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玩鞭炮的好年头,也让我们好好玩了花。
花需要花药。鞭药稍一调对,柳条灰少加硝粉,放起来就只够往上冲不够往外炸,就有了花药的主要特质。外加锉出的金属末,就能漫天撒开闪烁的金星花瓣。至于撒出红红绿绿黄黄紫紫,全在金属末:锡末刹白,铜末金亮…
鞭,老家人说“赶”;花,老家人说“攒”。其实给小孩儿玩的花,花筒也是纸的,也像赶鞭一样赶出来,只是粗些。剩下的活路也差不多:把筒绑成盘,装药砸底按芯,好了分开成花。细的有两个鞭粗细,正好小孩手握,一手长短,就叫“小手花儿”。手里握了花,节日的欢乐就到了小孩儿们的手里。举着拿着,等不到天黑就点着,哧哧的花莛窜个人头高,围着的也会又叫又跳,高兴得什么似的。
在我们半大小子这儿,大半年鞭不离手,顺理成章一到冬深就想到了花上去。赶个花筒装个手花,是伸手就来的事儿。到六九年《元旦社论》一下来,群众大会一学习—-小孩们也开会学习,那年头哪有不学习的?两报一刊的“全国城乡一派节日气氛”,立时感染了我们。立时觉得小手花不够“气氛”。也怨不得我们。花,本来就是要“攒”的,赶出来的小手花根本就没够“攒”那一档。脱开赶往大里做到攒,才是老家人说的真正的“花”。
大人们拿来攒花的,至少得是砘轱辘。那么个石头圆轱辘,中心空柱体就拿来攒花。再要大,大车轮,轮中心空柱体就是花筒,大了许多。还要再上一等,村子上就是磨盘了。石磨,上下两盘,大石磨,上盘有尺厚,有往下漏谷物的大孔,孔柱圆,小碗口粗,算是能搜出的最上上的大花筒了。至于说怎么在一头弄上瓷硬的端,中心只留绿豆粒大的一个孔给花药窜冒,而底端又得保证不透坐,那就是“攒”的技术了。小黑屋,又冷又憋屈,对着那么一个空圆柱,攒花的师傅可以耗进去好几天。谁也不许看。
我们才“半大”,还够不着大人们那些真正的好东西,只能一边另想点子。老家没石头,能给我们的硬物件就只有砖头了。没人告诉我们,反正我们就那么想了。想来就干。半块砖,正中间用锥子扎磨出个小圆孔,深度两分左右。关于那“深度”,曾是我们一开始的大讨论点。然后翻过来对上底面,这回是真要下工夫了:要凿挖出装花药的圆洞来。鸡蛋大?差不多。如果说大点儿小点儿可随意些,有一点却是必须:圆洞的圆心得对上正面小孔。没什么工具,粗铁丝一头磨出凿刃,就用那凿两下挖两下,也凿也挖,凿凿挖挖,一点点抠出来。拿眼看,那整个大活不知得耗多少时辰,真到了弄,一上午就出来。也有那时候,眼看快成了,轻敲一下,怎么砖不出声地裂了,整个工夫全白搭,悔得跺脚跳叫起来。
到了花药装填,那可真就是攒花的攒了。抱住了那砖头你就下工夫吧。鞭要的是沾火全炸,鞭芯下去至少要到那筒药的三分之一段;花,要的是从头开始往外喷,所以花芯下去只到接上花药。除了那一要点,别的,也就都是往筒里装药,都是装一层砸实一层。药装够了,最后用土封底口。花筒的底要厚到三分以上。一样的,土得是胶泥晒干碾细的。干干的土怎么紧粘坐实?就靠一遍遍砸,砸出来瓷实如铁。那一道放松不得,弄不好花放到劲儿上,一下从底上扑出,给“透坐”了,那可就“噗哧一下全完了”。赶鞭用的铁芯粗底向下,对着那鸡蛋大的洞,一下又一下,整个洞面一遍遍砸,砸好了一层再上一层,就那么一层层“攒”起来。到了那一步,眼看着花就要到手了,傻小子一手铁芯一手小锤,一下又一下,再也不停下来,手也动头也点,头发稍上都是劲儿。
做成了院头上一放,那花莛窜起来,比小手花恨不得高了三截,花在空里伞开的圆,恨不得也大了三圈,让傻小子们一阵狗欢马叫。立刻就认识到了:不像纸的小手花,点着一放烧糊扔掉,砖花,放过了再装花药,再拿来又是好好的花。立刻就发散开了,你做他也做。竟有了新发展:一整块砖上做两个,一砖二花。那好处自然是不需两块砖,可做的时候就更叫劲:最怕做到第二个开裂,连做好的第一个也裂掉。小子们上了劲儿,还就非要那么做。九大鞭炮接上的那个正月十五,个个半大小子搬出来的都是一砖两花。下边那正月十五也一样。怎么说来着,全靠九大的东风?
那时是年初二开始走亲戚,乡间路上到处走着看亲戚的人,到初九走亲就算过了,顺着开始的就是准备十五。忽然村上的大鼓就敲起来了,这村一响那村跟着,迎元宵节的气氛就来了。老家十五的花灯,是前后三天的,从十四就开始放。计早不计晚,攒花的师傅们早早开始鼓捣大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更是等不及地忙乐。砖花鼓捣好了,耐不住地拿出来,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看着看着就看成一堆了,忽然花就点着突突突窜起来了。好,你忍不住他也忍不住,初几十几就不管,一个又一个,傻小子们上来那热劲儿,不把手里的家底儿放光不算。没事儿,赶明儿再攒!
正月十四就正式了。一近傍晚家家户户都挂起灯来,院儿头上望过去,长长的院儿通亮通亮。家家大门口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过新年刚贴了的大红春联,映得红红亮亮地,大开着欢迎过节的来人。那时的小孩们,没有不欢起来的。忙着打出灯笼来,聚到村上鼓响着的地方,领头的敲着锣,把孩子们领成灯笼队。灯笼在前大鼓家伙(铙镲等等)在后,左左右右的人们跟着,开始串院儿。到了哪个院儿头上,那个院儿的半大小子们就成了主演,砖花排在院儿头,你放了我放,喊叫欢笑一团又一团。
那头一年的放砖花,十五前后三天,我和弟弟天天都放了自做的花。是说,各有自己的一块大砖,且是一砖二花。到了那真放,弟弟也到了非要自己攒,从头攒到底,你想帮他他横不让。听着鼓声近了得赶快,得赶在大队来到之前,“快呀,快来到了!”弟弟喊着先撞出去,出大门砰地绊一跟斗,一骨碌多远,滚到墙根角爬不起来,你拉他,砖花在怀里抱得紧紧就是不让碰。
花点着,起小小的花莛,越窜越高,越窜越大,窜出的内容也就跟着丰富起来,闪亮的、带色的、迸出小花儿的…灯笼队停下,看着花欢放。灯笼队后边远处的大鼓家伙就越敲越响。
一院院串过自个村串好,接上的是三个邻村的联串。到哪个村都是集在村子大场上,三个村的灯笼队都聚在那里,便是大聚会大放花的时候了。灯笼队远远地站围个弧线,背后是挤来看花的人们。村上人们都会出来。一年只那么一回,三百六十天的长长等待,除了干活“出工”没别的,被紧紧绑在庄稼地里的年轻人们,就这么一个撒欢的机会。各守队形各占地势的大鼓家伙,那时青年人们斗劲儿的敲舞,就包裹着多少无语的表达。听过那年月青纱帐里的风话儿吗: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他妈的谁怕谁?!
大花做最后准备,正好就给了半大小子们机会,有砖花尽可以拿来。场大人多队伍长,傻小子们你蹿他跳,你笑他叫,狗欢着上花点花,一起十多个排开,拉好长的一溜,花窜起来过树高,花花成树,树树展开,就成阵势。一排放过又摆新一排,人们又起新的期待。不光是凑近了的小孩们,远处的大人们和着大鼓家伙也为他们出声欢呼。
那是全自然的安排,小花放过大花就来了。大花一起就超小花,嗖嗖一响就有树高,光影里侍候花的人们全都躲远。花,突突突拔过树高,越窜越起、越叫越响、越散越大,哇哇哇哇…震得耳朵麻,冲上去多少丈,四外花瓣,满天散花,空里地上照得彻亮。那山响和着大鼓,和着小孩儿们漫天的欢叫,重浊簇新浑厚激越,在老家是经久不息的鼓荡—-
20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