州)本就是朱家眼中钉,打下来后曾屠城,全连得上后来燕军对沧州诺大地面的“屠戮无遗”,前后都是朱家爷们儿事。扫北的屠,承接江南的屠。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于是乎登基煌煌,指点江山,大推移民。于是有山西洪洞大槐树那般规模的移民集遣,官家设局驻员,不从者绳绑索连,不得不往前移步,任由官兵驱遣。由是留“解手”说。
苏州到沧州,山一程,水一程,遥遥数千里。炎日酷烈,霪雨泥泞,爷娘妻子,只一步一步行。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兄弟二人携家,经多少日夜,到了这“兴济县东三十里处”,怎么地终于停下? 一片生僻野荒中,烈风霜冰。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到这地步,故园已是三千里路山河以外,且永不可回;别管面对的是什么,剩下的,只有在这里开始。家谱有字:“开垦荒地辟其生源”。
“立村:新开路。”为什么是“新开路”?家谱没有明写。到了我们这会儿,容易想“新立”“开展”等当代词。似乎有所通:到北美的新移民,也是立出好多“新什么”来的。我外祖家立的村名,却是有确记:立村大仁村,取“大修仁德”意。
也是永乐二年(1404)移民来此。不过,不是来自沧州以南而是东北:滦州雅鸿桥。滦州,辽宋金元直至明初,那一片一直是兵家纷攘之地。如果说迁徙来此的范姓是“民籍移民”,我母系家族刘姓,好像不大一样:“准…直隶盐山县占产”,不是被迫迁徙而是某种赏赐?缘由是因为“国朝军功”。那“国朝”,家谱写得清楚,是“洪武”而不是后来的什么,这点对我理解起来非常重要。明初北伐收燕云十六州,夺大都灭元,是那么有了军功到了滦州?谱上没有确记。至于是从哪里到了滦州,更无可考。不过,家族郡望是“彭城”,彭城今徐州,这一说也“南方”了。来盐山“占产”的具体做法,准“手指为边”。想象不出如何“手指”。不过,乡里老人们知道,大仁村原先“挂双千顷”,意为,千顷田亩,千顷海域。那时在老家还大致听说过,田亩,是大港的从哪到哪;海域,沿海—溜海堡(刘、李、赵、贾),含去海40里海面。
范姓来此的祖辈两兄弟,那位弟弟的的孙子辈有三弟兄。三弟兄后来又至更东部地带,各发展出新居地。一处便是后来我们村这一支。再后来,又散开到周围数处村落庄镇。我们村在新开路东南向,已是五十里外。不算太远,不过在老家时没去过。却时常听说到。有几次民工外出挑海河是往那方向走,算那第一站的住地儿,人们想都不想就喊“新开路”。当然是贪那方便,不过也确是步行一天的好路程,回来也还过那里。说是,住宿、吃饭,都是自家,什么什么都好说,一说都亲热。
和父系家族一样,我的母系家族,后来也再散开到周围几处村落。老家人那时说的“乡”,是指近围二三十里,刘姓后人所在的村庄,大致都还在一乡。滦州,离出去好远,过唐山再东北,没到过。说起来生疏,忽一查让人吃惊,种种兵家征战繁乱之外,原来那一片有“山戎文化”说,说史学界有题:“滦河也是人类的母亲河,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一样,是人类的发祥地”。
范姓祖辈是怀揣家谱来的。由是,家族辈字一直延续下传,即便后来某村旁支略有字逸出,仍是大部按字排辈取名。如家谱所言:“以字代世、辈列有序;至今千年,谱书延续。”“千年”,是推到苏州的。到我们一辈,是新开路后的二十一世。我的母系家族,也约略相似,有家谱,郡望堂号都清楚,同龄人在老家的,说起来也都已到了二十世以下。
总说着的老家,实在对的已是后来那片地面。明前已沉入历史深处。旧著民的种种,只有零星些许散传在村里乡间。到我们这一代,新开路,已属“移治长芦”后的沧州市。大仁村,倒还是那片土地上一个独立村庄。新政权土改后,也跟周围其它村一样了。人民公社化,别管你“狭乡”“宽乡”,哪有“化”不到的?“挂双千顷”那样的老话,年轻人不再听说。“原来的沧州是旧州?盐山以前管着沧州?”一脸热笑,两眼一个跟一个跟你惊异。对着那满口可爱的小白牙,你先就自怯:跟他们说个大概,不知得叨多少话。
20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