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回到老家的第二年。夏天下大雨,过午,雨停了,我和弟弟玩出大门去看水。摸到房后边,一下把我们看呆了:平时玩耍的地方,看惯了的苘麻地枣树行,全都到了水里边。大水就在房边,近的地方,离房根横不过三尺!
我和弟弟吱溜跑回家喊叫起来。爷爷一听忽地赶出来,一到院儿头,爷爷禁不住失声说:这水太大了! 爷爷再往前走再接着说水大。从来不那么叨叨着说话,爷爷那时却是不由地叨叨:大旱大涝都见过,没见过这么大的水…这个水太大了! 朝院儿头再走走,能看到后下道以北了,爷爷就停住了:哪儿还看得出后下道来?全平了,都是水,一片汪洋。大水漂荡着浮浪草菜、枝枝叶叶,浑浑湟湟,望不到边。而且有流,清清楚楚看得出来,整个一面地涌动着,往东!爷爷直直站了:怎么会这么大啊?这水太大了,这可了不得啊!
回到房根这儿,爷爷叫我和弟弟别动,我和弟弟就靠了墙,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爷爷自己往前去,趟着水绕着房子西墙头看了,又回到房后边我和弟弟站着的那儿,爷爷不说话,直着背靠上自家房的墙,就那么靠墙站了,直直地看着那大水—- 大水不出声,整个地往东,平推平涌。
“这个水不是好水啊!”—-我终于也不知道,爷爷那话到底是说什么,但一直记得,爷爷的话一出口,我和弟弟都害怕起来。半晌,爷爷朝天说:老天爷,千万别下了!
那以后是没再下。
大长院儿,北高南低,院儿南头好几家,当院都进了水,眼看就进到里屋了。人们急急地在大门口挡起小土坝,用脸盆一盆一盆地往外淘水…
聚在大门口、大院儿头,人们一起盯着看那水是不是还往高处涨。连不懂事的孩子们都不睡觉了。近半夜,满天出了大星星,大星星晃满地,大水长天,无限地庄严。
三天,大水开始见小。好在,我们村所在地势,据说是那一带最高。后来听说,周围好多村庄,都有房子进水。东乡低洼,那边的村庄,好多人家被水逼得在房顶上呆了好几天!
惊讶着、担心着,跟老天念别再下,夜里不睡觉…也就是那些,也就那么受过来、熬过来。一家一户的百姓,被大水困了,面对一片汪洋,能有什么办法?水再高一点,就不知得有多少房倒屋塌;再高呢?这一方百姓,会被水涌进东海?用老家人们的话说,那可是太玄啦!
“太玄了”,这是说说的吗?玄之又玄,肉食者们,你们不能不懂吧?大水面前海水面前,你们都哪儿去了?千家万户的百姓,不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地干活种地收庄稼交公粮养活着你们吗?你们怎么能“吃粮不管户”呢?
几天后,人们总算可以趟着水探出头去看看了。
原先的大路,自然地成了河,水涌无声地慢慢漫过。
也就是那么一来,人们发现,水里有好多的鱼,而且是各种各样的鱼,从来没见过的,这回都有了:鲤鱼、鲫鱼、花白鲢,人们说,那一定是从上边哪儿的水库里“冒”出来流下来的;还有梭鱼、墨鱼、螃蟹、大虾,种种的大海生物,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呢?那,只能是从东边的海反上来呀!人们醒过来了,惊看着这些大海里才有的虾兵蟹将…老老实实的庄稼人能不感天谢地吗?老天爷呀,把这方的大人孩子都救了!总算没让这方的民人遭难哪!
个把月后,大水慢慢退去,老家的地面上,坑坑洼洼、沟沟渠渠,甚至大路的低洼处,到处都有流不走的水;到处的水里,都有了游不走的种种种种的鱼。我和弟弟跑着玩,就在房西边,捡到平地上横爬着的海螃蟹。
地里“没事干”,家家户户都改了收鱼,家家户户都得了鱼。
那天,爷爷带着我,小林的爷爷带着小林,两家一块儿去。不是事先发现了哪儿有鱼才去的;一招呼就去了。去西洼,大道只有一条。快到老沟那儿,路就跟东西沟交上了。东西沟是从东往西插到老沟上去的干渠,有两丈多宽,丈把深。沿着沟塄,又往前走了一小段,爷爷说,就是这儿吧。沟里已是小半沟的水。水里有鱼?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两个老人在沟塄上抽烟,一边指指点点的,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动手吧。
爷爷很快地打了一些长草来,捆成草把给我。我抱了草把到小林那里,我那时也只能干点儿跑前跑后。他已经在水里走了几十步,选好了地方在水边站了。我把草把横着扔进水里,一头按在水边。他挥起大锨,挖土把草把压住,我再扔进草把,他再压土。一边差不多了,我们再到沟的另一边,再扔进草把压下土去,很快地,我们筑起了一道横在沟里的坝子。然后,我们又一块儿到东边,还是先从远处把鱼轰过来—-到那时我还没看见一点鱼的影子呢,又筑起一道坝子。截在中间的一段,大概有二十丈长短。有鱼没鱼,有多少鱼,就全在这截了的一段了。挨着西边的坝子,我们又筑了一道坝子,两道坝子之间,离开有一丈远近。接下来,就是先把这一小段截出来的水用水斗打出去。水打干了,下边就有意思些了。
就在这空段东侧的坝子上,安上一块二尺长的木板,把那木板压低些,东侧的水就漫过木板,朝这空段流来。板子低下,支着一个大竹筛子,水流到筛子里再漏下去。这样,水里要是有鱼,会被筛子接住。水不停地漫流过来,不停地漏下去;漏下去的水多了,就再用水斗打出去。
慢慢地,截住了的那段,水面开始朝着这边动了。一忽儿,筛子里掉出来几只小草虾,草青色的小虾精神的很,腰一弓一伸,嘣地就是一个高跳;几只小虾一起用劲儿,在筛子里你下我上蹦蹦地一劲儿跳。没过多久,眼看着就来了一群小草鱼,小得只有寸长,每只小鱼簌簌地摆动着尾巴,举着两个格外清楚的大眼睛。他们集体在那木板边儿绕了一会儿,终于一松劲儿,顺了水流,全都张在了筛子里。小鱼起跳跟虾不一样,是侧着身子先把尾巴尽量抬起,然后猛地甩下,借了那劲儿头朝上跃起来。一群小鱼,都有几百只也说不定,一个大筛子,一下就变成了欢蹦乱跳着的白花花的一片。
筛子里的鱼多了,就收进水桶里,水桶里装了些水,鱼儿还可以在水桶里游来游去。水不停地漫流过来,又不停地打出去。就这样,截住的那段水越来越低了。还不要说那几乎不间断的打水的声音,水在慢慢变浅,鱼当然是觉得出来的吧?总之,当水面下了尺把深以后,远处的水面上,突然间,哗地跳出了大鱼。那一声很是响亮,我、小林,全都喊了起来。那响亮的一声似乎叫叫动了别个,只一忽儿,别的地方哗地又一条出了水面。接下去,又有两三个一同跃出空中,啪地打得水面开了花。再下边可就不间断了,空里的还没落下,水里又有新的跃了出来。再下边,跃出水面的鱼就看不过来了,整个水面,一时间到处都是响动,到处都是水花儿了。
那是大半天的时间,从小晌午安下筛子,一直打水打到太阳还剩两竿子高,才把那段截住的水淘得差不多了。还剩脚面深的水,里面的鱼都露了出来, 那一来,可真的是满地是鱼了,跳的游的翻的滚的,到处都是鱼。我们都下到那沟里拾鱼,各式各样的鱼,好多鱼种我是第一次见到。
那一次我们得了大几桶的鱼。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家。
那是竭泽而渔。不过,水沟里的那泽,秋后是注定要竭了的。也就那一次。再到地里去找鱼,后来就没有过。那年秋上,学校还是开了学上了课的。
就算天上掉下来的吧,地里到处都是鱼。那年家家都得了鱼。现得鲜吃以外,人们想出来种种的办法,晒干鱼、淹咸鱼,种种的鱼吃到春上去,所说过年要有鱼,那一年真是家家“连年有余”了。
地里颗粒无收,地上到处是鱼,不能不说奇异;对应了什么天象,百姓全不知道。只是,“连年有余”的鱼还没吃完,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就卷下来了。
20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