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飞草,是放开了走远了去打。有那么两天赶对了,生产队把劳动力们放开,出去打草交回队里论秤记工,大人们漫野撒开,去哪儿打的都有、走多远的都有,到处去“打飞草”。只要草好,远点儿也值。那天,哥儿俩忽然想到了常庄洼。推小车只能在村子的东洼西洼转,那时有了加重自行车,可以骑去远地。那大洼在我们村东北,到常庄,是说十五里路的,算得上打飞草了。
一个大早哥儿俩跳起来就出发了。那次只带了一个背筐,摽在车后架外侧。筐头里放上打草的刀子镰。还带了一条装草的麻袋,正好叠起来放在后椅架上当坐垫。弟弟就偏跨坐在后椅架上。“你抓住我的腰带,别掉下去摔着。”“不用。我撒着手都掉不下去。你看,你看…”
天刚刚发亮,还看不见人出来。常庄村南有一道东西向的沟,沟沿再往南有一棵柳树,远远就能望见,哥儿俩来了主意,就到小柳树前边去。下路,下车,朝东北往那里插,离着树还有一点儿的地方我们停下:就在这儿吧。
立刻就撒开了去。地里果然有几块好茅草。哥儿俩干得快,你一把,我一把,一会儿地里就放了多把草。我再往前打,弟弟就在后边把打下的草,一把把敛起来,呼呼跑着抱到筐里去。一个方向上的草打得差不多了,说声回,哥哥背起筐,弟弟还抱着,一起回到车子那儿。拉过麻袋来,弟弟挣好麻袋口,哥哥把草往里摐。要摐得紧才能装得多,先竖起麻袋,哥儿俩转着圈儿从边儿上往下塞;弟弟跳到麻袋上往下踩。都装下了再朝另一个方向去打。那次打得快也打得多。过早饭时辰,我们打了挺挺的一麻袋,还有塞得满满的一背筐。
摽车子吧。先把自行车放躺了让它外侧朝上。哥儿俩你推我拖,把麻袋压上车子后椅架,绳子从车轴后的椅架弯管儿起头,斜跨到椅架顶部后端挂了,然后横着过麻袋跨到椅架顶部前端,也就是车座下边钢管挂了,再回下去腰起绳子起头的第一道斜跨系紧,于是绳成一个大三角,且三边全是活的,要的是借麻袋自身重量,车子走着摽绳越勒越紧。
另一侧要摽的是草筐。装挺了摽好了的麻袋已横压在躺在地上的车子外侧,这一回,得让麻袋车子一起翻个过成内侧朝上。弟弟主要对准车子,哥哥主要对付麻袋,说声起,吱吱嘎嘎,哼哧哼哧,居然就起来,而且翻过去了。这回麻袋到了地上,车子的椅架压在了麻袋上。然后,草筐,要上到车子椅架上。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吧。说好,你抓哪儿我搬哪儿,来—-,草筐就那么给弄上去了。然后,依样把草筐摽了个结实。
不用说,那时候,喘过口气后,哥儿俩少不了好好打量打量躺在地上的那一大堆。麻袋车子草筐,一叠往上地摞起来该有多高?别管多高了,想想怎么让车子站起来吧。
大洼没别人,就哥儿俩,没别的说,反正得让车子站起来。别管什么是搬拱推顶,哪儿是腿胳膊手和肩了吧,—-车子真地就站了起来。好,走!哥哥一手扶车把,一手回过去揽着筐;弟弟在车后边,一手推麻袋,一手推草筐,竟能呼呼地推着跑。就那么,车子从地里冲了出来,挺挺地站到了正道上。
弟弟能坐的地方只有车子的横梁了。哥哥支住车,两手把住车把,右腿卡住前轮不让它动,弟弟钻过来,使劲儿一纵身,斜跨坐了上去。哥哥怎么跨过腿去骑上车呢?平时可以从后边跨。现在麻袋草筐竖在那儿比人高,车座被挤得都朝后陷了进去,哪里还有车后边?
“准备好了,我往上上的时候,你就抓住车前把,把身子撑起来。行吗?”“行!”那时候的弟弟,没有不行的事儿。
“好,数到三啊。”哥哥推动了车,然后加快,跑,加速,“一,二,三!”那是在跑着的车子啊。弟弟两臂一撑,整个身体往上,生就在车把上竖了起来;哥哥就借了那一刻,勾起右腿紧跨车梁—- 如果在蹁腿的关键点儿上,滚动着的重载车子稍作侧歪;或者腿抬到最高脚却再也没处勾紧往外,卡在车梁上跨不过去… 没有如果,一下就成了,车子就那么往前冲起来。
有些事怕是容不得第二次的:第一次真要是摔了,哥儿俩还有力气和胆气再试第二次吗?尽管,任是怎么也会把草车弄回家,哪怕就是一步步推。有的时候怕真就是“临场发挥”,被逼急在那点儿上劲儿也就超常地出来了。弄得哥儿俩自己都惊奇。弟弟那是十一岁,我比弟弟大四年两个月。再大,怕反而不行了吧—-首先就不会那么一管不顾地去做。—-如此说来,那倒是哥儿俩的“正当年”。
哥哥两手紧抓着车把用力蹬,弟弟也俩手抓紧着车把横杠,胸脯朝前抵在那儿,偏跨在车大梁上,哥哥的胸脯抵着弟弟的背。就那么,哥儿俩还有草筐麻袋,摽成一团地往家冲行起来。
漫野的平绿还不到腰身高,大开洼平视过去还开阔着呢,远看,柳树以外,高出来的东西,就是那行走着的一团绿了吧。草筐麻袋,体积上不知比哥儿俩大了几倍,也就只能见草车不见人吧?就算能分出来是自行车有人在骑着,能分出来哥哥胸前还有抱围着的弟弟吗?谁看来会不说是一个人呢。
车横梁,光光一根钢管,怎么能坐得住?乡村土路,车子走着多颠荡,就那么坐上十多里路?弟弟一声不出:哥哥,咱这叫打飞草。可不是,大人们上这么远也没几个。回到家咱还去追家雀。好,你想玩咱就再去。这一回夹子全让我来下。行,夹子都是你的。—-没再下车—-下来了怕回上不去,一路没歪没摔,一气儿骑回家。
打飞草打到东北大洼去,就那一次,我们再也没去过。那次留给的记忆是太深刻了。后来大了骑车坐车从旁边大道上过,总要朝那打过草的地方多望望。那柳树一直在,大开洼里远远就能望见。多年后哥儿俩不再年轻,回想小时候的好玩儿小时候的好,忘不了说起那一回。
2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