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的《瓦尔登湖》有这么一段:“…在新英格兰的人,起初是无法按他们的愿望建造农舍的,他们在地上挖个方方的地窖似的、六七英尺深的坑,长短随便他们自己,然后在墙壁上装上木板,挡住泥土,用树皮合缝,以免泥土落下来,当然也有用了别种材料的,还用木板铺了地板,做了天花板,架起了一个斜桁的屋顶,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他们全家可以很温暖很干燥地在里面住上两年…”按这说的比量,合得上我们老家专门的一个词:窝铺。
当然是不同的窝铺。也许人家的可以说“洋”,那老家的就得说“土”了。土窝铺在老家不稀罕,别说听过见过的,住过的,也多了去了。“人民公社”时期,当年村村庄庄的“好劳力”,可以说就没有没进过窝铺的。十七世纪中叶的新英格兰人,踏上新大陆白手起家,洋不洋先放下,不“窝铺”怕是别无它路;我们,二十世纪中叶以后,大平原上的父辈甚至同辈,也还“窝铺”岁月,同样,土不土先别管,不“窝铺”也是别无它路。“用木板铺了地板,做了天花板”,这就太洋了,完全超了我们土的框架。动木头的事,想都别想。我们没有木板,我们也挨不上温暖。人家洋是为“全家可以很温暖很干燥地在里面住上两年”,我们土是为“战天斗地学大寨”。没事儿去战天斗地?天可怜见这是真的,先别说诗人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 公社搞平整土地,一高兴就可以“住”到地里去;省地县“农田基本建设”,防旱排涝水利兴修等等等等,多半都得住工地。那些个“住”,不管在哪儿,对“劳动力”来说,都只有一个“窝铺”其住;住的日月,就靠“窝铺”撑过来。
地方上的是小打小闹,那之上有最正规的战役级的:挖海河。一定要把海河的事情办好,是那时一道“最高指示”。红太阳照耀下的海河流域,每一入冬,几乎就是当年人海战术的淮海战场。实际上,那时的官家就是直接把具体的河道叫“战线”的。几十万上百万的民工,就是那么被“指挥”到一条条战线上去的。
老家人说“挑海河”。挑海河是官家派下来的劳务,没有任何报酬。唯一的,是能挣到生产队的公分—-外出挑海河,家里给工分;给官家贡献的是“劳动力”,给生产队贡献的是分红基数的加大。靠了行政一大二公,我们弄起这些来不费吹灰之力。上头只管往下派指标,公社就跟生产大队生产小队要人。人民公社组织严密,人员丁口都在名册。年年都统计,小队会计而大队会计一级级上去到官家手里,一个也漏不下跑不了。—-“劳力者治于人”,三千年后真成了现实的社会生态?那划分却又细作: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为“壮劳力”(仍合战国旧制,此等岁口为精兵);壮者以外,得无可劳可力者乎?于是,十五岁到十七岁,四十六到六十岁,尚不壮和壮过了的,又立另目,曰“辅助劳力”。老家人把这些混账官话扔一边,直接改个干脆道个彻底:整劳力,半劳力,连起来就“整半劳力”。“挑海河的人数下来了,按整半劳力分的,咱队这一季得出十二个人。”一句话就说清楚了。—-那“整半劳力”的“统筹部署”,整劳力“劳务”以后,队里还有多少半劳力可维持运转以资时用,是决策者虑及了的?
跟劳力数绑在一起下来的,还有四个字:“食宿自理”。那才是三国演义“黄娟少妇”级别的官话:民工的食宿,官家从来不理;别看不理,却每次都不忘把这官话拿出来,一本正经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一字不识的老实村民,不说清这一句大概那不叫往下传达。
食宿以外,还有多项的啊。单说工具,大锨抬筐拉绳推车,都哪里来?那么远,都怎么到那工地去?寒冬腊月,不戴副手套?想什么呢?别吭声,上级听不见,官家你看不见;你是“劳动力”,这就是全部;到了你这儿,就剩“自理”了。
穿的盖的总得有啊。管劳力的不管;被管着的劳力管庄稼管地;劳力的家人可就不得不管啦。秋上还在忙秋,家家就开始操心衣物被褥了。拆啊洗啊浆啊晒啊缝啊补啊,趁好天儿忙着往前赶做吧。那时没有电,晚上晴天有月光,是可能的最好的盼;一点都不错:长天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食,从生产队出。堂而皇之的“生产队”也者,不就是那些整劳力加上半劳力还有和他们连在一起的家人孩子吗?生产队的一切,每一根草刺,都来自于他们。于是,食粮从生产队的粮囤搲出来,然后,在石磨上磨出米来磨出面来磨出粉来。上海河的民工队伍里,总有几辆小推车,是推了几口袋玉米面高粱面的。随队带出的不够,后需,生产队再从粮囤往外搲,再在石磨上往外磨,再出人推小车,一步步往工地送…
当然是步行,不管多远。劳力劳力,劳动的是力,劳腿才是个开头儿。小车推着铺盖卷,草绳扎紧大棉袄,哥们儿爷们儿前后照应着,一拉遛地出村上路,冒着寒风,一步一步往前顶。走三天走五天?远着呢,战天斗地,这还没开始呢。
到了指定地点,才到了第二个字:宿。漫野里除了冷风什么都没有,前不见村后不见店,怎么宿?哥们儿爷们儿咱一刻不能停,停了就得活活冻死:别管什么样的天,别管多晚,窝铺一定得搭出来。—-不然老少爷们儿们怎么办?
如果所在地盘正好有道土坡,土坡还大致成东西向,那就是碰得上的老天给的“上上好”了。窝铺就依坡而筑,坐北朝南,取背风向阳。先把那坡的南边竖切成一面墙,高粱秆扎捆竖起为柱横担为檩,一端埋进地里一端扎进坡墙。高粱秆箔横铺过来,上再铺麦秸,再上边,没有别的了,只有大地永远给予这方百姓的土。铺足土后上泥。抵挡风霜雨雪清冷严寒就全靠它了。抵挡什么严寒哪,泥一上去就冻了。铺顶可以对内生出野地上的白霜,而且朝下垂出冰凌。“疑是地上霜”?别疑,头顶上呢,白花花一层,一刮嘎嘎响,完全地生猛。一个洞门,挂两层谷草打成的蒿鞯挡风,人猫着腰能入能出,所以老家人叫那“钻窝铺”。一旦窝铺了,也就只能钻。先猫下腰往里钻,钻进去了还是得猫着腰,站不起来。里边,也许能叫一个大通铺?铺盖卷挤铺盖卷,洞门这道墙边留尺把宽的过道,好一个一个挤过去躺下。地都冻了,就睡这上边?唯一的,就是人们小车推来的麦秸,铺上一层然后铺席,再往上,没别的指望了,只好把家里带来的被褥铺上去了。好好的晌干的,老娘一把把洗一片片絮一针针缝的;一夜过来,地上的冷潮就把褥子给凐湿了;被面上也会全是铺里化滴的湿气,手一攥能出水。就这么往里钻?钻进去睡?这时候所有的口号语录,着上的只有那年月造反派响当当的大话:都滚它妈的蛋吧;能从老少爷们儿们抖索的口里出来的只有一句:傻小子睡凉炕,仗着身子壮。—-算是“海河经典”。
当然得吃上饭。一边“搭窝铺”,一边“埋锅造饭”,都是“急急如律令”一般的必须。不相信,比当年出击匈奴军旅的埋锅造饭,有多少超越:找土台土堤背风处,大锨挖圆坑,三下五下大锅安下去,然后以锅底为准,锅下再挖空膛,塞进柴禾,这就生起火来。拿出火镰,打开火镰夹,取一撮火绒,合火石左手捏了,右手举火镰,一打一擦,有火星迸出,溅到黄乎乎的火绒上,忽地有了红红的亮点,随手用火镰煽动两下,一丝烟缕就悠悠地起了。就把那红点喂进软柴窝里,哄着哄着,到火候一吹,腾地火苗就起来了。连火柴都没有吗?有,老家那时候还叫“洋火”,洋火顶不住咱北地特色冷风。先快快地大锅烧粥,爷们儿哥们儿铺盖卷里抽出大碗,快快捧上,手麻了根本不觉烫,呼噜呼噜满地响,快喝喝暖暖吧。—-这当口又成就了一句海河经典:“大锅熬粘粥,没风也起浪头”。锅太大了,烧开了粥,像煮沸了渤海—-谁说我们不幽默?然后,锅上上笼屉,再造硬的挡饭的,大窝头,小火轮儿(立在笼屉篦上蒸的饼子)。也是这当口,报纸广播的种种“站在海河放眼世界解放全人类”之外,才轮到“劳动力”们自己的“豪言壮语”:小火轮儿一顿八个,大窝头一手抓仨。
怎么住怎么吃,官家一概不看;官家只看进度:土方要进度,河道要进度,政治上的种种也要进度:阶级斗争天天讲,主席著作天天读,还有大批判,还有斗私批修,还有活学活用,还有评法批儒…
海河工地是战场,那地儿,如果不是最最红,也是最红了的。早上起不来?没那事,海河工地挂上高音喇叭,一到点“东方红”呼咙咙咙,“时代的最强音”灌满河筒,天不亮喇叭亮,保你早早醒过来。慢起?“斗私批修”等着你。
于是就只剩“干”了。别的,“一点儿人事儿都没有”—-又算一句海河经典。也是人们从海河工地回家后的口头禅:“海河大半年,一点儿人事儿都没有,除了干就是干。”海河的干,从来都是“两头儿看不见”:看不见东西就起来,干到看不见了才算一天。而且是天天天天。没—-没有星期日节假日工休日?这问得太正常了;可惜,那时日跟许多“正常”风马牛不相及。
看过这边人们早年先迁时的起始居处,美国加拿大,东部西部,种种的“洋窝铺”:沟缝里的、土坎外的、崖石下的、荒坡后的…就人们初到一地单对大自然空手起家说,老家土窝铺的一点,怕是别个任怎么也无可望项背:只要有土。别个再简陋,也还是用石头或者木头;而我们,仅仅只用土。—-简单到没法再简单了,也于是才可以地无分南北季无分署寒,一个号令就开“战线”。没有石头没有木头的地方有的是,没有土的地方怕还难找呢吧?就这点说,老家的土窝铺实在该算是创举。那一辈老老实实的老乡亲们,正不知该赢得怎样的歌颂与铭记。
只是,如果说,在简单减省上那土窝铺已是最底限,土、草(秸秆)以外,什么别的都没有,土到那一步,已再无可土;那,当年的海河工地,除了官家的高音喇叭红旗语录牌,谁能说得出,与我们早期文明的窝铺比,与这一方民人先祖开发此地时的起始居处比,当代的有什么超越?尽管我大中原腹地,已文明了五千年?
还有,是“窝铺入住率”—-如果允许这么个概念的话:成人中有多少住过窝铺,一年中有多少窝铺日月? 别管你窝铺多洋,跟我们泱泱上邦比,趁早歇菜吧您哪。新英格兰人、北美人,一边儿“俱往矣”吧,数窝铺人物,还看今朝。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大平原上的父辈人,“钻窝铺”为国家的,那可是千千万哪! 千千万万,季复季年复年……“厉害了”以后,咱这点儿历史该不会忘的吧?
20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