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古道点滴备考

老家地面,原在黄河入海口古道上。就这说,怕是一片国土独一无二的地处。

古道,推到西汉。那之前,说,黄河下游汛期漫溢泛滥,人们只在近山洪汛不到的高地,平原则任其榛莽一片空白。春秋时期,黄河“又北播为九河”,河口段受海潮倒灌,“同为逆河入于海”。泰山北燕山南,一大片广阔地带,九大岔流以“逆河”形象入海,够壮观震撼。说元前四世纪四十年代左右,齐与赵魏各在当时河道的东西两岸修筑了绵亘数百里的堤防,此后河流专走《汉志》河,便是黄河西汉古道。有专门的图表,标示那古道清清楚楚过沧州向东。然后才是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我们村东南有一庄:堤柳庄。那时听这村名觉得新鲜,想知道是什么堤。老人们说,是黄河老河堤。老河堤?这话都能传下来?如此说来是元前战国古堤了?东西两岸各筑堤防,有了堤也就有了人家有了小聚落?那一段柳堤,应是属齐堤?这么排下来,堤往西北,我们那一乡的村庄地面,原是黄河河道?滔滔黄河啊。就算不滔滔也是漫漫河水,想想吓人。柳,老家多有。洼地随便能见一二古柳歪枝,任意横斜。村庄边围,几十棵柳树聚丛成行也多见。可全比不得那庄的柳。离我们村十二里,朝那堤柳庄走几里上去,就能瞄见那村西的柳行,平野地平线上远远地横竖出来,绵亘起来,像一道实实的城墙。南北向大路从那通过,硕大古老的柳树,沿路绵延好几里。且的确由来已久,人们说话中那早就是路标:堤柳庄大柳行。

老家话里确有“九河下稍”说。小时候听老人们那么指东讲西,说我们地面如此如彼,没怎么当回事儿。原来那说法竟是如此地有根据,且最为古老:那“播为九河”之前,便无可考了。下稍到稍末,自然就是河口入海处。我们村东去海边仅几十里。那几十里,保不准是后来黄河的冲淤延展。老家人去海边,随便就那么走着去。海里的“海货”,也能很直接地走上来。那时春夏之交麦子青黄,会来大海蟹,老家人专门叫那“麦黄蟹”。从海边直通来,人推小车,进村里街头站卖,生青的大螃蟹完全撒开着在筐篓里翻爬,起村头一团浓浓的海鲜味。接着是鱼,麦秋过后一波波来,黄鱼快鱼梭鱼都有。老家人会腌咸鱼,早秋腌制了,冬里拿出来是好菜。不过这些近乎原始的民生景象都是六六年前,别管是不是源自西汉,到了当代的“史无前例”,一个“破四旧”就悄无声息不见踪迹了。
老家人都知道是黄河古道。而且,敢说都见过古黄河淤积下的黄沙。就在自家的房前屋后。那时挖菜窖放白菜,是入冬时家家户户都做的事儿。为保暖,菜窖要挖下去近大半人深。第一次挖菜窖是爷爷领着我,那让我知道,老家地面,二尺表土以下,全是黄沙。爷爷当时指着说:看见了吧,老黄河的事儿,黄河带来的黄沙。
那黄沙有三尺深。再往下才是褐红的原生胶泥。最早只是听老人们那么说。老人们都可亲见:村上得挖井修井。我在老家时,还眼见过我们村两起挖井。到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集民工挖大河全不当回事儿,随便一个小沟渠,官家手一挥就能干过丈深。“挖到黄沙土了”,那是报进度时随便说的话,在劳动力们那儿,早已“不当回事儿”。“黄沙过了到胶泥了”,那就深了好多。胶泥湿粘,远不是黄沙挖起来那么沙散利落,越深越湿越重越累人,准备好筋力吧。

老家人说自家地面还有一句:“苦海沿边”。沿边无需说。苦,对海?怎么也得说是对着生活生计的。那一方土地,本来就是地碱水咸—-所以才生长2023年被上边关注的宏大命名的“旱碱麦”,再加上春旱秋涝,粮食从来就不易得。这样的土里刨生活,艰难困苦是显见的。似乎也来自味道。古来最早的“煮海为盐”,就在东边长长的海岸。海岸弯弯,半围着沧州滨州地面。海水煮盐,烈日炎炎,想想都冒苦味。老家有话“苦咸苦咸”,不是这地面的人懂不来。尽管后来的盐业兴发,早已从先民的灶煮进到了滩晒。
其实不必海水。老家人会从土里弄盐。盐碱地不是说的,大道边地头上,有一片一片的“碱场”,碱场什么都不长,光光亮亮。冬里干春来晒,地皮起盐咖片,天越长日越晒,盐咖片能自己皴裂翘卷,像贝壳,鳞鳞片片一碱场。老家人把那盐片片刮收来,放筐里上加清水,往下边盆里坛里慢慢淋,淋出的水放日头下晒,第二天盆边就见盐白,三天就见小盐粒,十来天盆里出厚厚一层大盐,颗颗盐粒大如枣核,晶莹纯白。那时老家人腌鱼腌菜,多是那么自己晒盐来。

如今这地面,在官家行政上已属沧州市渤海新区。官网说,境内地势低平,自西南向东北倾斜,成河湖相沉积不均及海相沉积不均,现微型起伏的相对高地和相对洼地,高地海拔7米左右,洼地近海,海拔1-5米。一米的海拔,也就可说可不说了,村人只说“再往东就进了海”。在老家那时,过韩村往东,还是一马平滩,没几个村庄。越往东越是,深褐色的地面还是土,但蓄足了盐,看上去一股生扛的盐硬。也有碱白,这儿那儿,片片花花的,老远就能看出来。漫野这里那里,也就竖二三荆条四五咸蓬,飘忽几杆芦苇白穗菖蒲枯棒。大风刮起,浑浑茫茫,荒凉劲比陇西:“寒沙茫茫风打边—-”
地势低平,倒是不假。那年下雨闹大水,水围住房,平地一片汪洋。竟能有流,往东平推平涌,靠的大概就是那“自西南向东北倾斜”。那时没有官网,没从官家来任何讯息,事前什么都不知道,忽然就全都被水围了。“这个水不是好水啊!”—-不知爷爷那话到底说什么,但记得爷爷话一出口,我和弟弟都害怕到了心底,许是爷爷说那话的神情吧。院儿南头好几家,当院都进了水,眼看就要进屋。人们急急地在大门口挡起小土坝,用脸盆一盆紧一盆地往外淘。我们村地势还略高,周围村庄,都有房子进水,东乡更加低洼,听说好多人家被逼得上了房顶!“跟海通流了”,老人们看着汪汪大水那么判断:陆水冲没海堤,海水涨潮倒灌和陆水平流。逆河到了眼前:怕海水涨潮上来,人们夜不敢睡,院南头院北头来回走。海鲜可是真上来了的,墨鱼梭鱼螃蟹乌龟,三天后水小了,小孩们平地上随便捡。那一季,地里颗粒无收,地上到处是水,水里到处是鱼。

好在西汉黄河改道后,这方地面终于没再成为河口。天佑我民!说黄河重大改道有六次,除自溃,竟有人造。北宋懦弱的赵家皇帝想靠黄河抵御契丹,全不顾诺大母亲河、下游诺大海口,竟“三易回河”,使沧州一带水泛千里!亿万百姓生灵啊,想想不头皮发麻?官家兵家,握一方土地河流以为己用,说改道就改道,哪有多少百姓的份儿?过后念起,不过是再朝那里要大军草料,文人干脆想把犯人往那发配去。当然,历史下来,别说河流改道,一片国土甚至也可以从一千三百万变成九百六十万,也就那么改了。百姓知道多少,知道了又怎样?

2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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