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 谷子

谷子,是老家地面一宝。人说老家谷子出来的小米,哪儿的也比不了。香,好煮,有营养。出门回来的人,捧上老家的小米粥,总由不得说一句:哪儿的也比不上咱这小米啊。小米带给老家人种种的好。老人不想吃什么,就喝点儿小米粥。谁家小孩奶水不够,靠的就是小米熬汤汁。至于说如今闹大了的腊八粥,那时候的老家,却是一大早起来,家家做一锅黄灿灿的小米粥饭。

自然又是拜水土所赐。老人们说,老家的土地合谷子。那时的老家地面也就多种。不光生产队,户家的自留地也多有撇出一条种上几垄的。谷子要上地,洼地不行。老家上地多带沙性,也叫沙地,大半是那沙性让谷子喜欢?谷子是春种,谷雨以后耧耩下。十来天小苗苗出来,跟小草一样,绿莹莹地散迎着凉风。慢慢天暖,苗儿开始起身上扬,一得雨水就拔出节来,一下就长快了。入夏就会齐腰高。盛夏就会秀出谷穗,“六月六,看谷秀”。开始只是尖尖的朝上竖着的毛茸茸的羽毛,越展越开,越开越长,每一根的绒毛都会慢慢含出籽粒,谷穗也就慢慢偏弯、下垂。迎着秋就早早籽粒饱满了。谷穗会把谷子的上半截秸秆压低下来,那时再看,真就是“黄橙橙的谷穗,好像那狼尾巴”。地上的一丛丛早已看不见,这时谷子齐腰深,上面黄灿灿的谷穗满挤一地,“这头推推那头动”。

不过,老家的收谷子,是远不要等到“九月重阳”的。入秋就熟,和高粱一起,最早收上场。收谷子在地里只是一道:连秸秆带谷穗,一下割了就好。根部也就留在了地里,叫谷子茬,等到什么时候耠地,大牛深耠,连谷子茬耠松撇起。不担心会留在地里碍手,小孩儿们跟鸟儿似的,会大群大群地飞来,抢着把谷子茬捡了弄回家。在孩子们那儿,那是“好拾”的柴禾,而且晒干了以后是上好的。

谷子长得像草,秸秆细长也有韧性,本身就可以当捆腰子。割谷子开始,先找长得不粗不细的六几根一下割在手里,左手握了谷穗,右手把那几根秸秆分作两丛,一丛在手一丛甩开,空里旋上两圈,恰到好处,就让那丛去腋下夹了,左手把谷穗折回,右手把那还握着的一丛外拉,与夹住了的那丛成直挺,那么原状地放在地上,就是可捆谷子的腰子了。上面,割来大把的谷子往上放就是。老家人干那活,是那么先往前一路割去,等整条地的谷子都放倒了,回过头来再捆谷子。谷子捆粗近小抱。然后来车拉回到场上。

谷子到了场先排起来。竖起一捆,间开二尺再竖起一捆,两捆上部相搭成大叉,一捆的谷穗都搭在另一捆外侧肩上,然后按这样两捆两捆地一直挤排下去。等排好了再看,黄橙橙的谷穗,垛挤得满满,是完全地一堵谷子的墙。那排起来是为晾干,实际上还能让庄稼籽粒更加成熟。排长了的谷子排,小孩儿们眼里是诱人的好玩儿处。捉迷藏钻在那里边,半天都找不着。其实最得实惠的是小鸟。好像没有什么鸟不爱吃谷粒,一群一队地落在上边,不抬头地啄食。

那样排了总要十天半月吧,然后才会摘谷穗。多半是用小摘刀,左手把三五棵谷穗抽齐,右手掌了摘刀过来,四指把谷穗勾了,对个合适,戴了摘刀布环的大拇指一推,一把谷穗就摘了下来。也可以用镰。用摘刀可以坐在小凳子上,用镰就得站起来。左手拿起一大把,让谷穗朝右手边抖开摆横,穗头垂下,右手镰过来插进朝右削出,一下五穗八穗,三下五下,也就把谷穗全削下来了。谷穗下来,场上摊开晒干,赶个好天轧场扬场,谷粒就可以收进仓了。

摘了谷穗的谷子秸秆,拥一个好名:甘草。先别说,放嘴里嚼嚼,如果你想确品我们从古到今所说的“甘”,那味道该就最是。甘草用铡刀铡碎了,是大牲口的上好草料。特别是马骡驴,出门,口袋里带的,一定是铡好的甘草,那属于精草,量小能量大。谷子秸秆还有一个大用:可以打藁荐。这用的是谷子秸秆的自暖:铺在地上隔潮,睡在上边得草秸干暖。那些年老家人给官家“出民工”,外出住地铺,藁荐是地上挡潮的最好物件了。要打藁荐,收时就要连根拔来。谷子秸秆近根部最是结实磁硬,藁荐也恰要那节磁硬。那就变成先收谷穗了,然后赶在地里墒情好,不湿粘也不干硬,把谷子一丛丛连根拔起,摔打掉根部带了的土,拉回排在场上等晾干。就那带根的秸秆,一缕缕用麻绳扎连成藁荐。幅宽也依谷草自然长,根排齐在两侧,中间至少四道麻绳串下,这一缕的秸稍回裹进下一缕的根间,缕缕相裹连串成帘。帘成卷起,竖起总要齐腰高的。

不过那铡甘草打藁荐,要等到秋上一切忙得消停了以后。于是,就有了一个甘草的先期存放。那存放倒也简单,无非就是一个堆垛。可那堆垛,却就有了特别。
总是多少年代下来通行开了的吧,到我们在队里干活那会儿,队队都是那么干。那干法却是统一的很。就是那去了穗的谷秸捆,梢头向圆心根头朝外,一个个在地上铺排成最底层。就以谷秸捆自长为半径,环铺成圆,这一层似乎最为简单。然后开始往上,一捆压一道底缝,一个个又排成一圈上高一层,那么一圈圈圆搭上去。第二层外围尚可依第一层,再往上却是要层层外放,一层比一层更外出些许,到了一定高度再改往里收进,层层慢收,最终收成顶尖一束。那么一整个的圆塔,成两丈多高的完满圆环的坐地葫芦形。
是要有人在那垛上边一直垛上去的。自然,堆垛人是这甘草垛最后成型的关键。甘草捆是靠下边的人扔给他,也会长眼提醒:哪儿看着有些放大了哪儿看着收小了。上边的人把接到的草捆安放下,到了高度,中间放开的圆,半径已是两个谷秸联搭,又要捆捆相压,个个向心,中心拢住,层层相扣。人,其实只在中心锅盖大范围动作,接了扔上来的就按下,那时,靠手靠眼,还要靠感觉:大垛是晃着的。你在中心一动作,垛就会自然摆晃。你还就得在摆晃中动作,接续地往上堆往上垛。事实上你要感觉的就是那摆晃,小圆圈里你朝那儿它就朝哪儿晃。要的就是那晃动自如—-不晃就不对了,偏到了一边去才会晃不动。

那堆垛起来的谷秸垛,自身成就的那形体姿态,不能不说透着灵气。一个生产队,到后来能有大几个谷秸垛。一个村子上队队都那样,老家村村都那样。别的都打轧收藏得差不多了,谷秸垛就更显出来了。那时候地里已经光了,深秋的清亮里漫野走去,近任何一个村庄,你最先看到的都是村头场上的谷秸垛,一个个的宝葫芦。蓝天白云下,一丛丛一排排,就那么清清楚楚地展现着。一望见,你心底会溢出暖悠悠的感觉。是那熟悉透了的宝葫芦形态?是那内蕴的甘香、内储的干暖?是那踏实的坐地、完满的圆足、内敛的高展? 无论如何,它就立在村头,坦然昭示着什么,用着庄稼的语言大地的语言。那时候跟爷爷去看我姑姑,走大半天,远远见村头了,爷爷先站上路边一点高地,搭手望望,一边一二三四地数着跟我说:你数的也是八个?八个谷秸垛,他们这儿,今年得了好收成啊—-

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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