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

小马是我三姨家表弟。老家的姨表兄弟排行他最小,大家叫他小马。我也跟着那么说。其实小马只小我几个月,用母亲的话说,是“般儿上般儿下的年龄”。
不过,小时候的小马,在我全不知道。直到跟母亲回老家,下了火车转汽车到县城,再往前需步行了,头一站就是三姨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马。小马和他的小羊羔儿,让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种好玩儿:他叫小羊“过来”,羔儿远远听见,三蹦两蹦就跳过来;还亲亲热热去舔他的手;接着,他往哪儿走小羊羔儿就兴冲冲地跟着,跑前跑后。

三姨家在县城南三里,我们家在更远的西南,相隔说二十五里。那时候只有步行,二十五里不算近;刚回到老家的那几年,也就没有来去。十四岁上,正月十三,小马忽然就自己骑自行车来了。是三姨叫他来接我去过元宵节!远在乡下,甚至连县城边儿都挨不上的地方,忽然说到姨家过十五看花灯,那快乐与期望,决不亚于现今的去看奥运开幕式。
小马开出来他的加重自行车。那时我俩身高不相上下,可轮到动劲头儿,他比我强得多。他在前边蹓,我在后边助推,几步就够了快,说声上,两人同时跳上车,车子极快地往前冲,转眼就出了村。再往前,一片大开洼。大路上没人,可以放开了骑。那时我也刚学会骑自行车,坐在后座上忍不了多一会儿,就争过来在前边骑;轮到小马在后边助推,他几步就把车推得要飞。我连着喊太快了不行;他说,不行?不行就换人!说着就过来抢车把。
那时的大洼里,有的是那样的路段,干净平滑得如同麦场,宽阔得没有边儿。一看那样的路段,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着喊,啊啊地叫着把车骑得往前飞。到头上大叫,“刚才那块儿太好骑了!”“再骑一回?”“再骑一回!”调转头往回骑?骑过去还得再骑回来?那时候哪会想这些。加重自行车没有闸,鞋卡住车架朝飞转的车轮胎上使劲儿踩,“吱”地刹住,跳下忽地掉转头,啊的叫着朝回骑,刹那间又骑得跟飞一样… 我们放开了闹,胡乱地说,使劲儿地大喊大叫。一路争着抢着闹着笑。

三姨家张姓。原是城南小张庄殷实人家,土改划成分中农。姨父兄弟俩,都身材魁伟。姨父行大,青壮时顶家种地,其弟得以外出读书,被民国录用小职,约略文秘一类。供职文秘,却不文弱,叔父少小习武,身强体健。“天翻地覆”以后,自回老村,认当最下的农民。便是最下了罢,每一运动,也还少不了受折腾。多少折腾不管,叔父一直是腰挺背直;似乎,地里的劳作,再加时上的运动,并未折腾了他什么。姨父却从未离村;正如村上祖祖辈辈的庄稼人一样。只是时代不同了,人不离村村离人,初级社高级社,最后村没了,小张庄不再是“小张庄”,成了什么东风生产大队;姨父也就由庄稼人被彻底地“社员”化了:“就算长在生产队里”。而且一直到老,那么地干了一辈子。
那叔父,也是那么地一直干到了老。而且按小马说,那叔父,干活更是能干。“村上说起来,没有不服的。”老家人说干活“能干”,就含了“要力气有力气,要手头有手头”,而且还说着地里场上的种种技能。村子上人人都服,那就得样样都干得拿手出色,样样都能把别人比个服。不用说,那本身就是过人之处了。叔父臂长手宽,大耳直鼻,阔口深目,一见给人很深印象。略一叙说,你便不可能不感到,他那乡里间少有的言谈机敏,气韵深沉。
到了这下一辈又是兄弟俩,小马为小。俩兄弟,又都长得身高体健。叔家有女无子,似乎很早,父叔就指定,叔家一股,要小马承继。两兄弟的名字也都是那叔父起得:一曰景明,一曰景元。起那样两个名字,叔父当时想到了什么,已经是永远地不知道了;但一点可以肯定,那名字非乡里常见。
那时的姨家,还保留着很好的小院。大门朝南临小胡同,进大门是前院,叔家就住在大门正对的南房;过南房正中的厅房,后面是姨家住的正房。前后都是五间的七檩大房,净木檩条方子梁,算得上那年代乡里间的上好房产。
姨见我俩哈哈地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算着你们就该到了”,一边说着,忙忙地揭开刚蒸好的一锅包子。老家过正月十五,从正月十四起家家吃包子。那可是大个儿的白菜肉包子,我跟小马俩人比着吃,都一气儿吃下六个。“我还能再吃半个。”“我也还能再吃半个。”小马接着我说。姨赶紧拿起一个大包子,一掰两半。我俩比着,三口俩口直噎下去,互相指着对方说,“他快噎着了、他快噎着了。”

也就是过了两年吧,春上去了姨家突然知道,小马上了六四一。六四一,一作幺,是早年大港油田的代称。老家人们至今还这么说。上六四一,就是去做民工,那年头有词:卖劳力搞副业。劳力而卖,那卖的全部,就是人的腰肢劳动之力。工具? 大锨洋镐小推车。活路?筑路,挖沟,填房基,埋管道…都是土石方工程。收入?按挖动的土石方计价。连续十数年间,老家人年年都去六四一。要去的就是津南一带,就是早年国家地图上标作港汊沼泽的那一块。多半是春节一过就出发,十多个二十多个,便是一个生产小队出去“卖劳力”的人,草绳大棉袄,小车铺盖卷,荒黄的原野上,这里那里小队小队黑黢黢的人,由南往北蠕动。春寒时令,冷风天天从北来,人们没别的,把破棉帽压压紧,一步一步往前顶。到了指定地点,旷野上挖沟搭窝棚,地上铺麦秸就是睡舗。吃饭吗,就地挖灶,一如出征匈奴军旅的埋锅造饭,饼子窝头大白菜。然后就是天天的起早干到天黑了。
那时的我,听了很怵:“他去干那活,干得了吗?”“他比你有劲儿”,姨很肯定地说,“都去了。这个村上,跟他同岁的还有俩,都去了。”都去了,也就是没办法的事了。本来是上中学的年龄,“改天换地”改出了“史无前例”:学校彻底乱了,到后来竟就散了。那以后小马也就没再想上学的事。上六四一,一去就是一季。那一季,是从过了春节直到麦收。大几个月啊。快麦收开镰,小马倒是好好地回来了。一季回来,人壮了一大圈儿,胳膊一叫劲儿,肌肉都鼓出圪塔,再跟他比手腕,一搭就知道,已经远不能和他对手了。
他也就很开心地笑:“大锨垡子,噌这一下子下去,二尺多深;端起来,泥条子比胳膊长。没有这点劲儿,招呼得了吗?”他拧着自个的胳膊,得意地跟我比划。“刚开头难受。黑夜睡着了让你跳起来,筋疼。早晨浑身骨头节叫劲儿,得慢儿慢儿慢儿慢儿爬起来。怎么弄啊,咬着牙熬啊。又不能回来。没法儿啊!半拉多月吧,再往后,就别过劲儿来了。”我被他感染得很有点儿起劲儿,小马却认真地跟我说:你可别去,“累死,不是人干的活儿!”

那以后,小马好像一下就长大了。那些年如果说别的没人管,长大了的男孩子,是铁定了在官家丁口册上管着的。一过十八,在官家那儿就是入了正册的“劳动力”了。小马,十六十七都去了六四一;一上十八,当年就“上海河”了。
上海河,是那些年老家一带每年必有的重大劳务。红太阳照耀的海河流域,每年冬春人山人海,几十万上百万的民工,从千万条乡间泥土小路汇集到荒黄的原野上,战天斗地学大寨,千军万马战海河。一战就是“两头儿看不见”:早起看不见东西就开始干,干到看不见东西了才算一天。而且是天每天,没有任何休工,上去就是一季。完全的“劳务”,没有报酬。且是自带舗盖干粮,官家的话叫“食宿自理”。小车大锨铺盖卷儿,土窝铺,野锅灶,大窝头,小火轮儿(立在锅篦上蒸的饼子),“大锅熬粘粥,没风也有浪头”。官家不管吃住只管进度,再就是种种政治:阶级斗争天天讲,主席著作天天读,还有大批判,还有斗私批修…
一趟海河回来,小马倒是出息得足够了高大,成了真正的壮劳力,“挑海河,更它丫不是人活儿。”还是十八岁的小马这么说。六四一,是生产队跟施工单位两方“讲”的事;挑海河,完完全全是官家一方掌断的事。

后来的秋后去姨家,再也没碰到过小马在家。
“又去挑海河了?一季又一季,连着干?”“你表弟这会儿可能干了,可有劲儿了。都说他能干,村上赶得上他的没几个。”姨说,“那头一头还当回事儿;这会儿,真是干出来了。有力气,吃得饱,干去吧。他还愿意去呢。”
“上了套了。”吃着饭,姨父停下来说。那次我去姨家是秋收刚过,吃的是白高粱面饼子,姨家自留地自种的,好吃得让我忘不下。姨父说话,手里是举着大半个饼子的,“会干,又好使唤,还有完吗?没有完啦!”就不再说,手和饼子都停在空里。—-姨父说的,是老家人常说小牲口的话。比如小驴小马,开始学干活,有一个“上套”的过程。成天欢蹦乱跳的小驹儿,忽然间夹板来了,生给哄着套上肩膀,小小牲口怎么能服那个套呢?而且,便是牲口肩膀吧,一开始也是会肿疼的。人哪有不懂那点儿道理的?头一次上套,跑一小会儿就卸下来,让那小驴小马赶紧休息,好草好料供给吃,还要不停地领出去遛遛再遛遛—-那道理,除了为肌体的恢复,似乎还饱含了人对牲畜心理的哄慰。至少要隔个五七天,看看小驹儿的肩头肿消了,摸上去不再疼了(人能懂得牲口肩头疼不疼,摸上去它至少会躲你),才会让它再试。总得那么三五次,小驹儿的肩膀磨硬了,才能抗得住那夹板。那是要慢慢磨下来的。磨下来了,也就是上了套了。小牲口一旦上了套,等着的,天天天天就是那套,拉起来,也就没完没了了。
小马,自从十八岁“上海河”,一季又一季地干,十多年,再也没空下过。还好,没出什么差错,至少外边看不出来。上海河,出工伤;累坏了累吐血了,不是少数;至于落个腰腿疼,哪个村上队上没有啊?“不怕受凉吗?”问他,他没别的话,“怕也没办法。傻小子睡凉炕,仗着身子壮”,就提出那流行的海河顺口溜来。老家人讲究要躲避腰腿受凉,累个半死十冬腊月睡进野地土窝铺,上哪儿讲究去?不就是人吗?

不想到那么轰轰烈烈的战海河,像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一样,刚刚还在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忽然官家说声什么,或者甚至什么都不给说,就完完全全地停了,而且没了;没得,好像恨不得从来就没有过。多少年间,百姓多少的劳力苦力,就那么地随风吹随水漂了。似乎,只有官家一贯的正确伟大,还永远地留在当年的报纸上。
不上海河了也不去六四一了,在家认真地种分给的几亩地,每年都能弄个够收成。小马有了家,有了一儿一女。
官家改大了,要经济“政绩”了。县改市,大兴土木,又弄得史无前例。到处都要人工劳力。小马,又提出来大锨小推车,还是筑路,挖沟,埋管道,填房基…还是别人赶不上的“能干”,还是一干就“两头儿看不见”。又是多年。

可不是多年吗? 从十六岁开始,还半劳力就干“整劳力”的活,上了套就真没停下过,一直干到十六倒过来—-六十!那种“两头儿看不见”的天,这多年下来,加起来该是多少?风里雨里,大锨插下去,大锨端起来;霜里雪里,小车装满土,四腿着地扒着拉;胸脯抵上往前推…干了再干、干了再干,两头儿看不见。那种“天”,能算小马“生活”过的天吗?假如把那样的天都减去,小马的生命中,该减掉多少个整年?

进丙申,年初,小马心脏不济,松手扔了大锨,猝然离去。就那么成就了一生,撒手了了。
若说干活儿,马老弟可真是结结实实干了一辈子,两头儿看不见,一天顶两天,从十六到六十,多大的一辈子啊,一季季上海河为国家,搭进去整个青壮年,挨得上“老三篇”所说的“为人民”了吧,总该是“重于泰山”;可若说享年,马老弟仅刚攀上六十岁的沿儿,其间多少“两头儿看不见”的天,只有他自个知道,六十岁也还仅是老家人说的“虚岁”,除了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只真是“轻于鸿毛”。

‎‎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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