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草讲偷,非常的时代特色。不是公社生产队,云彩眼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儿。
草,大项。粮草粮草,官府军旅,自古如此历来如此,直到生产大队生产队。说青草哪里都长,可好草就得看地方了。村子周围的上地,人们精耕细作,没有多少留给草的地方;二三里以外上地以远,渐渐进洼地,那就不一样了,有管不过来的地,也有许多沟坎荒地,野草可以随意长连片长。我们村东西各有大洼。天造神设一般,东西洼进深处,各有一条老沟。属我们村的土地到老沟为止,过沟,地面就属更远的村庄了。偏偏,东西洼还有个一样:草,要过了老沟,才是更多更好。而那东西两个邻村也一样,同样看重草,都不想让别人打走,一到季节就“拦洼”,派上人守看,把他们的洼拦起来不让别人进。
那守看的,老家专有个词:“看洼的”。是个正经要干,“整劳力”的活。大草洼里一个人,老弱妇幼自然不成。却又是个不累人的好差:横竖不过是溜达一圈,也得一天工分儿。或者干脆,自家一边沟塄上寻个好去处,老鹰一般蹲了,把个沟横竖看个通透就够。很像守界站岗的哨兵,只那岗从不拿来站,手里也只一把长镰。当然是愿蹲就蹲愿仰就仰,诸般的随意全由自家演绎。好的时候,大半就是举了眼坐在自己背筐上。
跟“看洼的”过不去的,就是我们这些“打草的”了。横着是看洼的跟我们过不去。打草,没什么草的地跑半天找不到一把,草多的地儿,上去就打,一会儿顶得好半天。对打草的来说,“好草”的吸引是没有办法的。隔沟往人家那边望望,小孩儿们心里按不住啊。可人家明明安了人,再进到人家地面打就是“偷”了。“野草野菜,谁得了谁在”,古来就是的道理,跟偷哪儿挨得上?大概就是亏了这古理,偷草,横竖没什么“坏”意:“今天打了这么多草啊?”“我们去西洼偷来的。”那么听了,管收草的饲养员也就笑笑,好草来了,他跟着牲口们一起乐。
有那样的时候,你钻进地里,见了一大块好草,快快快撒开了劲儿,汗都顾不上擦一把,一大阵子下来,突然一声大喝:“别打了!”扑通一下,叫做“傻眼了”:看洼的横在跟前了。横是真的:手里横一把长镰;吼出那一声来,连鼻子带眼也先都扯横了。你打的草都在地上呢,跑不了,也就只剩傻眼了。惩罚倒也简单,打下的草,没二话,全是人家的。—-本来也是人家的。可是是你一根根一把把打下来的呀?一大早上啊!“叫看洼的给劫了”—-说法跟“劫生辰纲”同义。孩子们到一块儿少不了乱骂一通。第二天你再看,好,小股变大帮了。干那勾当的,多半就是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一吆喝都来劲儿。巴不得人多,人多了胆壮。
起个大早,可不,头天就说定了的。要的就是赶过那看洼的。看洼的去不了多早,说到底他挣的,是跟下地干活的人们一样的工分。去的路上全是主意:我先过去打探,回来叫你们。好!一个声号。到边界,自己沟塄这边全都猫下,让那成头的先过去。那,往大了说根本就是“侦察兵”,把草帽按低了,豹子似的蹑手蹑脚,偷偷潜进去,沿沟塄鼠走一圈儿,这才于略高处朝这边晃晃大镰。人群开始蠕动,三三两两,一拨一拨,隐着身子摸过去。一进到人家地面可就不一样了,草不一样,人身上的劲儿也不一样。还没打呢,人先就机灵起来了,浑身的筋儿都绷得紧紧:一边要打,一边还跟着吓。个个都极快。看看差不多了,头儿一个号儿:“撤”。这时候得正经词儿。就那号令,压着声出来,略过一阵风似的,草全上了肩人全猫了腰,倏然而潜,背着草往回来。一过沟回到自家地盘,那担着惊的兴奋就全撒开了,个个都跟得了大胜似的。
那次也是起了个大早,一大队,跟婶子姑姑们并在了一起的。就听她们在使劲儿骂“那小子”。走着走着我也听懂了,那小子传了话来:亲事不成。原因:姑姑是上中农成份。大家骂的理由是:姑姑的成份原是早早就告诉了过去的,到现在又拿这条来说事。大家一路走一路骂。怎么被我全听懂了,很生气。有人说,到那边把他们瓜秧给拔了!想是半当真半玩笑只为出气的话,却完全听进了我耳朵。
到了地方,放下小车,大家就四散隐入了青纱帐。都要趁着天还不亮摸进那边界去。我一个人超前地走了好远,不怕遇上“看洼的”?那次一点也不觉得。好转了个大圈,竟找不到他们的瓜地,算是找不着撒气的地方,钻过来钻过去全是高粱,忽然横出一棵最是高稍茁壮的—-就有那种,一块地里有锅盖大一块地儿“与众不同”,冬天送肥到地里堆在那儿,粪堆定苗以后才撒开,一个冬春下来,就算没有什么雨雪濒出浆汁,沤的时间长了,粪堆底下压着的土怎么也超了别个,所以才会羊群里出骆驼。一股劲儿就全盯在那儿了,掂掂手里的大翻镰,没再想,三步两步跨了,横镰一挥砍过去。正生长盛期的高粱,从根上砍去快极了,咔嚓一个响脆,整棵应声掉了下来。那愣粗愣大的高粱棵,根部新的大斜岔直插进地里,竟能那么直插在那里挺树。正气鼓着,它竟跟你杠,狠劲一踢,嘡地整个高粱棵一抖,终于朝一边歪了。那一刹出气的感觉好像真实极了。同时也振落了自己一脸露水。高粱棵侧倒过来,叶子划在头上胳膊上,似乎都没觉得。倒在地上又是棵又是叶,支支叉叉,还横呢,又使劲儿踩过去一脚,“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耳边不一定真地响起了那语录,可撒的就是那套路。只听咔嚓断了。也许是那声太过响脆,或者是那露水太过清凉,弄得我一个激灵。声过了就没声了,只满地的高粱叶沙沙沙沙,越听越远,漫野清响。忽然起了一丝怕,一扭头我往回走了,尽管自己清楚,还很有些气呼呼—-只能那么气呼呼了。
快到沟边界,忽然就看出了高粱地里的人影,我刚想跑,一下看清了是在急促地打着草的人。也就在这时,打草的猛抬头看见了我,哗地就跑开了。一个跑不要紧,立刻满地里打草的全都疯跑了起来。—-我当时是握了把镰刀,只背了一只空筐在肩上,我没去打草,筐里哪能有草呢,而且还气呼呼地朝着这边,正就像个“看洼的”。
2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