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 追家雀

调皮,老家对应的词是“调猴”。都从“调”出来,不过,老家音直接是Diao,不调Tiao,“皮”也就不扯,直接“猴”。前重后轻,调而猴,重浊前开轻灵随后,就成全有。而且还确定地带儿化—-那词从来就是说小孩儿的。说“调猴儿”,立马想起我们的“追家雀儿”来。可不是,也儿化。

老家,说家雀儿,是不管什么鸟的。常年绕着牛棚房梁屋檐的麻雀,常年绕着草洼野草树丛的啊啦,春天里才来的麦溜儿、大头郎,等等等等,甚至柳串黄莺洼鵏,一概都拢在里边;一说家雀儿,都囊括尽括了。其实也是,鸟儿飞来飞去,是不分野地还是村庄的;人们住在村里,活动在地里,地和家也是永远连在一起的;这么说来,把鸟儿统称为雀儿且冠之以家, 显足人本,从根上说倒是高了一筹的。外边有“打鸟”一词,老家人也从来不那么说。“打”这等强梁霸道语词,人们口头上是避开的,除了再也避不开的地儿,譬如“要打台湾了”“那年打长春”。小孩儿们玩那勾当,从小孩儿到大人,只把那叫“追”。一眼瞄见什么鸟儿,小孩儿们猴跳起来要追过去看,看了追,于是就“追家雀儿”了。没有比这个词儿更传神了,且一准二准,正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好玩儿。

最好追的家雀儿,该数大头郎。
大头郎,这个名字听来很有意思,可说不出是怎么个来历。春天飞来的鸟里,好像,大头郎个儿不算小。大春天树上光光的,它往那儿一站,老远就能看到。而且它最喜欢站高处。似乎鸟儿的头也并不显多么大。尾巴可是长,超过鸟身子,有那尾巴,一站也就显眼。通身红乎乎的羽毛。一展翅,尾巴一飘,真是好看。飞起来是一落一升一落一升,却是直着朝前拱,好像不大会飞拐弯儿。
清早出去打了草回来,直到午后就不再下地,要是不上学,那就是一段美妙时光了。小时候哪有“闲心”哪—-好像那时候的报纸也爱“闲不住的人”。闲不住就想事儿,出院头往后下道那边一张,就看见那美妙的春色了: 大几行枣树总竖在那一带,也总有那么大几块春地。春地,春苗长出来之前是光光的。说光光的倒也不对:一开春,生产队就往地里送肥。每块春地里都要排上多少个大粪堆。对小孩儿们来说,枣树粪堆,春色的美妙就全有了。满园春色,所差一鸟。—-放心吧,鸟儿会来的。
生产队的粪堆,多半是牛马粪碎草末的堆沤集合。一个冬天下来,堆沤发酵,间隔地翻捯上数遍,春里运到地里,已是松散的粪土。运肥用牛车,车到地里站住,粪土从车厢往前后下卸,也就一前一后成俩个粪堆。粪堆在地里,跟周围干黄的土地完全不一样,黑乎乎一个大圆堆,老远地凸现在那儿。粪堆里有东西—-有种种的小虫。活的,爬的。粪堆自是湿暖,向阳的一面,白日里随着阳光,会暖洋洋起来。大春天的,有什么会不巴着暖洋洋感着暖洋洋呢?小虫自会开始蠕动,适时悄悄往粪堆外探头,一见阳光温暖,说不定就大摇大摆起来,即便是咋暖还寒吧,时辰到了,哪里还奈得寂寞,不蠕动几下总是过不去的。
就正对了鸟儿的劲儿。鸟儿盯着的,就是小虫的一动。不是爬到大粪堆上挨个查,鸟儿多能耐呀,离得远远地,多少丈,只站在树上远远地瞄着。怎么能看那么远,不知道,反正鸟儿看得见;小虫露个头就进了鸟儿的眼,再动,那就二话不用说了。

顺了那原天的道理,小孩儿们那追家雀儿,能想出猴儿的办法来。
先得有那小鸟喜欢的虫。那时节满世界就一个地方能找到:秫秸秆。过冬天,尽管秫秸已经干了,秫秸芯儿里,小肉虫却还可以好好地生活。把秫秸秆从一端捏裂,一劈俩批儿,所谓势如破竹,一开到底,假如有,多半在靠跟部一些的地方。一翻出来,米粒粗寸来长,白亮亮的,欢欢的。有时候,一根干了的秫秸秆会有好几个。当然也有那时候,连着劈开好几根秫秸,都得不到一只。小孩儿上了劲儿那可没得说,一根没有立马抄下一根。
就是两根铁丝作半圆加小弹簧的那种小夹子。把夹子的上夹扳开,用从夹子底盘联细绳上来的挑签担压住,竹签另一端的扁平签头挑着锁签的卡槽,锁签是半寸长中空的小细竹管,双细线穿过,在顶端双线头锁住的,就是那不停活跃着的小肉虫。
夹子就下在大粪堆上。粪堆,是要选的。一是要刚好对着一棵好看的枣树,—-好看不好看,全平小孩们一时的感觉。二是,那枣树的周围,只有这一边有粪堆。选好了地儿就可以开始了。在粪堆朝着枣树的那一面,靠上一点儿,先竖切一个小立面,再平推出一点小平台,把夹子稳在那平台地儿。过分的是,到那一步还不算完,最后还用粪土把夹子全隐盖了,只露夹子上锁着的小虫。想想看,一大片黄土突出着粪堆,粪堆又突出着刚新翻的湿黑顶端,顶端中心就露着那小虫,在粪土的映衬下,只剩了白生生的亮,而且在那儿不停地扭动。

鸟呢?等孩子们在粪堆那儿折腾好,原来站在树上的也被吓跑了吧?下边就得“守株待鸟”?不,小孩儿们可等不得。他们有办法,把鸟儿—-趁来。这“趁”,实在是太神了。既不是赶也不是引:鸟儿不是羊,你一赶,它会漫天飞去,让你看都看不见;鸟儿也没法引,人们倒是说引,不过放心吧,就是有梧桐树,也没人真的引着过凤凰的。真要想让鸟儿怎么着,能跟鸟儿说上话,只能用老家的“趁”。
看见哪儿树上站着一只,远近都没关系,远远绕着抄到它的背后,形成一个半圈,半圈开向那目标树。俩仨小伙伴儿慢慢从背后靠近它,大摇大摆地走近,鸟儿还不动?就吹口哨,轻轻地,细长地,你吹一声我吹一声,也许就是那么一两声,鸟儿忽地就展翅前飞了。当然,多吹几声口哨的时候是有的;有时候也许是鸟儿只想在那儿发呆,小孩儿就得了机会,比谁口哨吹得响了,你一声我一声,慢一声紧一声,鸟儿到底是熬不住,总会腾地飞起来的。一飞,却是准而又准,总是朝前。那前,就是朝了那目标树的。于是,那就是趁。也许,鸟儿的第一飞只接近了一小截儿。没关系,再接着往前趁。一截儿一截儿地,总会让鸟儿站到那棵树上的。也有那样的时候,鸟儿一展翅,腾地飞过了那目标树,那也没什么,再绕到那边去,把鸟儿趁回来。

鸟儿站到了树上,对追家雀儿的小孩儿们来说,就算完成了。这时候不光口哨早没了,还全都一概卧倒了。趴在地上隐蔽着,只眼睛看着小鸟。没动静?没关系。 没见过小孩儿们多大耐心吧?到这时候你再看。
多半,只一两分钟,鸟儿扑地就直扎了下去,而且,多半是未落地之前嘴先啄到虫子,就那么一来,噗,夹子就发了。
也有夹子不发的时候,那是挑签跟锁签扎得太紧了,鸟儿吃了小虫,没事儿似的,高高兴兴再往别处去。也有那种时候,夹子发了,却什么都没夹着,多半是锁签定位太高了,小鸟被吓一跳,鵮了小虫没顾下咽腾就飞了。
孩子们下的夹子都是松松的。真把鸟儿夹着了,快快地跑过去打开夹子,鸟儿还是好好的。举着它的腿,鸟儿就会扑扑地在你怀里展翅—-在你怀里,哥儿们,想想看吧。你轻轻摸摸它背,给它顺顺毛—-多美丽的羽毛啊,你摸过吗,多绵软哪!鸟儿会喜欢地拐过一只眼睛来,把你看得满脸花儿开。小鸟也会整个把头扭过来看你,看鸟儿两眼朝你一扑停,你的心立刻就合着一扑腾又一扑腾了。小鸟说不定也就心里笑了,看看你再看看你。你要往上举一举,鸟儿就会随着扑扑翅。等你要跟鸟儿再见,真地往上一撒,随着附给鸟儿一点儿助力,那一刹那—-全都在那一刹那了:鸟儿那圆圆的小眼睛忽然就那么地一欢,鸟儿的小头—-多俊美的小头啊—-那么地一扬,小翅膀扑簌簌簌簌—-小翅膀就扫着你耳边,扑簌出来的小风就团在你脸上—-那么地朝空里一展—-  天啊,真能把你都给带起来往天云上飞。

春夏间晌午头里,那是小伙伴儿们一个撒开了的好玩儿。光光的大田地,随你跑。所说“广阔天地”,朝那儿说是再伟大正确不过了。跑半天也许什么都没得着,总能得着的,是“追家雀儿”那好玩儿的追。

2021.11.

此条目发表在 少小岁月 分类目录,贴了 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