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面“地势低平自西南向东北倾斜”,由平陆而洼淀,再泛漫到海,成一汪陆海湿地沼泽。那一片,老家人叫它:港。
港陆间约略有沿。港沿人话里,港,音是 Jiang;沿,音是Yai,一说话就知道你是不是这块儿的了。我们村往东北到韩村,就是明前的金沙镇,说三十里,再往前一二十里就是那地面。旧日那一片似乎大得没有边儿,所以人们说“大港”。韩村很是关节,往东有路一直通海;往北,一条大道通京城。当然要先过大直沽,也就是后来的天津卫。韩村北十来里,“羊三木”;再往前,“吕桥”。俩荒野小镇,全无招人起眼处,旧日却硬是博了个响亮名讲:“羊三木吕桥, 雁过拔棵毛”。雁过拔毛,草洼特色,生动得紧,点的是“响马”买卖。挂的虽是村镇地名,真正的窝点,是在港沿以远的水泊大草洼里。高处看荒草茫茫,一眼望不到边,只风吹你的脸;进去走海水汪汪,白鸥灰雁芦苇蒲菖,再也没有方向。
在我们那一乡民话里,直到晚近,响马,还是古来传下的老词意:绿林好汉。老人们每说那词是敬佩在先的。那时还能随便给我们讲出这样那样的响马故事。“上梁山”那样的天下英雄事,好像也能连起“上港里”。反正,在我们小孩这里,听来都是,杆棒等身长枪大刀,路见不平挺身而起:往南,乐陵章丘大山“上梁山”;往北,港沿大道上卫进京城。柴大官人、禁军教头,沧州地面的“梁山好汉”谁都能给你说一段。三千丁壮护沧州,都是咱这地面练武的好汉,要不是那么把他们挡住,大清家早就倒了。说的已是太平军北伐,那北伐也的确被止于津南。王子平霍元甲大刀王五,津沧间种种英雄故事好汉传奇多了去了。周围地面,说得出姓甚名谁的武术练家,好像就数不过来。三里,马连坡,铁砂掌如何如何;六里,李铁头,金钟罩那般那般… 过这地面,没人敢喊镖,知道吗?我们不知道,只听得闭住气不出声俩眼一般圆。—-旧日过沧州,自然不是过津浦路,那吕桥一线,在老人们话里是古来的大道。
雁过拔毛说小了,港里有大响马。说有反清大将,如何如何了得,兵败后单身突围,末了隐身在港沿荒村,化名行医看风水,平日绝无痕迹,忽醉后狂呼:冲出去。后来有了清楚说法,是西捻军统领张宗禹,隐于港洼,遇厚道乡民善待,享二十余载晚年安静。
当然,小民到了没办法也往港里躲。我们那时的第四生产队,队部所在地是一处小四合院,大人小孩都知道,那是米姓人的家产,白白让队给占用了。房主,“起农会”的时候一片慌乱,趁夜,慌不择路跑港里去了,还带了两个大儿子。就是说,那港,是一直“港”到了“天翻地覆”时代的。人们都说那是跑错了,种庄稼的老实人,户面本不大,又没犯什么,听见风先吓坏了,本来没事儿,一跑,完了,再也回不来了。真的就是再也没回来,连同两个儿子。儿子多大?十多岁。港里吃什么?我们问傻话。“生吃鱼活吃虾,逮着什么吃什么”,算是一个说法。不过,没跑的也不是“没事儿”,他们家往下的第三个儿子,就在家被找了去成了天生的“劳改犯”,一直被关在劳改队劳改,村人都知道。
就是说港里也杂乱。爷爷说,他小的时候,家里母马生了个特别的马驹,浑身火红,出龙马劲儿,人见人奇。后来传远了,一个月黑夜被偷了。怎么偷的?从外墙打了洞,把马驹拉走了。拉哪儿去了?只能胡乱猜,大半是进港里去了。道理上好像是,没来由地来一个特别马驹,村上庄上那是藏不下的,港里当然就不一样。什么人干的?“仨儿”。又是老家话专门的词,专对盗洞鼠偷类。民初“仨儿们”很是扰民。说那时老家一带,不得不自家想办法看家护院。爷爷的大家,三位祖父辈的爷爷们就曾轮流守夜,为此还买了一杆“汉阳造”,每到夜黑,带了那枪躲在土墙后。
老人们说“先有大直沽,后有天津卫”。朱棣跟家人争天下,率兵是从直沽渡河南下(由是直沽幸运地成了“天津”),1400年10月的“沧州之屠”,“靖难军”便是从东线绕路突袭,凌晨从东北角攻下沧州,就那么毁出了后来的“旧州”。我们那一乡,本在旧沧州辖下,我们村到那旧州,西南向,三十多里。由津沽南来的大路,从吕桥过金沙(韩村),再向西南就是旧沧州。所谓“从东线绕路”,说不定就是这条大路下来。
大路过韩村往正南向,进古镇“高城”(今“旧城”),通盐山,再往前大山乐陵,一路山东。高城起自西汉,那路过高城,自然是非常地古道了。当然也早就算在沧州道内的。所谓“镖不喊沧州”,老人们说是,南来北往的镖局,到这地面要早收了镖旗别喊镖号,悄悄着安静过。安静着,让你过,没事儿;敢张扬一下喊镖叫板,算你自找,别管你多好的身手多大名头,弄出你好看可就怪不得。
不是随便说说的。民国间还有过响动。老人们说的是,大将军往乐陵老家送财物,几个行伍军人扛着快枪(老人们话说“快枪”),一二三四地从这条路下来。就那么,就在吕桥“拔毛”地带,草荒中展出一溜响马,生把那道生辰纲给劫了。悄悄过本没事儿,扛着快枪过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什么人干的?大响马!老人们说得连声音都够那响亮。跟将军叫板,无论如何,那“响马”得大。那“买卖”也真够了大,想不出名都不行了,鲁冀响传,卫京震动。将军不是别个,正是出自这方地面当时早已名响天下的宋哲元,手握数万正规军,脚下踩的正是这方地面。说是事发后将军大怒,欲一鼓荡平港洼。“荡平”绝非戏言,1928年将军主政陕西,就曾用狠全数剿埋风翔军。一时云起,风声到了乡里,却是乡民找通了响马,为免百姓遭难,把劫财全数收来恭送至乐陵将军府上。还陪足面子,请动了将军老母为这方百姓说情。乐陵盐山沧县,同属沧州,“乡里乡亲”没的说。也就那么,这方地面终于息事宁人平安下来。不过,将军当时负有管土之责,响马不响马别说,对匪患却不能不做为,以为那一带处沧盐两县交界不利监管,于是划立一全新“新海设治局”,局所就安在那大道拐点儿的韩村。由此生造出后来一县。
后来闹鬼子,倒也是这位宋将军旗下军队先给国人出了口英雄气。早在1926年,武林高手马凤图与张之江,就在张家口为部队编写《白刃战术教程》,教练风磨棍飞虎拳破锋八刀。到了1933年的长城战役,29军109旅人手一把大刀,在喜峰口凭借“破锋八刀”,一仗打出了大刀队威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由此唱响大江南北。那歌我们上学时还学唱过。大刀队、喜峰口,老家人都知道:一人一把大刀片,个个都是好工夫。一说打鬼子,老人们从来都说29军。八路军、还有武工队呢?听我们冒孩儿话,老人们甚至都懒得撇撇嘴。那大刀缘起的武术教练,是老家地面人。从我们村说,张之江的村留老仁,西北向二十多里;马凤图的村杨石桥,西南向三十多里。
老事儿老话。小时候随便听的。到我们长大起来,那港,出了“641”。也就是大港油田,老家地面我们这一拨,多半都到那儿出过民工,那时叫“卖劳力搞副业”。也出了南大港北大港新区划,开出了好多可耕地,出了好多劳改队。千百年黄河造就的入海口好去处,被劳改实实在在用好了。且衍生出许多在那里蹲牛棚认改造的好文字。当然还有诗歌。“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那地儿就在港西北。“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你只能说那洼地儿很港很美。《团泊洼的秋天》很让人记得,曾是我们“当代文学”课的诗歌翘楚:“团泊洼是静静的,但时时都会轰轰爆炸!”“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1975年,身在最洼下的作者,依然能如此地“天翻地覆慨而慷”。随了岁月,不知多少慨多少慷,都已沉落那一片港洼漫漶间。有沉落也有突起,港洼出了高高的跨港公路,有横也有竖。路上的摄像头,也是一道连一道,有横也有竖。
20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