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秋是先给高粱的。虽说一到节气“寸草结籽粒”,但禾稼草棵不论高低大小,有高粱在,即使结了籽也还都显不出来,满眼望去,只是望不到边的成熟起来的高粱。
老家高粱原有大好品种。讲好吃是白高粱,黑壳白更是上上。种的多的是红高粱,因它对土壤要求底但产量高,是喂马牛的主料。那时,村庄外围低洼一些的地,一直到最洼下,多种高粱。所说“青纱帐”—-这词大概有读书人的贡献在里边—-上世纪末老家已是大人小孩都这么说,帐起的虽说也有玉米,但主要是高粱。高粱谷子都是秋上早熟。生产队种点儿谷子够自分了吃用也就是,种的少收得快,大项的,是收高粱。有生活生产的种种“需要”在,老家那时高粱的收,是从穗到叶到秆到根,要过一道一道“手”,高粱地要从头一遍又一遍轧过。
先收穗。大拇指挂小摘刀,左臂揽过一丛,后退着让右手摘刀来够那穗头,勾一穗往下引合适—-被揽住的高粱秆是大弓了劲儿的,贴了拇指只一擦,嗒的一声,高粱秆弹了回去,沉甸甸的穗头就訇然在手了。好汉子干起来,喀喀喀喀连声响;高粱秆在他面前一排又一排地弹舞。
穗头收过就到秆上了。秆上有叶子,没了穗,叶子抓紧地绿足起来,于是到了第二道,“打叶子”。没半点儿巧处,一片一片擗扯下,最是耗时日。真做当然还是有套路:开头两手摞下和作一把,扯出三两片小叶绕紧,夹在左腋下算是起了头儿,再打叶子一把一把垫去小把儿下,也就把高粱秆一根一根数过去。夹的叶子足满了,找棵长了两根秆儿的,把那整夹竖放进去。等放上两三夹到人头高,上面夹紧用叶子绑住。老家收秋天气,天高风爽,过个十天八天,就全都风干透了。因为是风干不是暴晒,那叶子能保持一直鲜绿。等装上大车拉回场里铡碎了,是牛驴骡马的上好草饲料。打过叶子的高梁地煞是好看,原来密不透风的青纱帐,一下子光亮剔透了,根根高粱秆笔直地竖着,走在里边,得清风,也着阳光,又有高粱秆的梳理,你只觉得风不大也不小,阳光不多也不少,且总有淡甜的清香。
叶子夹都拿走了就可以砍高粱秆了。老家的讲究,是从根部往上留膝盖高的一截儿,叫柞子,再往上才是要砍下的高粱秆。还是那割麦子用的长镰,把面前扇面的一丛勾来左臂揽了,退个不远不近,左臂下压,让根根都弓上不大不小的劲儿;右手把长镰掂准,朝那扇面恰当处划下,喀喀喀喀喀,根根高粱秆都蹦到了地上。 —-那长划中是暗含了短点的,每根都得一点;但那点又是暗含的,点到为止擦上就过,没有停顿没有间隔,都在那长划一挥之中—-既不是砍也不是削。长镰一回把落地的高粱秆揽起合在左臂抱中,地边一放,咣啷啷啷啷,杆杆相碰出竹竿声。
高粱秆收了拉回家,有种种的用处。最上的用,是多根捆扎一起成秫秸把。那时农家盖房最最离不了:梁上排檩,檩上排把,一根根排紧,满排整个房顶,上面再上土泥,就成了农家指望挺立百年的房顶。最次的用是做烧柴,又好烧又有样,是农家的好烧柴,年夜晚煮饺子家家都用它。
大开洼就剩最后一块长长的高粱地了,长城一样挡了地那一边的世界,这边的庄稼都收光了,小孩儿们远远就能望见那道帐墙。那地头上有人了,站在小车上拔了脖子望,看得出是一排的人地头上站了,齐拉开朝那地轧过去。高粱秆开始动了,看那帐墙开始收了、开始退了,一步步往下去了,一节节往另一头撤了,“那棵老杜树出来了!”,孩子们欢呼起来。原野大地上那样的欢呼,伴着漫空的鸟儿叫,可以传好远。大几个月不见的老杜树、歪柳树,还有更远处消失了多时的小村庄,一起出现还原起来。那是一种什么伟力啊,转眼间视野就那么地不一样了!可以看见千里清秋的地平线了。那不是那大河堤吗?还是那么横亘着像黄土长城。一季下来又苍老了一道?
如果说高粱长得有高低,砍了高粱秆儿的高粱地,那可是一下子平齐了的。砍高粱秆的一个要求,是砍后及膝高的柞子要齐。齐,不光为看。那底上的道理是,硬喀喀的高粱秆,斜削剩出的直愣愣的斜茬儿,硬得像竹签,边沿儿快如刀刃,人在那地里走,一不小心会被划破腿,所以要平齐。柞子一根与另一根相距也就是尺多,根根直立着,满排了那么大片的地,顶着白花花斜茬,齐刷刷朝上直指,一起泛着坚决刚烈的青白,满眼望去,保不住你不心颤。
柞子也要收,那是农家一等一的好烧柴。老家叫“捯柞子”。用“凿钩”,类如镢头,短小,柄长不过二尺,只为单手使用。一凿下去,断透底根,按钩撬起,也抉也拉,然后钩打根根抬钩,借力打力,三五下后就是秆根俱在土泥尽落的干净柞子了。一根根捯来攥成把,六大把放下堆一小垛。那是老家上数的力气活。精壮的汉子们一起劲儿每拿它来比试。一人对六行,地横头上拉齐,说个开始一起咔嚓噼啪往前去,身后柞子垛一个个排出来,不断的响声里,前边的明摆着就是小伙子能干。
柞子捯了先就那么放着,让它去干。过个十天半月再来捆。两小垛作一捆,捆绳却就是选出泡湿轧好的高粱秆。这捆绳有一个绝好:可以跟着捆好的柞子一起干,柞子越干越收缩,捆绳也随着越来越收紧。捆好了就剩等车拉回家了。只要安排得过来,让它多在地里干干自然是更好。那时的高梁地又是另一个好看:柞子捆个个坚实地立在地上,几步远一个,横看成排,竖看成行,排排行行,满地布开去,远望如兵家演阵。
得等到过秋分原野上才没了高粱—-要是那年雨水大,洼地里的高粱也许还会竖在那儿:秋头上人们先只把穗收了,高粱秆儿就由它在那水地里;什么时候水没了,地干了,甚至上冻了,人们也许才会去把那高粱秆收家来。
“立秋十八日,寸草结籽粒”,这说大概也有读书人的贡献在里边。那时的老家,已是大人小孩都这么说。不光是口里念,庄稼人心底里会自然地生出感应,或者,如果说人仍属自然一物,似就可说,是与秋色渐起的大地同气相应的一种自然现象。“七月半,八月半,白天黑夜连着转”,是大地生物的自然要求。人们叨那话的时候,也早就相应地跟着转起来了。这“收高粱”的种种,才是秋上种种“连着转”中的一项。
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