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坠地

算是个比喻:“春天像刚落地的婴儿,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在生长…”猜写者写出这句是认真的(暨大中文第十二册《春》),小学生更认真,到这一句不放过:本来吵的是比和喻,却忽然吵大了,个个大睁了眼睛,群起而盯:婴儿“落地”是怎么回事儿?
刚出生的婴儿,躺在婴儿室暖暖软软的小床上。这边的孩子们只能想象这样的场面。在他们,似乎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婴儿的世界就该这样。—-他们懂不来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读这样的句子在我们不会感到费解,“呱呱坠地”,不是我们那时听惯了的写过了的?实在说它只是一句大套话。今日再读到,也只会一带而过全不费劲。直到被小学生们紧紧问住:婴儿,为什么“落地”?

“二姐要临盆了,她背靠饭桌站着,两手向后撑在桌上,面带痛苦地扭曲着表情,两脚不停地原地移动。大姐忙着烧水和布置产床,老娘和我急得手足无措。大概自己感觉孩子马上要出来的关键时刻,二姐说‘快!要出来了!’我娘和大姐立刻搀扶她跑进卧房。很快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我都没敢进屋。那时候绝大多数女人生孩子就是这样生在自己家里的。”这是芸娘《华夏文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 我的二姐》(https://hx.ciaos.org/?p=188216)中的一段。作者写的是自己的二姐,是亲见。虽非要点仅几句带过,但这写出的也接近可以让人想见那“呱呱坠地”了。
别说当时乍看,就是这后来重翻到那页面找出这几句,神经也还会被揪起。—-在这边当了父亲的都曾直接护在产床边“身临其境”,怎么能想象“她背靠饭桌站着,两手向后撑在桌上,面带痛苦地扭曲着表情,两脚不停地原地移动…”要指出,那写的还是沧州府城里,远不是乡下。

“你波婶就要生了,就在这两天。”到了波婶家大门,妈留我在外边玩,忙忙地进里边去。波叔接着就从门里出来了,挑了一对大挑筐,“跟我去弄沙土吧”,他喊我跟他去。就在我们村西北,二里路远近有一个沙丘,那里有上好的沙土。波叔不再说什么,甩开长腿忙忙地走。他是村上第一高个,我跟着他只有一路小跑。正是春上,沙丘向阳一面,风吹了一个冬春堆廪起的沙土像面粉,又细又软。到了一放挑子,波叔扑哧趴在地上,两手捧起一大捧:“这沙土好啊。这沙土好啊!”就那么跪趥着朝天仰举起他捧了沙土的双手,举了又举。—-那场面对我很震动,至今想起如在眼前。后来我理解,当日那样的他,是捧上了自己全部的至诚与虔敬的。—-妻要生产,他,得求上天啊。忙忙地装筐,我俩两双手,大手加小手。只是手扒手捧,不能用铁器,根本就没带锨—-那时的我已知道老家有那讲究。我也好好闭了嘴,什么都没说。记得波叔也只说了一句:这沙土给了人们大方便,老天给的!波叔是我的堂叔,相貌身材,周围几个村都算上也是数一数二,那时他是村上小学“民办教师”,他说话我听得很认真。装最后一捧,又是朝天举了又举。然后挑起挑子大步流星,换肩疾走,一气赶回家。让我帮他拿过来细筛子,一筛一筛把沙土都筛过。过了筛的沙土就在墙根太阳地儿里,已经存出一个小堆了。旁边还有围好的一堆麦秸。照进院里的太阳正照得好,就那么让给好好晒。
不记得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上,傍晚,我们正在大院儿里散玩,波叔慌慌从边上赶过,喊我们“靠边儿靠边儿”,接着的是园奶奶,从她家大门跑出来,咚咚咚咚跑跟着波叔。园奶奶跑着,两手往两边慌慌地分,“像是着了火”,把我们吓得远远让开。—-“波婶生孩子了!”我们几个毛头小孩异口同声。
许是,也应该是,过了“十二晌”—-老家有十二晌的说法,也就是十二天,妈带我第一次去“坐月子”的波婶屋里,妈一再嘱咐我:什么都别碰,看一眼就出来。是上午,波婶已经起来了,笑笑地坐在炕上。炕头有小被窝,小褥子没盖住的边上有沙土的印痕。新生的小妹妹那么小,窝在小被子里,睡着了,不睁眼。看得出来,小妹妹的小鼻子一下一下动。凑近耳朵,才刚能听出一点点小妹妹的呼吸。妈忙拉住我,不让我再靠近。

园奶奶怎么就成了接生专家,实在说不来,只知道老家那些年,一直都是园奶奶。园奶奶是在奶奶辈分上,当年我那堂叔家小妹妹出生,园奶奶也就是近五十岁。园奶奶能干,也下得辛苦。大清早去打草,天天都是她叫起,咚咚咚,挨家挨户敲大门。于是哪家孩子都不会“睡过头”。迷迷糊糊起来,园奶奶前边走我们就迈步,她往哪儿大家就都往哪儿。遇上过大几次,园奶奶咚咚地长院儿里跑过去。不仅是当门家族,似乎大半个村子的接生,园奶奶都照顾到了。谁家一叫她都立马跑去,哪怕自家做饭的灶里火在烧。紧要关头,她忙忙地那么跑着,绝不说一句话;好像她那头发总会有一半跑飞着,两手,总往两边慌慌地分慌慌地分—-

偶看过一篇《里妇寓言》,写里妇面对“产育之艰”:“…将娩之前期,腹隐隐然痛,妇心悸…而痛愈剧,若将遂娩者…偶邻妇生子,发未燥,母子俱无恙。妇欣然往问之。邻妇曰:‘汝竟痴耶!古称: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汝嫁矣,乃不闲养子之道而云云乎?…汝休矣,汝休矣!世岂有既妊而畏产者耶?’里妇乃赧然而归,生子亦无恙。”是明人写的东西。既妊也就只有忍痛而产,至于生子无恙只有听天由命。由明而清,多少个百年过去了,到我们这一辈,家乡的姐妹们,连“史无前例”都“轰轰烈烈”地经历过了,轮到生孩子,还是“…这样生在自己家里”。
只见过沙土的筛了又筛晒了又晒。沙土,也就可以是呱呱坠地的地了吧?那时乡下没有尿布一说,至于“尿不湿”“尿布片”之类,都还远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世界”,给孩子们顶替尿布的,也就只有沙土了。
对一个民族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但在我们那里,却怕是最没有被提到议事日程的。忽然官家注了意,猛然计起“生育”来,一下计到不遗余力。不过,那要的在“治”,在使民的“生”完全纳入官的“计”,于是有荒天下之大唐的“准生证”“生育票”。偏远小村,官家也给立上人常年盯着怀孕结扎绝育。至于妊娠分娩,民人如何面对那“产育之艰”,直到我离村后多年,老家一直都只有沙土麦秸,再有,就是园奶奶。

“没有确切统计,但人们说她接生的孩子在一千个以上。没有一次过失。”多么希望这是给我们的园奶奶的官家铭文哪。它是给这边一位叫 Orleana Puckett (1839-1939)老人的。篮脊公园路(BlueRidge Parkway)近189号路桩,西侧有专门的一处保留,一个小小的独体木屋,那里曾住过这位百岁老奶奶。她曾骑马为人接生,在弗吉尼亚西南山区,为人们服务近五十年。于是有这留下的木屋,有文物,有铭文,州里有她的专门记录… 一位普普通通据说尚不通文字的妇人,得到了人们这样的纪念和尊敬。我们有我们自以为最是了不起的史学;我们那千千万万的乡村,曾有过成千上万的园奶奶;什么时候,我们的园奶奶们也能在官家掌控得一丝不漏的什么册上给实在地记上一笔呢?然而我们的文化“博大精深”。似乎没有比我们更会赞美婴儿的了;《道德经》对婴儿(男婴)之赞美的高妙和返归婴儿之智慧指引的高超至今令人折服。至于“春天像婴儿”之类更是后世多如牛毛之写的小例。可是,婴儿所由以婴儿的生育分娩,我们的文化曾有过顶礼敬赞?便是仅“直面惨淡的人生”吧,直到当世,要直面可太有得直面了,我们又有多少?
园奶奶也是上世纪的人。世纪末去世,享八十八岁,也是高寿。没有人说得出她接生了多少孩子。与那位美国老人多妊却终未得无子女不同,园奶奶自家儿女双全,再往下更是孙男嫡女。于是符合老家的一个讲究,也就再加了一个为村人服务的重要角色:新婚夫妇的洞房,她可以被请去铺那喜炕。忽然想,大半这也是美国竞选者先带家人出来亮相的一义。还没有单身竞选者进入第二轮的吧?似乎带女儿出来更富人情。美国近几届总统还都有女儿带,且倒上去三届还都只有女儿。男人抚养了女儿该更懂人事,不可以这么说吗?当然也可以有女总统,美国已经为“差点儿就成为”的女总统欢呼过了。女大法官可是真有过,一句名言足以警世:“我们所争取的不是特权,我们所要求的仅仅是让男人把他们的脚从我们脖子上移开。”我们的国度也有过“脚”的名言且曾喊得全国“震天价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那“一万只脚”革起什么命来可不管男女,哪怕你既妊将娩。

波叔婶也是儿女双全。我给捧过沙土的小妹妹很快长大了,读过中学,相貌人品,三里五村都夸赞。结婚成家在邻村,离着三里,随时能回波叔婶这来。早生了一男一女,也还都是“生在自己家里”,老天佑护,生子无恙。如今一双儿女也都已长大成人。正是那话:年轻人象茂盛的丛林一样长起来了。他们都曾是婴儿。那婴儿们的出生,呱呱坠地,跟这边的小同学们能说得清吗?告诉他们回家“问父母”,“如果父母不知道呢?”孩子们问紧了不放过。—-那,问父母的父母?

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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