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年年岁岁的,日月漫长了。这次暑假到弟弟那,一早他接手机说着说着朝我来:“你说我哥哥?巧上了,他就在我这儿…” 手机也举过来。看对话者语音框,淡绿的小花题图带着名字“赵会华”,让我精神一动。停下话弟弟笑过来:我们同学,她倒能干知道你,要找你。差了一个字,我说,假如是智慧的慧,我跟你说个故事。弟弟眼睛一大来了机灵,连着又语音审过去:哥哥说,我问你,上中学的时候,你的名字是哪个“hui”?对面没了音—-语音外放我在旁边也能听。半天有细音来:智慧的慧,没人知道,只有哥哥。
一
一个学校,我在高中她在初中。到那个寒假前,她们初中毕业再开学进高中,我们也是假前毕业—-然后直接回村进生产队。刚好,错开高中。
碰到她,是因为学校黑板报。
学校有三排南北向的教室平房,西侧是放宽的场地,同学们来来去去走那儿。中间平房的西山墙上,找人来泥抹出一大块平细的白灰面,然后由我们自己刷黑。高中生已经够高,踩了凳子上桌子,一遍干了再一遍。作为那中学的第一届学生,那里的许多都从我们开始,包括黑板报。
老师点了一位爱画的同学画了左上角,背景是红粉笔画的太阳光,还画出规整的方框,留给“最高指示”。然后就是大版面一横一竖地往上写了。老师点出我。写什么,来自老师,也许是来自学校,那时学校有革委会。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活学活用批林批孔等等大旋律的东西,肯定都写过。只记得第一颗卫星上天,老师拿报纸到教室读给我们听,听得大家欢欣鼓舞,忍不住找老师,要登到学校黑板报上,很快得了许可,立刻把原有的一块版面擦掉(整个黑板横向分成并排的三块成三版),举了那报纸,边读边写边激动。还记得写上去:卫星播放《东方红》乐曲,乐曲响彻太空。放学后写,直写到擦黑。第二天早上上学,远远见那儿围了一堆的同学。
期中,也许略早点,总之寒假已看得见了,那天学校要登一篇同学写的文章,歌颂公社美好秋天的,写得好选出上墙报。还是半下午下了课,搬了凳子去写。
显然是入选后又重抄出来的,一张十六开的白纸,写得整整齐齐,女生笔迹。跟那时报纸上的文章一样没作者名。老师交给时说,是初中同学写的。匆匆一读觉得写得好。初中生写的?还觉得吃惊,两年前我能写出来?
一站上凳子,周围就围了同学,写上了题目,就有了话语声,好像都愿意猜下一个字会写出什么。一整个题目出来,就有大声的念,一念,就听有同学跑远去,一会儿,三五个女同学铃铃地跑来了。正文已经开始一句接一句往外出。她们一小伙挤在一侧,“你看…”她们小声地读已写上去的,就听见小小声音:“赵X华,就是你的”。就写到了一句忘了后半,正要把稿件再举到眼前来,一小声音直接给了出来,一看稿件一字不差。好一个惊奇。向人群找那声音,女同学们一笑哗地跑开了。
毕竟是放学以后了,围着的同学们慢慢散没了,我也抓紧地写。忽觉得背后又有目光。写完一句回眼睛,觉出来是位女生。见我忽然低头,她倏地一摆头发,人也随着到了远一点,闪下一笑,精亮精亮的眼睛。
好像刚才那一小群里有她。
只想着快快写完好回家。她却没走,就在后边看。在我的右后边,我感觉得出。有时觉得她近了些,好像是要看清笔是怎么拿在我手里,笔划又是怎么一下一下出来。
写着写着,站着就够了高,下了凳子就不用再上,一手稿件一手粉笔,正要去挪凳子,没见地,怎么那么快,凳子一下就被拉到了一边,等我看到,她手已回了,又是摆头闪了一下笑。
文章总共多少字,到黑板上要写多少行每行写多少字,大致算过,然后确定字的大小,开始了就保持字的规格,大小一致地一路写下去。还差两三行的时候,她忽然上前来,凑近看了左又看右,还伸了手像是比量,就有高兴的小声音跳出来:“刚好”。
好清亮的两个音。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觉得很新鲜,她早早地在想这个,而且能看出来刚好。跟了音回头,她晶亮的眼睛在闪闪地,没摆开,圆乎乎的脸笑得有点动,红红的有点想躲,好像在为自己说的话不好意思,又好像是说“我就能猜着”,就有很对正的一看。
“你写的?”
腾地红了脸,是怎么地摆动了几下,像是想躲避,又像是笑着承认,却是跳转了一下,腾地又回来,就那么笑笑地,站不住似的,一转一跳,却是转跳间侧转了身,成了退走的跳,像碎小的舞步,却是离开了。
我只看了她。过了一些步,她停了,哗地回转来,正正地朝了我这边,好好地站在那儿,认真得一动不动。
—-记忆里那是很大的一晌。
怎么就有了一个腾转,我是说她。她迈了步,往远。终于走远了。
再回看那稿件,连字带内容,是那么女生、那么灵动。
二
我们的村子都在学校南部。离学校南向偏东五里是我们村,西南向二里是她们村。因为离着近,她们初中就到了那里,不像我们要到高中才能进那学校。近学校的路是越并越近的。地里早就干净了,一望好远。忽然就注意到,她,就从那边小路来。跟那篇文章有关?从那儿那么来,那之前当然也是,可我从未注意到。反正,到我注意到她,看见她从那儿走来,一下就觉得有了点儿特别的什么。那就是她。而且,她走路那么好看,好像有点舞跳—-不是跳,是什么时候怎么一来,往前的步子带出舞的意味来。
课间或者午间,得空会到那黑板报下。她那篇文章,一读再读,觉得的确写得好。中学生写自己,满篇都是清新,让人喜欢读。也觉得自己抄写得好。三块版面,她文章那一版,连字带版面,写得突出的好,让自己都称赞。那也许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了。
就在原地,就会想她在旁边,那样那样那样…想得发傻。
上学时靠碰;放学也是,得碰到那样的好时光。不同年级,都按时放学都没别的耽搁,就能一起从学校往回走。那时的小路是越走越分的,各自周围都有别的同学,走在同学群的后边,忍不住朝她那边望。一会儿,她也落在了那边同学群的后边。忽然看到,她也朝这边望了,明明白白地。心一下提起来。
还是得跟着群各自往村上走,谁也没法真正慢下来。
就再期待明天上学、明天放学。
那期末有一个全校的文艺表演。有歌舞。就有她。八个女生,显然她是领舞。别人是在按节奏做动作,而她,像是在舞出着什么,像有什么鼓着,尽要在节点上舞出来,甚至发挥出什么来,舞得那样灵动洋溢。忽然的姿势,让我想到那时最最流行的词“飒爽英姿”,觉得没有比那更飒爽更英姿的了。而且,我真注意到了,有那旋转回来起身同时两臂的舒展,那一舞姿过来的她,直到了舞台这边,是那样的笑容朝向我们,眼神里有满满的传达。完全是朝向我—-我觉得,好几次。
三
突然我们就毕了业。比什么都突然,什么离校的仪式活动都没有,甚至没有通知。我们再也不会到校,好像全校都不必知道。
没碰到机会和她道别。道别的话想过好多,都白想了。
相互注意了以后,我们没机会说上过一句话。那之前,也只有黑板报前的两个音。
上黑板报的文章,出自同学写的,她那篇,是我写上去的最后一篇,一直在那里。那之后我没再写;更以后我也就不再知道;那之前?好像就没有过。
突然就那么下来了。那失落是太烈了。简直转不过那个弯:不去学校。
那曾是我那样的学校…她就在那儿上高一。上学时好像没什么,今天没见等明天。一下学立刻就不一样了,明天还是不能去学校,还是没法见到她…日子是明排在那里的,一个没法接一个没法。
越没法越想。立刻尝到了思念…
那时候赶年集。年集是在学校寒假中。全部的指望都放在年集上。人多得很,我去得那么早,走啊走,每个角落都走了好几遍。终于还是没碰到。
一下想到了写信。知道她来上学的村,而且知道她的名字—-黑板报前听来的。就差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苦想了好几天,最后写的是:我想再看一下那稿件。
真收到了她的回信!那稿件被学校留底了,她说;没说再抄一份—-显然她没把我提的大理由当回事。却有赫然单独一行自成一节的话:我的健康名字是 赵慧华。那是纠正我,中间那字我写的是“桂”,黑板报前听来,没听准是哪个字;她没指出哪个字我没写对,只把“健康”的给了我。“健康”这么用,让我不停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别说那时,就是后来,也没见过这么写的。
好像她还写了:你那黑板报写得真好,到现在还是你写下的,什么什么的。
立刻又写了信,完全忘了第一信的理由,很说了些在生产队迷茫怀念学校之类。连带地说到我弟弟也去那儿上高中了。
听我弟弟背过他们班女生的名字,女生本来就少,一个不落,就是没有她。我若无其事似地问,若无其事似地听他背出来,“一厢里只叫的苦”。没有她!就是说,她偏偏分在另一班。那个高一有两个班。
却没再收到她的信。
一等二等,终于忍不住,让弟弟去打听。弟弟总算讨回个消息:说她退学了。
退学了?刚上高中,为什么?—-不知道。
就那么下来了。
离她们村四里路。可那四里不是距离。无论如何,那是个时代,村里有许多许多的老理儿,村上有红彤彤的光芒万丈。
直到四年后我进了广播站,到哪个村都可以名正言顺地采访,专门去到她们村,进到了人们都在干活的西北洼,洼太大了,我找村干部采访一次又一次,却就是没能碰到她。
而我,广播站的差事干了不过十个月,也就是那么一季,第二年春就离开了。
四
微信,早就知道了它,一看就有成见就不要用,终于还是得用。不想这多年前的线,竟全无预期地这样联上。偏巧,她们的同学群,刚刚找到线索把我不在老家的弟弟网进去。
“…这会儿才说?那时候你干吗去了,怎么不告诉我?”老弟一边兴奋一边笑怪,口气上好像,当年要是跟他说了一切就都有了,后来他掂量掂量也承认,“就是跟我说了也没用,不在一个班,她又那么快就退学了。”
上了高中姐姐出嫁,父亲觉得“家里没劳力不行”,两个弟弟还小,她决定“挣工分养家”。学校好几位老师到家里找她劝她,而她,打定了主意:“…你们在前边给了样子:学习多好也没用,早晚都是回生产队。…那时候,一下子觉得去学校没了意思,上课学习没意思,什么都没了意思,跟以前整个不一样了。”她的话音就转深,“…我那时候小…不知道怎么做。”
—-我那时候大,白大了好几岁…
说进去了好多好多语音。
五
“你去上大学了,都知道”,那是七八年春。“那时闹晚婚晚育,我真做到了”,她说,是七九年定亲八零年结婚。就在村上从赶鞭(卖鞭炮)做起,一直做到有了一个全县知名的工厂。都是她的主意。别看退了学,自己在家把高中语文全学过,像上学一样,完成了所有的作业,同村同学告诉每一节课做什么。一直自己写点什么,不给别人看。写的最多的是母亲,母亲从天津跟着被下放的父亲下来,一辈子太不容易了。自己的小家过得还行,有一儿一女,女儿上过大学,儿女又各有了孩子,现在有时住村上有时住城里,随便自己,不再操什么心,“就算不错吧”,她说。
“…我的健康名字是 赵慧华。”
“这么多年,你一直记得。—-我真想满世界喊喊哪!—-没人知道。那时给你回信,写着写着就跳出来,就写给你了。你的第二封信就是那个字,还重写了我的话,让我可高兴了。一想起就高兴。这么多年下来,想起过多少次啊!跟你一样,这句我一直记得。”
“…还是不视频的好,你说呢?”她这么问我。视频可见即时画面。我说,“是。”
“你在浙江,离咱老家够远的。—-这样好。”我也说了“是”。老家在沧州。
“过几天你就回美国了,离着就更远了。这样好。”
—-这样好?我说:“再不会失去联系了,是吧?”
“是啊。”她说,“—-我们都不年轻了嘛。”
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