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车，不说买新车—-签字拿钥匙一把交易没什么可说的；说买旧车。旧车先是旧，时间倒推，上世纪的？汽车过手数辆？那就是了。跟“古旧车”似的，那时的买车也能有故事。先别说“买”的种种，光是到车主那儿看车，还没“车”呢兴许就有故事了。
第一辆是八三年造菲亚特。那时那种车很少，想找都不容易找到，却让我给碰上了。是一位法国留学生的。算是“碰得巧”：想买了去学校大图书馆，进门处有专供学生贴小广告的布告栏，朝那儿一扫，他的小广告先蹦出来，字写得那么娟秀工整—-那时手写相当普遍。电话打过去，他说，当下就可以开车过来让我看。喝，可是好大的方便！没车，怎么去看车？作难哪。
小伙子来了，比影片上给人印象的法国人似乎略低些，也略胖些。很客气地轻声说话，小小地笑，完全没有美国大块头年轻人的横晃张扬。也不多说他的车好，只是告诉说，已完成了学业，下星期就要回去，以后也不再回来，车是必须卖掉的。那时我哪里懂什么看车啊，别说拥有过，连摸还都没摸过，只是看着里里外外都洁净，四个轮胎还很新，坐进车里，似乎有点儿—-法国味儿？嗳，就是说，感觉上可以。车刚开了七万英里，价钱？九百九十。就很感觉地说了句：要不然我们在整数上成交？那意思人家可没领会错，不是想给人家凑成一千。小伙子给了个：成。接着小小心心地问：“明天可以去办手续吗？”美国人买车，等说定车了，然后才想钱，怎么贷出来或者怎么凑出来，还需要个三几天是常事；我们中国人别看没钱，买车，个个都是手里有那个钱才会跟人说那个话。“我可以开车来带你到办手续的地方去。”“那太好了。你看，不然我还没法去呢。”“是是，当然当然。明天一办手续交了车，我也就跟你一样了。”一句话差点儿就拉成哥们儿了。小伙子憨好地笑：“办好手续后，我们可以一起把车开回到你这儿。”“那，你怎么回你住处呢？”“我搭校车就行，离你这儿很近就有一站。到那头下车后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正要多走走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感谢的话了。他伸出手，握了又握，满传着体谅和友好。没说的了，跟着感觉走吧。
朋友看了都说好。开上高速试试，有经验的车手说，这车的引擎音儿跟飞机似的，保你再开个七万也没问题。是啊，那时的美国车，开到了七八万就得准备不停地修，能开过十万的谁都说少见。学生们住的地方，天天早上起来你听，这儿嗡嗡嗡嗡转几下，打不着火儿；那儿噗噗噗、噗噗、噗，打着的车又死火了。学生们手里的车，特别是中国人的，多半是便宜车，什么毛病的都有，多累人的都有；天天跟你过不去的多着呢。
只一样，小车是手动挡。当年来这边的中国人，来之前没人会开车，来这边买车全买自动。我倒好，不管什么自动手动，想都没多想—-什么都不知道能往哪儿想啊？等学车了才知道，发动机本来好好地运转着呢，一挂挡，咯噔一下它先停了。问一个是一个，没人会开手动。就那么，正犯难呢，上赶着似的，小伙子来电话了，客客气气小小心心地：“车开着没什么问题吧？”“没有没有，一切都好，一点儿都没有。”开都还没开起来，哪儿有问题呀。小伙子自个接上说，回国前可以找点儿时间带我学车。这、这，真是让人从心里感激啊！咱就实实在在跟人家“哥们儿”吧。小伙子来了，认认真真讲，仔仔细细教，大大的俩小时。一来一回走路坐车人家得再加俩小时，那可是人家回国前的宝贵时间啊，说“感激”够吗？就那么算是知道那开头的诀窍了，往后就好说了，住地小巷里先试着挪挪，开出三步来再退回原地去；转一个小街区再停回去；再然后，星期日早上趁车少偷开到大街上去。—-那可真是“偷开”，被逮着可就栽了。少不了的，倒车镜里一瞥见警车先吓出一手汗。不过，什么事儿都没有，直觉得是那小车有灵性。
那第一辆车让我倾注了种种的好奇和关爱；它也给了我一切的所求。打工雨里雪里，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长途抄起来北边的州西边的州，要去哪就去哪，从没有过丁点儿不相和。小四缸引擎，高速上跑欢了真出飞机的嘤嘤音儿…还有那简洁纯静的样子：银灰色；较竖直的前窗；两个圆圆的前灯，如水洁净的玻璃灯罩，好像总在那里静静地睁着眼睛。
春天买的。到冬天想去外地不得不卖去，小车，竟卖回来一千二百美元。结果外地没去成，卖了的车泼出去的水怎么心疼也收不回；又立刻得有车，又得从头来。找广告、找车主，又是没有车得去看车的困境，先就起了烦躁，想逮着一辆价钱差不多就买下。
别克，浅绛红，外表已经斑驳，大八缸，大宽座位，只驾驶员侧挂一小侧视镜—-八一年的。说打火，没见声音呢，先整车头一个抖动，接着才轰隆一声发动机起来，那声音真是“轰鸣”。打着了车别往后看，看了半天回不过神儿来：那么重浊的气流，突突突突鼓着劲儿地往外喷，一喷多远没个停，想这美国车真也太“造”了。全自动方向盘倒是好，连打两圈儿刷刷地不费劲儿。大八缸当然喝油多，不过那时的汽油一加仑才九毛上下，人们不把费点儿油当回事儿。这回自动挡了，不用什么挂，一踩油门就全有了。—-大学时啦啦队一起喊“加油加油”，这回真就是实落了，直接加油就能加到高速上去。车后箱那大啊，看美国警匪电影来不来就往车后箱塞两人，那么大的空间还真不用强塞。
二月里买的车，八月里就坏定了。我说怎么晚近以来，一让它倒车它就先“咕咚”一声呢。得，还没法再修了，要修一千二百起，完了还不知别处有多少毛病。买的时候才花了八百，还修什么修啊？车的里程表，买时九万九，在我这儿总共加上去不过两千，这么说，美国车还真是一上十万就算玩儿完了？
得，认了，再买吧。这回报上搜出了一辆日产。以前不看日本车，坦白说一听“日本”先就别着点儿什么；还有就是，瞄一眼那日本造只觉得横竖一个“小日本儿”。这回算赶在了茬儿上：刚坏的是美国车，有什么辙？还有人家卖车广告实在抢眼：一千九，四年新，已行里程—-才四万！
打电话约时间下午两点看车。小车就在人家外门口停着呢，提前五分钟到了那儿，前前后后看，越围着转越觉得人家车里外都像新的。也就到了点，门里小径有人出现了，从住房到这外门口少说也有两百米吧，茵茵草地一派新绿，白遮阳帽黄短裙，远远的先招了手，一步一声清清楚楚地走近来。遮阳帽下先是小巧的笑，细音谦谦，说：先需要跟你讲清，这车的发动机，在路上走着忽然停下，刚出了第二次；所以我们决定换一辆新车；因此没去查它到底是什么原因。也因此，标价已是低于一般。又接上说，是我开这车，可我根本不懂车，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那问题，如果想买，你可要好好查看啊。等看我听懂了，才接上说，你可以开出去试，如果你给我你的驾驶证，让我先存一个复印件的话。—-这做法讲究，显然她家有这能力讲究—-那时候家里能复印的还很稀少。开人家车出去，当然得留个什么；看小径那么长，让人家女士走去再走回…大概想到了大方一下，就拿出驾驶证说先压在你这儿吧。一下倒把人家惹得笑转了身，说“开车不带驾驶证，可不敢让你犯那样的大错啊。”
大开了一回高速，感觉都好，停下后又打开车前盖，懂车的一般上下左右看，跟人家说：价钱上还能再讲吗？遮阳帽下又是粲然一笑，说等一下，回转身，那么长的院路，又是短裙一招一招地走回去，过会儿回来了，先几乎是腼腆地笑笑，却是问话的口气：“一千七，你觉得行了吗？”立马就给了人家定金支票。倒是人家先认认真真地谢过又谢过。
小车浅黄，里外洁净。—-车内的洁净似乎持有着一种暗香，好长时间，坐里边有“坐人家车”的感觉。八四年出厂，一切手动，从手动挂挡到手摇开关窗。好在，第一辆菲亚特已教给了我不少手动。别的好处不说，首先是省油—-高速上空挡跑长下坡，直接就是像鸟儿一样滑翔。上坡就更不用说了，五档劲儿不够换四挡，四挡还上不来劲儿换三档，越陡的坡越显出“手动”优势来。至于说那“走着忽然停下”，刚买回来还时时提防，惦着什么时候应急，可根本就没有过，一次都没有，时间一长全忘了还曾有过那一说。车在我手里十年，美国加拿大东西南北地走，行车英里数连续地加上去十多万，除了养护该做的换机油闸皮轮胎，只修过变速箱—-据说也是用久了本该的。
那次成交后二月，忽收到车辆买卖部询单：是什么原因使这车成交价低于市场价？我知道，那时是有故意这样做的，报上去的成交价比实价低，为的是少付些成交税。我如实填报：发动机走在路上停火过两次，原车主认为可能有问题。—-那是人家一见先就认真告诉了的。
有说“岁月无痕”；便是岁月静老的美国小城，轮到讲买讲卖，这样的“交集”也早已退为“旧时人事”了。说买旧车，想起那时的卖车人，那菲亚特法国留学生，那日产车谦谦女驾驶。当时不觉得，多年过去再回想，倒觉出些旧时意味。是以此记，谨为“再谢”。
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