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位老穷农凑得好,生产队那大院儿编筐,多少时候也在编说笑—-一边编一边说笑。俩老儿就爱倒腾老事儿,朝廷州府乡里村上,想起什么倒腾什么,就爱翻腾那些古旧。到了那把年纪,亲历过的好笑话也都一大堆了。你翻出一段来他凑,他翻出一段来你凑,一段放下一段又起,没完。倒有下限,就翻腾到“低指标”也就是“三年灾害时期”止。再要往下就是四清文化大革命,两位老贫农都有老贫农觉悟,两张老嘴巴都一概不予言讲。可也是,这几天的事儿,还用不上“翻腾”。
那天四爷到了刚在草渣堆上舒坦下来,就有个三叔从东门进院来了,就那么个步,头半低着,只看脚前边,老实得跟有人押着似的。
“上哪儿啊?”别人,四爷也许眼皮都不抬,偏偏这“魔气三”,一瞄见就让他忽地坐了起来,还上赶着问话。“找队长”,三叔回了话也还是那个步,一步一步,看看要过四爷的摊。幸亏他步子迈得慢,“早它丫不知哪儿去了”,四爷把话完整地喊到他背上,意思是:找不着了,去它丫的吧。三叔半回了一下头,像是带了点儿笑的意思,还是不停,一步一歪、一步一歪,慢慢朝院儿西门歪出去了。
三叔在三队,这儿是四队院,找队长,按理说不该找这儿来。那时候不按理的事儿多着呢。这队长不是生产队队长,差天上地下了—-批林批孔工作队队长,县里来的!妙就妙在,俩老儿都知道他要找什么队长。河爷登时来话了:“看看、看看,肉派找队长。找的哪一找啊?”
四爷眼还挂在西门上回不来,接话上来:“肉派、肉派,活造改呀!”
老家话的“造改”,只有一意也只用一意:造改人,整,折腾。那些揪斗、戴高帽、扫大街等等,人们底下都叫那“造改”。好像人们用这词儿,能用到最早的土改戴帽敲锣游街。不能说乡下土造,文革第一号红头文件,“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个活生生的大大的“整”字,你品品里面包了多少“造改”?至于说这“肉派”,只是老家那点土音儿的成就。轮到说右派,村音儿就是“肉派”。当然这音这用,从“反右”到“批孔”已是多年,早已“俗成”。“右派”按官话说,在老家音儿里有点儿绕;老家人不跟你绕,直接给你个“肉派”。“肉”比那“右”,横里竖里份量上都重多了吧?不过也该说到:乡音,若说“往右拐”,也是说那“肉”的音儿。
老家话里还有一层:说人动得慢、磨蹭,没气性,怎么也不跳起来,那叫“肉”,一个音儿。这层含义倒也合得上三叔。南枣树行,在那儿打草,远远瞄见他从自家自留地出来,走得只能叫“肉”:一步一歪、一步一歪,没有一步着急,没有一步不歪的。大晌午头,又是青纱帐,明明没别人,可他还是像有工作队盯着似的,头老老实实低了,一点也不抬,一步一步往前挨。一边玉米地里,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敌后武工队似的收低了猫着,气儿都不出,一眼不眨地紧盯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管,一步一歪、一步一歪,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往远处歪走去。
偏远乡下,丁点儿小村,却也有个“肉派”。不光村上独一个,三里五村,也是独一无二。这等偏远寥稍地面,要挖地三尺挖“地富”也许还沾边儿,可这右派,公然跟“中央”叫板儿,有纲领有联盟,乡下小村出得来?“章罗同盟”,响动天下,那般名号能连到咱这样的乡下来?笑话玩大了吧?
俩老头儿说,那是一段“苦情戏”,凑出来的段子大意是这样:全县教小学的老师们集中起来,开会提意见,堵在住地,“提不出意见别想回家”。两天两夜过去,没人敢提。熬到第三天,看看天要黑,魔气三惦着家里仨孩子,也许是着了点儿魔气忍不住了,说了一句,算是给大伙解了围,开了门让回家了。“打从那儿就进去了”,俩老儿一致那么说。
后来三叔当面跟我说起过,他也说自个儿当时就像着了什么魔憋不住说了话,说就是惦着得赶紧回家,—-就是说他当时没“觉悟”到真要“助党整风”,他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就一句,后台掌握进程的人立马说“行了,回家吧”。大概掌握进程的人也是巴不得,总算能报上去一个“有人发言”了。就那么,再到集中开会,他已是百里挑一的“肉派”,而且“划进去了”。一层层下来,传到村上,人们在他那名号头上,相应地“紧跟”地给挂了个“魔气”上去,于是三叔就成“魔气三”了。
“划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后来是运动接运动斗争赶斗争,一来都是先找“挨斗”的—-也就是文件说的“要整”的;村上再没一个够格的能跟他作伴,“挨斗”也就只有他“一人扛”。运得发了,工作队压着,把他也往底里整:夜里“批斗”,凌晨勒令“扫大街”—-小村庄哪有大街?没大街扫院儿头。必得凌晨扫,然后,再一块儿下地“战天斗地学大寨”。那些年来村上的工作队多亏有他,不然那么多的运动怎么“运”?魔气三叔的贡献其实远超了村:多次被拉到公社跟“阶级敌人”一块儿批斗,还听说,“苦力大大地”的海河工地,也被拉上去批斗过,那可就远不止官家所说的“县团级”了。
不是他要找,是他不敢不找;得说是给“运”熟了:运动一来,主动“汇报”,是“老老实实”的表现。“表现”就得“找队长”。队长是搞“阶级斗争”的,哪那么好找啊?“找一圈儿又一圈儿”,活该。“去它丫的吧”?谁敢哪。
“亏了肉啊。”—-四爷望着那歪走出去的门,嘴里叨着“肉”,眼神儿还就是放不下那“派”。
“这叫个么年头啊?肉派找队长,找的哪一找啊?”河爷接着自个儿的话茬儿,“肉派,肉起来没完了。”
四爷原是管自个想的,不慌不忙接了句:“又拾腾出孔老二来了。林秃子、孔老二啊,等着听笑话吧,完?哪有完哪?!”不知那话怎么从老儿脑子里冒出来,再说也根本连不上啊。困长春的时候四爷在东北,说东北人从那儿就管那谁谁叫“林秃子”。
过了一晌都没出声,接着,巧了,俩老儿差不多异口同声:“魔气三,三魔气呀!”
“魔气”之前的“吴家”,那点儿故事,自然也都在四爷河爷嘴里。往上说那吴家其实贫累,土改时成分贫农,也就正是三叔他们这一代。满身心地向往新社会儿,父辈吃糠咽菜下决心供他们上学识字。哥儿仨最是老大读得好,直读到县中学。接着毕业回乡当了小学“人民教师”。那份光荣啊,使得小小村庄为他高兴了好一气儿。三里五村说去,他是那时唯一的“知识”。—-老家人的词儿,能和到中央那“知识分子”上去;也于是,从中央打下来,才打得出这乡村底儿上的“肉派”来。云彩眼儿里的事儿啊,“知识”转眼“肉派”了。村人们看他败运也多少自认村子名声倒霉,倒没怎么惦着折腾他。可上头不是那回事,喘口气儿就有运动下来,工作队一来就“发动”,怎么也能给你发出动来。就算有时“走过场”吧,那运动一个接一个,让四爷说:“铁打的骨头也给你折腾散了架儿”。
三叔倒没散架儿,尽管走路给折腾成那样了,只有那么一走一歪了。
大冬天快上门的时候,又黑又冷,一歪一歪,紧底了头,他小小心心地来了,压低了声气,一脉哀苦全在脸上,说如何如何女儿出嫁,“舍不得,孩子还小啊…没有办法,让孩子早点儿逃出去吧…求嫂子借点儿钱。”我母亲快快地拿钱给他。他回转成读书人一般郑而重之地双手接了,涌着多少感激,躬身又躬身,才转出去。—-难为他来之前定是苦想过的;能行不能行他是掂量了的。处于那种境况中的他,根本就不敢到别人家去。
后来稍微松宽些了,春节间,父亲回来在家休假,三叔来了。一歪一歪进得院来,似乎就直了些步子,攀攀炕沿儿坐了,一会儿,话在他嘴里就顺畅起来。再过一会儿就到了诗词上。专门诵讲“主席诗词”,一段一段地来。讲着讲着就兴高起来,嗓门也有了,表情也有了,抑扬顿挫也来了,之乎者也也来了。两眼一条线,嘴巴哈哈着,脸上开出一大团笑容。“你们学了吗?”忽然直问我呢。我就说,刚学的是“观鱼胜过富春江”,他笑笑接上,从头背从头讲,人物典故背景全拉出来:“风物长宜放眼量”,写得好啊!略一思忖又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好句啊,好句啊!”没见过比肉派那赞叹更由衷的了。敢说,那岁月出现的“最高指示在耳边响起”的“活学活用”—-主席诗词当然也是最高指示,在他,有过真正的多少次,而且铁定是真的。
“活学”是什么时候学?一篇篇背到那么滚瓜烂熟?走路那一走一歪一走一歪,是踩着节律背诗词?背讲那点儿诗词还是小技,听听他背讲《千金方》,那才叫本事,一给你说开“大医精诚”,连下去是一套接一套,药方更是一方又一方。也许就靠自个儿懂些医道,暗中加持自理调养,多年肉下来派下来,人倒没歪下,骨头倒也抗住了没散架儿。
“就这么个肉派,”河爷绕在自己前话里出不来,“就这么‘肉’起来,没完了。”
“没完了?”四爷呼隆坐起来,快动真格的了:“它丫有什么好‘肉’的? 肉个没完,要的不就是‘造改’吗?!”说得俩眼骨碌碌直朝了天:“老天爷不疼苦穷人哪!”
老家人那说“疼苦”,是当动词。那句“老天爷不疼苦穷人”,那些年间乡里特别通用,直接就是乡里大“成语”,活生生活在人们口头上,直通老子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