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老骡的小家大体还那样。人也是,哥儿们没什么变,也许头发比去年少了几根?“老了就这样,好毛病长不出来了。”老家的老话,从老骡嘴里念出来,承接下来祖辈的豁达以外,也暗含了点给自己的默许:一年下来没长毛病。前边上楼梯的他,一气上到自家的五层,到门口站了唱出这话来。随着胳膊一回给腰背一个反掌,出结实的吭声,唤出来满脸笑纹。就得算强壮。老骡自小打草拾柴,生产队活路公社民工什么都干过,仗着当年青壮,累死人的活路顶过来,万幸没累出伤病,后由民办教师转正,算是安稳地搬到了这楼上来。
门厅墙边还是箱筐装菜薯。六个旧纸箱半尺高平排在地上,底下很有道理地垫了木条,也就通风散湿都好。闹疫情给逼出来的好习惯。那一场吓得他们够够的:说封就封,事先连个信儿都不给,半夜里咔嚓—-出不去了,老百姓有什么法?活活卡死你…亘古没有的大笑话, 闹了半天一乍撒手,什么它丫都没有;没事儿楞能折腾个底儿掉;谁它丫知道哪天又犯病啊?“种下病了”,一旁他的妻加上一句。
算是捏着个天大的理。还都保持着?“保持着。保着点吃食好啊。无冬立夏。…天天赶集,说不定哪儿就碰上点儿好东西,顺手捎带点儿,家里就放不下…凡是公交车够得上的,都让我赶遍了。”说是这么东赶西赶,都赶出来一帮相互认识的伙伴了。
抗不住经年累月的功夫啊。正好又有这么一挡子退了休领着钱没事干的,差不多到那个点儿就出来,随便一上车,三个五个认识的,哈哈哈哈一起往集上去。到了集上,又看见这伙里认识的那伙里认识的,互相一啦啦全一路。走着走着就出了二三十人的队(这应是一个有待关注的特别人群)。集上小贩们都忙不迭给他们送招呼。不用说,你一言他一语,老男以外也有老女,近小摊不经意就有问价的话,话赶话就能赶出来打价讨价,反正他们整一个没事儿干。也许开始没认真想买的,呛呛呛呛来了劲儿,说来说去起了哄,“包圆”的话哇地出来了。末了发声喊,一小摊真就给包了。小贩卖得好,这伙子也买得好。—-红薯、土豆、南瓜、茄子,猜老骡都是那么凑大帮包买来的,箱筐都码得竖了尖儿,红薯压土豆,南瓜挤茄子。
沙发一靠出响声,算是多了点小变化。一看,背后地上塞了木条,放得还好,根根顺着沙发。“嘿嘿”老骡先就笑了,别看长短不齐,显见都是他的喜爱,“外边放不下了,先放这儿,回头慢慢收拾。”可真是,外阳台上,去年那“基础”之上又加了好多,木杆铁杆竹竿木板木棍木片,竖戳的斜靠的横摞的,完全就是满了。大介绍了一回,原来那众多的摆放,老骡是有许多归类和调对的。闪出来让我看,只进口处还剩挤一人的地儿,转头还行转身就得注意。已是足量的囤积了,还继续捡,后来的就只好排到沙发后了。“多好的竹竿啊,那是个大冷天…”杆子在老骡那儿有故事。杆杆秆秆竿竿,故事多得装不下。
手动冲厕所,也还“保持着”。去年来那次,称赞过他们如此的废水利用。马桶边脏水桶,洗菜后的水攒在里边,要冲厕所提起那桶来往下倒。一边儿的冲水按钮也管事儿,一按也能冲,不过用脏水桶显然是一等一的待见。这次一进厕所顺手按了冲水按钮,按下去没动静,才反映过来:冲水按钮不管事儿了。是干脆让它“靠边站”了,管进水的小阀门给拧死了。说“拧死”有点过,偷着试了一下,一动就能松开,一松就有水响,一响就有新水自进冲水箱。—-不过立刻就没了。那一试先惊了我—-没想到那满锈的小阀可以动得那么轻松,手一搭立刻就出来进水的嘶嘶声。赶紧回拧,省得老骡听见。要不怎么说“偷着试”呢。老骡的说法是,那水阀打开会滴水。滴水当然不行,楼下还有住家。哪儿滴不知道,拧住就不会滴倒是确定的。
每要冲厕都有脏水?还就是能做到保障供给。两个脏水桶排在马桶边,别管什么时候,至少有一个,里边的水足够你提起来冲。这事儿上的不懈努力,我相信大半靠的是“内当家”。觉得好像那为妻的一会儿洗碗一会儿洗菜,哪怕跟我们一块儿说着话。
当然,最根本的保证是厕所洗手池边那个超大水盆。上次来也知道了的:进水的水管从那上边过,到那儿还没过水表(不算水费),刚好是水管接头那儿有点“滴水”。还能滴。不过,现在已进步到“可控”了:接头弯出一小截,小截头上有个小东西,几乎就可以称作旋钮了,手指拿捏着就可旋动。想起去年被我问到,老骡那对滴水的不好意思,这回轮到我了,怎么好意思问这呢?水滴到大盆里然后进脏水桶,那还是完全的手动:把水舀到桶里。盆太大,端不起来,拿舀子一下下舀,不费多大劲儿,除了带点儿小响声。
老话新话话多意高酒足饭饱,又搭上一晌闲聊后都说“睡大觉”,我先过去用了厕所然后躺上客厅大沙发,听响动就知道老骡接着去了。两眼朝天不觉地候着。哗啦呼隆冲水响过他出来进小屋了,一转耳朵就听见厕所有滴水声了,滴答、滴答、滴滴答答,三听两听就听出节奏来了。
不用说是往那大盆里滴的。怪了,上次来,也是滴水声,怎么就没当回事儿呢,那时没那小旋钮完全不可控,可以说是自来水的自来行为。这回一注意到可就不成了,脑子里一听就有一思划过:干嘛这时候让它滴,明早起来再让它出响声呀?没办法,越不想注意越注意,越注意就越睡不着。熬上一阵子烦躁都快来了,蹑手蹑脚起来,过去三个手指一捏一扭,其实简单,立马就一片声地安静了。
肯定是睡过一觉了,朦胧中又有了声,滴水,还是那么滴滴答答,整一个不紧不慢不小不大。支起耳朵听,一听先就醒了个透彻。—-亏了当时想到得及时:这回得忍:恢复的滴水不见得是老骡的动作。这套两室一厅小寓房仅有这一厕。
老骡还是天蒙蒙亮就摸出去了。老习惯,从小打草拾柴,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退了休还是早起,直接就成好习惯了。不光夏天,冬天也照样,一早起来外边走,一走万把步。“除了走路就是看书”,给自己的这个说法,老骡也是由衷地保持着的。
近吃早饭时辰,老骡一脸精神地回来了:“…嗳怎么回事?没睡好?”
怎么回事儿还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实话实说。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他笑了她也跟着笑了,一叠声地嚷起来:忘了忘了疏忽了疏忽了,家里来了人;你看看,没把你当外人吧?要是当外人怎么也得多想想啊;得了,没睡好别走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这么走;今儿个管你睡个好。
真睡了个好。本来就睡觉好,更加上头一夜歉了觉,也就睡了个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醒来觉得哪儿不一样。看看,老骡的小屋门关着呢。不对呀,别说天大亮,阳光都耀眼了,从前边高楼玻璃反射过来的都刺眼了,这时辰了,老骡窝着没出去?
先上厕所,脏水桶提起,哗啦呼隆。得,装水,舀子,一二三四,显然有了响动,老骡眯而马虎地出来了:“这回没准备好,下回你来,我提前一集做准备。”老家是每五天一集,论集说天数,是老辈一直下来的说法。
“说哪儿去了,我来你做什么准备呀,还提前一集。”
“得练练睡觉。”
“练睡觉?没睡好?”我问他。
“怪了,没那滴答声,我它丫楞睡不着。”
2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