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子的季节,老家人叫麦秋。该是从收秋收获来吧,收,就是秋,尽管时令是初夏。
那些年近麦收,由县而社的广播站总是“急用先学”地走在前头,大喇叭首先兴奋起来,起早贪黑地鼓舞着“无边的麦海”。无边的麦海,前进着巨大的联合收割机,麦粒从侧旁瀑布般地倾泻,那样的画面,也是印在香烟盒上走进到村庄的;老家大平原的麦海足够无边,可从未见过什么收割机的影子。收麦子,从来就是动镰刀的割,永远就是动镰刀的割,直到割没了人民公社。无边的麦海、金色的麦浪,不管在广播报纸上怎么地诗情画意,轮到收割,永远是伏背弯腰的艰实劳作。
当然,这劳作与“学习大寨呀赶大寨”不同。连报纸广播的说法,都是“喜开丰收镰”,这“喜”,总是有点儿对的。那时一年到头,生产队除了出工还是出工,节日是全没有的,尽管会有那么一天,准时地冒出来两报一刊元旦社论,喊给人们,“广大城乡一派节日气氛”,劳作着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广大城乡”在哪里、元旦是农历的哪一天,他们照样扛起铁锹吆喝着牲口低头下地,什么节日不节日气氛不气氛?若真说气氛,劳作日里最能给人们的,倒真就是麦收。“后天就开镰”,生产队议定了的一句话,能让家家院院热闹起来。
为麦收的热闹其实用不着说,是早就开始了的。芒种三天见麦茬,老家孩子们都懂,一近芒种,割麦的种种准备早就开始了。家家的麦镰都翻了出来,刚买来的要安好,早有的要认真检查过安妥当,然后,是把所有的麦镰磨快—-镰,当然都要快,麦镰的快好像最是要讲究,小伙子们晚饭后磨好了镰会相邀着比试:伸出胳膊来,把麦镰刃贴上,轻轻一动,臂上生剃出一道白,刃过处汗毛儿齐刷刷刮净,快到那个程度才算好。还有更显劲儿的,抓几根头发贴近镰刃,吸口气噗地吹去,头发应声断开,博得个名讲十分地响亮,叫“迎风断发”。
如果说备镰备工具是男人的事儿,另一大项的准备,就全靠母亲妇女们了。所以说大项,不光是因为那一项更加地费心力费时日—-那才是从底上给麦收赋予了“节日气氛”的:一春的时光,纺线织布浆衣缝制,她们的辛劳,都将在这麦收时日中展示出来。一到时候,男女老少,上身都要穿一件白白的长袖衬衫,就算不是新作的吧,也必得是浆洗一新的。手针、手工,男女老少一人一件,我们的母亲们,多少起五更睡半夜啊。全都展好了甚至熨好了叠好了,就等开镰那天了。
开镰,大清早,生产队上工的钟声似乎都响亮许多。如果说一年当中会有那么一天,人们一听见钟声就快快赶出来,那就是这一天。而且人们是怎样地赶出来呀,单是身上那白上衣,那是一个怎么的新亮、怎么的挺括啊。来一个是一个,个个扎束停当,马绊草草帽下,劳动力们个个都增了多少分精神。妇女们是白洁的麦莛草帽,帽里也许还带有花色的头巾。孩子们蹦跳出来,也都是新新的白小褂儿。全数地穿戴好了,齐整整地聚到一起。—-这是村庄上最齐整的讲究了,简直就是仪仗。—-还能有比这更高档的仪仗吗?
老家一方,家家那样,村村那样。不知道这讲究是什么时候起的,割麦,当然是老辈儿老年头了,一张镰两只手,比这更古朴的怕就古过文字记载了吧?那这割麦子的穿,也该是从多老的老辈儿留传下来?(《静静的顿河》里的哥萨克人,他们的收获:“一大清早,妇女过节穿的裙子、 鲜艳的绣花围裙、五颜六色的花头巾,象鲜花一样撒遍了草场。全村的人都出来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打扮得象过年一样。”—-作者说那是“自古以来的风俗”。)从劳作上说,倒也是特别地需要:白,挡光热;长袖,挡麦芒。麦收是男女老少全伙出动的农事,学校放麦假学生们也都去参加,一个生产队可以出来一百几十号人。常日里别管朝哪儿去干什么,人们无非就是个蓝了又黑黑了又灰,忽然到了那一天就那么不一样,每一个都是白上衣,跟平日是太不一样了! 人们鼓着劲儿走出来向地里去,这儿一队那儿一群,无边的麦海一下活泛了起来。尽目力望吧,麦海之上,你能望见数不过来的白点点,这儿那儿,全是白上衣的人队人群。蓝天白衣下,麦海走波纹。这才是收获、是壮阔。只有在这时这样的画图中,金色的麦浪才真地成了金色。那是怎样的民人的节日气象啊?
割麦的“割”说来简单:右手拿镰拢一把麦子过来,左手接了握住,麦镰去根部由远及近划来,握住的麦子与根部断开于是割下一把,接着再割下一把。不过,真的割麦子全不是这样。老家人割麦有一种专门的功夫,叫“抢镰”:把一垄麦子搂过来的那一道手是根本没有的,麦镰只朝着麦子的根部,当右手的麦镰探出去的时候,左手也朝着要割的那一搂麦子的上部探出去,手势是反向朝前的,手的虎口是大开着的,由近及远,朝前下方去,麦子本来是挺长着的,有它自己挺竖的劲道,这样一来自然就都打在了左手的虎口里,随左手握紧右手麦镰划过来,那一把麦子就下来了。
不过这一说早就慢了。想象一下,那麦镰总是贴好地皮的,嗖地探出去,嚓地划回来,只是眨眼间。左手探出握住麦子的动作,也就要在这眨眼间完成。两手又需同步:一起往前探出,划出的是半圆的弧线,并无停顿,一起往怀里收回。也无停顿,开始下一环。这么一说你就可以想象了:精壮的小伙子干去,那右边的镰和左边的手,快得让你看不出路数来,你只见麦子在他前边唰唰唰唰地倒下去,在他身后一铺一铺地排出来。
一想之下,割麦子肯定是一个老老实实弯腰弓背的架式。其实,真会干的人们,并不真靠弯腰;那靠的是跨步、躬腿,那用的,正是武功中的马步:腰,是下腰,不是弯,尽量地向下收低姿势,上身前倾,腰部倒多半是倾直的。所以,割麦子,割不了多一会儿就腰疼了的,多半还是没有摔打下来的生手,真正会干的干去,虽说不能做到不腰疼,但是却可以一直干下去,窍门儿就在这里。那镰的割,也有窍门儿:是斜了拉回来的—-实际上是削过来,不是生生拽回来,生拽费劲儿,而且费镰,麦镰一会儿就不快了。好手,明明割的麦子比你多,手里的麦镰还比你的快,窍门儿就在那割的手法上。
割下的麦子要有个放法:五个人一组,每人对着两垄麦子,向前割三几步放一把,五个人都放在一起,就是一个“铺子”。割了的地上才能放下铺子,铺子得有人在前边挑开,于是,那第一个割在前边的,就叫“挑铺子”的。挑铺子当然是得快手,不然两边的人都得等着。那是一种特殊的劳作,一大队人呼啦地站起来,每个人都对准了面前的两行麦垄,一个开始,大家的麦镰全都朝麦子探出去,不用说,“比”是自然就在里边的,特别是对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面对的都是两行麦子,麦地可以有二里地长,“打头的已经割回来了”,那一看真的就是压力,没有人愿意落在后边太远。
老家论人,能干,在人们心目中是很重的。能干的重要一项,是麻利;麻利,要的就是眼快手快,干脆利落。割麦子,真要的,其实就正是麻利。真快的好手,一会儿的功夫,就可以过人一倍;一天下来,更是不知多干了多少。有这些快手在前边领着,让大家都标着赶,那是快手的一大贡献—-“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这里是真的。所以,一个村子上,割麦子的好手,是受人们“往上看”的。想那原理大概是通的:奥林匹克的奖牌,许多不就是给游得快、走得快、跑得快吗?而且,像奥林匹克有记录一样,割麦的好手,总是久久地留在老家人的讲论中。
那是最见阵势的场面了。尽管不是竞技,如果你真能割到前边,你会体会到那特有的劳作的快感的:齐整整的麦田,在你的镰刀下,两排麦子齐齐地倒下;你连环地运臂往前,每一个连环的小动作都不出错;你割过来的后面,地上干干静静,麦铺一铺一铺整整齐齐。无边的麦海,就那么被清楚地划开了一道线。你割着,麦镰在你手里一下紧连一下,嚓嚓嚓嚓一个声地响。你知道你是在领着人们往前,麦海,是在你面前被冲开的;不是冲浪是冲海,冲开海面,听说过吗?你的后面,紧紧忙碌着的人们后面,麦海已经豁然大开,齐刷刷敞开了一条宽阔大道。那时候你直直腰抹把汗,会觉得麦海上掠来的风,带着别处根本没有的清凉;麦海上的蓝天是那么特别的高远,让你心神无尽地舒展。看看后边吧,一大队的人,大人老人还有孩子们;往四外望,麦海上这儿那儿,一片一伙,白点点呼应着白点点。这就是蓝天下的父老乡亲,这方黄土上的人。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割下来就是收获,收获了就是生路,其它都是扯淡,这方人能靠的仅仅就是这个!老天爷在上,我们在收!你再割下去,你会觉得身上每根筋儿都绷得紧紧的;满脸热汗的人们嘉许的目光,会让你觉得有用不完的劲儿;你会切切实实地感到年轻强健与贡献。你只要快快干,你只觉得欢畅,跟累不沾边儿,你,只永远都不觉累。
2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