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拍胸膛想一想

跟同学那番表演的强化记忆太有关系了,总之那课文还大略记得。是全学校的演出,戴毡帽挂胡子老头儿弯腰上,“老贫农”形象。—-“老农”不行,那时的我们都懂。右手拎个长烟袋,跨到台前来,左手抡起朝前硬硬地一划,直指下来大喊:“老弟啊,你忘本啦!”那声很震响,吓台下我们一起哦的一声。他却不忙,烟杆顺过来,烟锅进烟袋,像一下下装烟,抽出来,没烟,却作认真点烟状,火镰打火石,咔嚓,终于咬住烟嘴,来了个“吧嗒一口”—-都是那时流行动作流行词。然后来了不流行的:让烟袋杆在手里颠晃,一下一下,像是点着打竹板节奏,点出词来: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罗嗦。
辩出来是同学王克正。从来没因为什么在班里出过头,到这节目冒出来真让人刮目相看。怎么一上台能喊出那么大的声,简直吓人。中不溜的身材,稍一猫腰就刚好,再配上老毡帽,还故意耷拉着半支耳朵,特别地“老贫农”。

那叫曲艺中的“数来宝”,就是一张嘴巴空数。他却给烟袋晃荡行打竹板板眼,一颠一晃,很得劲儿。他似乎也很得意。又全不急,“老汉”嘛,慢慢缠:“你钱大气粗腰杆壮,又有骡马又有羊,入社好像吃了亏,穷人沾了你的光”。接下去不出词,可烟袋还在颠晃,让我立刻担心他忘词,没见的,小停顿后那指向“你”的手,半点没错地收到了位置:“手拍胸膛想一想”,手就对了自己胸,就起了声:吭。真拍。得说是那句词规定了节奏,他给了合节奏的四拍胸膛—-两字一拍,用足半大小子憨劲,又慢又沉闷,敢说老棉袄的尘土都拍飞了,然后是那句硬话:“难道人心喂了狼?”

嚯,空里一挥手又指了出来。那一刻真就是舞台形象,怎么还起了侧仰脸,带上眼睛上翻,就是“怒斥”样了。那是批评忘本的老弟。根据是课文开头告诉小学生的:辩论会上有个社员要退社,一个白发的老贫农站起来,手指着他说—-到了台上是喊,喊的就是那句“老弟呀…”。接下去,回忆加劝导,言词转深切:“千亩地里一颗苗,合作社是咱宝中宝”。要那老弟“擦亮眼睛仔细看,觉悟回头当社员。”没有比“觉悟”一词在当年用得更妙的了。不消说,当年的老弟—-老哥也罢,到头来觉悟不觉悟别说,肯定是“回头”或者低头或者扭头当了“社员”的。当年就没有不是社员的,不是社员的你就根本不存在。别说那个热火朝天年代,就是到了我们这后来,也还个个直接社员。户户在队里,村村是大队,乡乡人民公社。人人都固定在“农村户口”不能动。把全国都编织在如此那般的“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里,队里全是“劳动力”,只能说是“天才地创造性地”了。

为什么那时候要拍?为什么是拍胸膛不是拍别处?拍胸膛想跟不拍胸膛怎么不一样?好像那是课文的重中之重,老师很费时地讲。那些道理到头来已不记得什么,那句“手拍胸膛想一想”,却怎么也还记得。也是要拜老家相似的话多有,且早就多用。村上人说什么事儿,说到底上会说出:拍拍良心。为什么事儿吵起来,吵到最后最到底的话端出来:摸摸良心!摸也罢拍也罢,到了那劲儿上那份儿上都是那意思。天理良心,从来都是乡里间最重的概念。课文上“手拍胸膛想一想”,到村上一说就流通开。
还有接下去的那句:“你那时饿的像瘦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老师讲课,说那句怎么怎么“生动”。课上同学们还摸着脖子较真:三根筋是哪三根?其实,生动非常的那句词,在学那课文之前,先在村上就听到过了。说那课文早就编进了小学教材大概不会错,就是说,早我们几届的村上小学生,把那句词已从课堂带到了村上。到我们回到老家,那一句已在院头上大场上广为流转,不上学不识字的都会那么说。只是,百姓话里的“那时”,直对官家的所谓“三年灾害时期”,人们把那叫“艰年”。过艰年那时候… 人们后来就那么说,那个专指,永久地烫烙在时代想高高翘起的脊背上,大人小孩都不会忘。村村庄庄,是活活饿毙了多少人的。干等着饿毙,不能出逃?这才是我们的“史无前例”:往外出逃叫“氓流”,处处都是卡,别忘了你是社里的员!人,饿到那地步,“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挑”劲儿已没,百姓有句,生动得能让你头发竖起:饿得眼珠发蓝。
蛇,老家乡音是“sha”,还是普通话的二声,只齿舌音成开口呼,音与口型似乎都更生动。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也得了乡里民人的广为流传。到现在也还活在人们口头上,甚至越来越用得多了也说不定:贪官们怎么都一贪多少亿?连咱这地面都出这么大的?它丫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那时的小学生成了老村民,聚一块兜老话感叹,sha的音调出来,又重又开,活脱“吞象”。胡乱那么一句,还不解气再加句:搂了那么多一拍屁股走了,有它丫良心吗?!就该上那句怒斥的硬话了,“难道人心喂了狼”?

演老贫农的王克正是真贫农。老家老人们还有个更通的词:穷农。那时班里同学,有一个算一个,谁,什么成份,在我们是一清二楚。敢说到现在也一清二楚。—-谁也改不了那时的成份。“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可不光是记了那最高指示的。如今想他这名字倒觉得值得掂量:克,该是他们王姓的家谱辈字,老家人取名多是这样。“克”连出一个“正”来,早超了村里间不识字的老贫农层次,让你能一直套想到那时“永远健康”的副统帅的“克己复礼”条幅去。土里刨食的农家子弟,打小被父辈赋予如此的期望,让你由不得不为我们的国教感叹。

六六年“春雷一声震天下”,小学很快震散,“造反有理”到了我们偏远乡间,小学生们尽管也曾“红小兵”,扛高粱秆“红缨枪”拉队伍到公社喊口号,但终归没地方造也没造出什么反,又不会往外大串联,很快就全回进生产队天天下地“就地闹革命”了。“辩论”?谁跟你辩?社里先“员”起来吧您哪。转眼就员成老实巴脚好劳力了。让干么干么,让上哪儿上哪儿。从那再没演过节目的他,跟好多同学一样,跟更多同龄男丁一样,也出民工也上海河,什么苦活累活不是人干的活都干。那么一步步下来,专属自己的真烟袋,早就别在腰间,火石火镰,风里雨里苦苦敲点过无数次了。吧嗒一口?一边儿吧嗒去吧。—-只没法再朝台下指,原就在台下。
尽管小学同学后来很少会见,没见也知道,那时大家都一样。当然后来也还知道,大家也还一样:忽然间又都不再是社员了。谁都不再是了。一个三十年河西,连“社”带“员”都不算了。就从“春雷”那年算,也是若干个年,一年结结实实三百六十天哪,那么长年累月熬过来,社员们是指望“众手浇开幸福花”的,一个到头你把“社”给没了,你丫许给我们的“幸福花”呢?“老弟啊,你忘本啦!”谁?它丫这回是官家!你再抡起手朝哪儿指?当年喊老弟的和被当成老弟喊的,它丫找谁说理去?
有一点像是连了下来:小小时候演穷农的他,到年老干不动了,终于还就是老穷农。人也到了年纪,不再用扮演。手拍胸膛想一想,他可是老老实实拍过的,不光在演出中:小小时候喊人民公社好,拍;成劳动力后出民工挑大河,拍;多少年战天斗地交公粮,拍… “为什么那时候要拍”?找不着小学老师没处问去了。连那课文也不知哪儿去了。就那么过来,那时的人都那么拍。—-只官家不拍。官家拍惊堂木,要你一边战天斗地,一边斗私批修。

同时期还有一篇课文,也是因为要背诵跟几个同学包括王克正起过联系,也还大略记得。不能按时背下放学不让回家,老师要我帮他们。怎么帮?背不下去卡住了给提个醒,出了错喊停一遍遍来。可知道了背过那篇课文多不容易—-要不怎么我担心他在台上会忘词呢。不容易归不容易,课文重要到在那时必须背诵: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好比石板桥,风吹浪打不坚牢;合作社,是铁桥,人多车稠挤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如今再念小学境况由不得心绪牵牵茫茫,上网查看。一看让人错愕,原来那课文竟有关堂堂清华水利系:“学长谱写的第一首歌是《人民公社是金桥》”。先别说那时有行文人造作大跃进歌谣包括什么数来宝,也别说这59级学长怎么地有那般热情为政治服务,且看今日清华人,尚有捷足不吝笔墨老来著文专作纪念且公之万网表赞这“不平凡的作品”,题目?“心中的歌”! https://www.tsinghua.org.cn/info/1951/23945.htm  写作时间?2020。

瞧瞧,六十年下来,台上台下还在进行。一边台上不平凡高知发文高亢着“心中的歌”;一边台下王克正们吧嗒老烟沉闷着“拍胸膛”。当然谁都没忘:一边曾或为“臭老九”,一边也曾几乎“领导一切”。不过,六十年毕竟一甲子,甲子起来就是史。上了万网也抹不掉。也才好给人们留个回味由头。回味到那些背诵课文,不怕你连出那东北腔浑话:闹半天“扯淡扯淡”,就是搁这儿整出来的?

2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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