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两句歌词约略对得上。明初由苏州迁至沧州,到第三代上有三弟兄又往东再迁,于是有我们村。接下来一代一代,成了如今我们的“老家”。假如说当初一片旷野,哪里都可以,那为什么是这里?在我,是一个谜题。
饶安、彰武、高城、盐山,两千多年历史,名称境界治所略有不同,大致都是渤海以西这片濒海地面,“居渤海西北全隅三分之一”(贾恩绂民国五年《盐山新志》)。“由海而西皆上古逆河之公境也,枯渠废河弥望皆是。” 实际地到过那“公境”,当年是给生产队去打草。从我们村往东五十里多点,完全的大草洼。有一块块专门的打草地,相比来说只是星星点点。其它,大面积上,多是芦苇杂草,菖蒲苦蒿碱蓬荆条等等,什么都有什么都长。地面自然有高低有洼塄,但所有长起来的,似乎都朝着一水平标高,极力接近海天间的一大平面。笼统地说,百草丰茂的大草洼,走进去都是一人多深,那是对的。上树看,那一马平去的草的海洋,一直草到海里去。古老的爬满马绊草的大道,无言地伸进远处草棵里,两边的苇草,在风中无尽地起伏。兔子,像被什么通地弹到空中,在半空持续地大睁着眼睛,突然一扑棱耳朵,随一个机灵的转身,落进草丛就再也看不见。苍鹰在天空盘旋,翅膀平平地张开着半天不动,就那么划出一圈,再划一个更大的圈,一圈圈划,好像可以划无限大。想明初的村上地面,与我那时所见到的更东部草洼,该是大略相似吧。当年从沧州朝一片荒芜东来,到我们村也已是五十里外。
是因为这里有一片水?也未可知。但很容易想:一片旷野草荒中,几乎可以肯定,哪里有水,是第一要找的。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水,是在后来村子的西边。大几十亩水面。实际上可能先被看见的,许是水西边围过来的那片芦苇。环水三面漫延,出去大几百步远。自然是越近水处越密集,也越是长得高,跟漫延上高处地面的最终拔成一平。秋深后野地上百草枯败,芦苇却不,连围在一起,棵棵更是竖直坚挺,朝上高举着白穗。那样的时节,那样的一大片芦苇,远远一望就能看到。—-是“再迁”,想只会农闲时节才来的吧。
芦苇深茂处该有水。走近,果然一片好水。舀一勺尝,甜。划一把干柴,生火做饭。水塘东面高稍干爽,就在那搭窝铺,吃点干粮就开始干。—-来此的第一天。许多天后,高稍地面出了土房。许多年后,房房连成了院。又过了多年,又出了另院。也就小乡村雏形了。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到我们回到老家,已是大几条的住宅长院儿。我们家房子在最西边。往西,还有为后辈预留的大几十亩的宅基地。上边这儿那儿长着不少枣树,再往西就接到了那坑塘边。
边沿上,是南北向一大行柳树。柳树不仅多到成行,且株株硕大。老人们说那些柳树棵棵都过百年。没有几棵树干,我和弟弟可以两人拉手合围来。树冠耸起空里密搭成一列像城墙,夏日浓荫庭庭,冬里枝条柮丫,似为村西一道天然防护。
柳树坑沿以下,就是明水光光的水塘了。老家人不养鹅鸭,忽然外来水鸟停歇以外,常日里全无打扰,塘面终日贞静如斯,水白塘清。若说,日出水花红似火,春来塘水绿如蓝,用在那片水上不为过。
且又分配得好:借水下天然小坝,从远处水泽湿地来,迤逦散布数十杂树,树冠小圆,树枝纤软,断断连连至水塘中间,也就约略成界,于一片通水中分出了前后。夏日这分配最是清楚,似乎也最合原意:男的,傻小子们,只在前半水里乱跳乱翻乱喊;女眷,女孩子们,悄无声息只在后半水塘。多少代下来,约定俗成。
我们那时小,三三五五伙就了,围那坑塘,粘知了、捉蜻蜓、摸鱼、追鸟、逮蛤蟆,耍种种年少好玩儿勾当。越是热夏,柳荫、水边越是我们最爱,浑身精光,不再管水里岸上。最是中午大家歇晌,最是我们欢乐高涨。
因了那清凉,夏日晚晌沿边儿总会有人来。蒲团蒿荐铺了坐,也许带了手工,也许编编织织。这儿那儿,一群一堆,家长里短,东扯西聊,欢声笑语… 月儿东出,辉映水上,大人孩子,时而无话,就对那天上水中汪汪明月。忽然水面哗啦一声,“大鲤鱼!”多人高喊,然后都静了细听—-远处湿地蛙声高扬起来。
水塘往西的水泽湿地,是缓缓漫漫延展开去的,也就越发开阔起来。那不知多少年代生长下来的芦苇,满地生机地互相拥连挺拔着。有菖蒲,三两杂处,少。还有青藤绿叶小树杂花。算得上夏忙冬闲,多有青蛙野兔;自然是春绿秋白,时有小鸟大雁。
冬初清晨,亲见,水上忽现白天鹅。“白天鹅!”,小孩儿们喊遍了全村,人们空户而出,环半湖护立。只一只。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鸟。从未见过那样的洁白,头冠还出一点火红,让我们全数看得发傻。它却只在水最中心处,不怎么动作,管自在那里仰浮优雅。
秋头白露节到,小孩们便不再下水;合老人们的讲法,“让天上的水沉一沉”。随着天高起来,静下来的塘水也就越来越白净澄澈。到秋分节再看,诺大水塘,已是如净洁过一般,一眼见底,满是清泠泠的天然甜水。人们也就开始用那水来烧水做饭。清晨起来,坑沿边两处可站脚的小码头,也就有了挑水人。整个大冬天直到入夏,全村的人,都用那老天恩赐的天然水。
天冷了实冻好了,小孩们会到塘面上滑冰。那滑法最是乡里:两木棍底附直硬铁丝,上横担三四小木棍成框,小孩或蹲或坐,两手各拿一木柄铁丝锥,一撑即走,三下五下,小冰框会飞滑起来,出哗哗的滑车声。后下道的过路人被那滑声招得耳闹,专门跋涉过来看个眼直:这村的小孩儿们怎么这么会玩儿,云彩眼儿里的点子都想出来!
那自然是一片古水,从来就是那地形,从来就有那片水。连上周围湿地,是很大一块地面。所以会有天鹅来—-从远天能瞰见。老人们说,那是我们村一方好风水。我们在家时,坑塘实际上是每年略有扩大。扩大的用工年年有。春里趁水少,沿坑边挖泥积肥,是上边要求的“学大寨”。秋里,人家盖房,会在坑沿远处边脱土坯,就那有土又有水的方便。可不是,老家都是土房,从墙体一直土到房顶上。家边需要,垫房基、脱坯、一年年的泥房等等,从那取土最是近便。也就觉得,那片水会一直那么保有下去。可后来改了。从来就是的地形,扛不住人们动推土机。“基建狂魔”的风也捎带到了小乡村,把诺大坑塘围挤到不过亩,四面紧盖了房,大墙压在塘沿上,迫那一勺水只剩浓绿。原来的苇草柳树和那一片开阔,“一去不复返”了。
老家地面,“平原膴膴”“延袤数百里”(《盐山新志》)。独盐山东南几十里海边,有一“大山”。老家人会随便说起,许多人到过,说大山其实不大,几十丈高,里把方圆。《盐山新志》有言“惟一童山矗海之右”(多美的用词!)。难得作者引典索据不吝笔墨详加论证“大山即碣石”。盐山“得名本以马谷,俗号大山,实禹贡之所谓碣石者也。”读过,由不得心底赞佩这位民国间当地学人。作者自署:邑人贾恩绂。贾前辈(1865 一1948 )盐山贾金村人,那村在我们村南五十多里。没想到那如何如何的碣石,竟也是在我们老家地面。“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从哪个年代就开始背诵的?好像大学里还重新听讲过。原来汉魏曹操的“以观沧海”,全挨不上后来的那什么“秦皇岛外打鱼船”。“东临碣石有遗篇”,”临”哪儿去了? 所幸,古盐山境内,便是今日,近海许多地方也还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起来,那沧海也还是“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20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