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阳光、被子,像说风马牛;可实际上阳光可以连上被子—-晒被子,再简单不过了。晒过的被子,我们孩子就叫那“阳光被”。而且还有发挥,说晒过的被子,有“阳光味儿”。阳光味儿?只有佩服小孩说话的全自天籁。收好晒过的被子,晚上孩子打开往里钻,小鸟进窝似的跟被子亲切:“呵—-太好了,阳光味儿、阳光味儿!”
那就勤晒。太阳好,隔两天就晒晒。上小学时不是学过吗:“勤晒被褥勤洗澡”,老师还专门讲了那科学道理的。不过道理归道理,晒被子可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小时在新安江,冬日偏偏连阴雨,多少天,被子想晒没的晒,那存起来的潮湿清冷,似乎在被子里不停地漫生。记得母亲在灶前点起小木片,忙忙地为我们仨睡前烘被子,烘暖一床再烘一床。后来回到北方老家,全没了南方的冬雨梅雨,晒被子几乎可以是天天的常事,想勤晒就可以勤晒了。
老家的小院儿,家家都挂一根长绳,专门就为晾晒东西。我们家的是一根粗铁丝,是从新安江带回、父亲和叔父专门装好的,长长地南北向横拉在小院靠西一侧。多少次,下午放学跑回家,见母亲在收棉被。那时不光妹弟,连我都还在用小孩儿被—-是妈自裁布料手絮棉花手针缝做的。妈总是一起晒出我们三个孩子的被子。被子晒煊了,妈拿一根荆条,一下一下拍打,拍过一面,再拍另一面。老家出产好棉花,那时被里的棉絮,全部都是生产队分给的纯棉。棉花弹过,花絮放开,才成蓬松的棉絮。想那背后的道理是一样的,妈说:多拍拍,被就更煊腾。记得那第一次我要拍,从妈手里接了荆条,抡起使劲儿拍上去,嘭地硌在了背后的硬铁丝上。妈教给我,别竖着往上打,要横着只拍打被子;说,“妈的儿还不够高呵”。给我换根短的,让我只拍打被子的下半;上边,妈接下去再来做。拍打好一床,再拍打另一床。我要妈把好了的被子放我肩上,我是说我可以扛回屋里。妈笑了,说“你能扛,妈知道。”不知那样扛过几多次,再后来我来了主意,要“一下扛三床”,坚持要坚持要,妈就再摞上一床、再摞上一床,“妈给你开门去”,说着忙忙地转身,一阶一阶抢上台阶,开好屋门,还伸回手要拉。我说不用,大起声说:“再有三床我都扛得动”。妈笑了说:“看这样,过两年就能扛口袋了。妈有盼头了。”口袋,是老家拿来装粮食的,粗棉线织就,一头缝紧一头开口,装了粮食竖起,尺许粗细,高略及肋,够了力气的小伙子,一手抓紧上端口袋缨侧过,马步叉开,另手抠进扣住口袋底一角,两臂一紧、口袋一翻、一运上肩,抢步挺腰拔腿走人。百五十斤上下重量的口袋,就是那么扛的。那扛,占着多少辈子下来的一句老话:能扛得起口袋,才算得上是大小伙子。
好像那以后往高里长得很快,总之有那么一天放学回来,妈没在屋里,看看太阳已是该收被子的时候,就拿了荆条,前后左右好好拍打了个遍,妈还没回来,就折起一床被子,试着从一侧荡翻下来,居然还真成了。于是,一床一床,把被子都叠了收回到屋里炕上。好像那次还特别加了小心,折叠得尽量整齐,摞成高高一摞,放得尽量端正。妈回来了,进大门朝屋门走着就说了:被,都收了?进屋门还接着:“今儿个倒是有眼力了,被子都给妈收回来了。”问我“都拍过的?”我告诉妈说拍了好几遍。妈很高兴,摸摸被子,一边念叨:“妈的儿真是大了,妈的儿真是大了。”又把那一整摞被子转了一下,要整个地推到炕头,推着推着却停了,对着那一摞小孩儿被,妈自言自语:“这就要大起来了吗?一转眼,我的儿,就要大起来了吗?”
这晒被子,是一直进了大学的。男生宿舍楼,向阳的一面,冬日好阳光,个个窗户都满挂。一个窗口从早挂到晚,轮排着一天晒两三床;一宿舍上下铺六个人,都想晒,还得赶太阳,阳光窗口,就好像总有被子挂。
工作了,单位了,住进了教工平房宿舍。平房也一同民居,坐北朝南,南有操场,房场之间尚有缓冲,错落着三三俩俩的小俏白杨,树干仅有对握粗,也就恰好给了教工方便,大家各自在门前,找看中的两小树横挂上小绳,晾衣服晒被子就是着落了。却没有也顾不得许多讲究,横挂的绳子有前有后、有高有底,也就错落有致,把个小树带牵拉起来,郁郁乎成一绳牵晾晒带。冬日宿舍生火炉,手洗衣服,火炉边一挂就干,无需外晾,横挂的绳子,也就全是被子褥子的了。那一排教工全是男单,别看平日不想衣裤被褥;一遇好晴天,谁也不忘晒—-忘了也会被别个挂出去的提醒起来。说来笑话,那时的被里褥里非常统一,全是一色的白净布,轮到拉出去见太阳,睡觉贴身的那一面本来最是该晒,却偏偏没人让它朝外受晒,好像万万不能见阳光,都在绳上对折了朝里贴在一起;朝外的,被子也罢褥子也罢,全是面料。面料朝外自然好看,什么图案什么花色都有,多鲜艳的都有。此时的小白杨虽根根直挺,但已有枝无叶,远看已无所多见。而操场上跑步走路的,学生教工终日不断。于是操场口进来上跑道,直对的一道立墙般的风景,就是操场北侧东西向大大拉开的一大条花花绿绿。
忽然到了这边,跟别人合租房间,晒被子的一线之地,就没了着落;不过也是,冬里有空调暖气,没什么潮湿,被子的“不晒”,倒也不成问题。很简单地就这么过下来了,然后就自然而然地习惯下来了。再以后,久了,想都不想了,晒被子这么一件好事,竟差不多尽忘了。
直到孩子来了,带孩子出去晒太阳,是天天都该想着的事。晒太阳的种种好处,也和原先种种的晒太阳,一起回到了脑子里。
晒了太阳的被子,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有孩子感染,我们也说起了“阳光被”;连同我们的被子,也得了许多的“阳光味儿”。这后来的晒被子也容易,自家后院儿,自家阳台,阳光满照,横起一杆儿,往上一搭就成,想一次多晒,多横几杆就是。
这是冬来第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很有样子,学校停课,孩子窝在家,想出种种的好玩儿;三天过去,学校还是不开门,尽管到小上午,好好的大太阳都照满了孩子的小床。正猜孩子自己在房间里玩什么,忽然就冲过来说“等我叫你再出来”,给我关了房门,我答应着,思路绕着猜孩子的好玩儿转。时候并不大,忽然就跑过来叫我了。跟到阳台上一看,喝,孩子晒出了三床被子,连同爸爸的;而且,还都挂晒得端正向阳。
孩子仰着小脸儿笑看着我,像在等我说什么;许是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乐呵呵地满是开心得意;白雪映着的灿灿阳光里,孩子的脸是那样的红扑扑的。—-“今天的阳光味儿会特别好。”忽然孩子那么强调地说给我—-我什么还没说;“为什么?”孩子对我的问全不加思索,伸了小手,指指地又指指天。随着孩子的手指,就是那一忽儿,好像从白雪景上映出来、从阳光缝里耀出来、从天光影里飘下来,早年母亲说我的话,忽地对孩子涌了出来;而且过后回想,好像不仅懂了这时自己的说,也懂了那时母亲的说:—-“这就要大起来了吗?一转眼,我的儿,就要大起来了吗?”
20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