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伏”,在城里只是“热在三伏”的一伏,在老家可是节,人们拿来当节过,年年过。过,也没特别的讲究—-中午家家吃凉面。
这是麦收后的头一个“吃”。地里弄好了,场上收拾了,人们可以稍停一下喘口气了。新下来的麦子磨新面,茄子豆角西红柿黄瓜,种种“新下来的头茬儿”,就是说,有面有菜有吃有喝的“新一季”—-下来了!“吃一顿应该,也是时候”,老人们的讲法最是实在:“咱这儿过初伏就是这么回事儿”—-用不着多少道理。
凉面,说到底也还是面条。不一样的在面:得新下来的麦子新磨出的面。就是还有没吃完的老面,那也得先放一边,初伏这面条一定得新面。为这新面,那时候生产队特许,给每家半天“大牲口”推磨。正好是夏忙过后的空挡,队上牲口匀得出。新麦粒走老石磨,磨下来过密箩,细细箩出细白面,现和面现擀,手刀现切,一下一下,出老刀面。近晌午家家都有刀板响,家家都是这么切。那一方百姓那一方岁月,不知已这么过了多少年代。
不一样的也在菜。老家有“菜码”一词,似乎只通用在那初伏凉面上—-平日农家的吃哪有什么菜码的讲究啊。麦黄时下来的新大蒜,这时已是编成了蒜挂的,揪几头下来,刀拍了,皮去了,粗石蒜罐里细捣成蒜泥,加冷水精盐小磨香油,家家桌上都会摆上一碗。带刺儿的新黄瓜,刚刚长得接近大,作为这季头一茬的鲜货,也细细切成瓜丝,家家都上一大盘。豆角,多半是开水里焯过,细细横切作丁泥。西红柿鸡蛋,算是一道传统的卤。有上西葫汤的,也有上虾酱的。不过,有一样似乎相当通行:打卤里多半要加油条,切作小丁泡调进卤。做几根油条专为打卤,多了好几道手的麻烦。想那油条卤的所以通行,许是因为格外的菜色:有那么一色金黄,让整个桌上“菜码”灿烂起来。
面条下锅,家里的半大小子窜出去,提四耳瓦罐上井台现提一罐“井拔凉水”,赶在点儿上倒进大盆。热气发生的面条出锅,直接进凉水盆,从凉水再出来,就成凉面了。不就是水吗,能有多凉?可别说,大夏天里,老家的井拔凉水真的是“扎手的凉”,再热的面那么一凉,也几乎完全“凉面”起来了。
赶着跟这凉面同时出现的,也是让小孩儿们同时盼着的,还有“瓜”。那些年生产队上队队种瓜。说队里种瓜,南瓜西瓠等等大瓜一概不管,专说的是“小瓜”。小瓜,也许是说这种瓜只是随口吃的、哄小孩儿的、不关大人事的?总之老家有这么一个专用名词,通用到不知多大地面。这与大瓜相分别的小瓜,本身品类又是另一个繁多,脆瓜,甜瓜,蔓瓜,等等等等。脆瓜一项里边,又有小籽脆、八棱脆等等;甜瓜,干脆就别想把那种种分列出来。
说来就是好玩儿,村村队队的第一次分小瓜,都非得赶在初伏那天。那动静大着呢。瓜地里日夜住守在那儿的俩老头儿以外,队上要专派一拨人去摘瓜,摘瓜的人前脚走,小孩儿们后脚跟着也就来了,集在生产队分东西的铃铛下,仰头等着那铃铛响。半晌午时分,这个队的铃响了,那个队的铃就恨不得赶快跟上。小孩儿全数地等在那儿,呀呀喳喳,落了后怎么搪得了孩子们哪。然后你看吧,大人孩子,蚂蚁拉队一样,一队朝村南,一队朝村北,拉拉杂杂地涌去。还不是盛夏青纱帐的原野还能听远,这一队的孩子跟那一队的孩子隔远乱喊,比喜鹊叫得欢;也还能看远,地里这儿一群人指划着那儿一群人,新麦莛编出的白亮新草帽远看去比绿叶上的蝴蝶还亮丽。大人孩子聚了,说笑着喊闹着动作着,渐渐又开始了往回走,离离拉拉一条线,小车推的,挑子挑的,背筐背的,一连地往各自家去。
孩子们拿了瓜可就剩“欢”了。可劲儿吃不说,最要做的,是带上瓜窜到坑塘里玩儿水—-那之前还没下过水的,到这当口儿是再也等不得了: 瓜不沉水,小孩儿们扔瓜在水皮儿上,扎猛子钻过去,冒出来喀哧咬口瓜,是水上最开心的玩儿法。最要的是比:各手拿瓜坑沿边儿光溜溜地排个条齐,发声喊一起使劲儿往远扔,然后一发跳水往远游,谁游得快就能咬上最好的瓜,一时间挤跳多少呱呱叫的青蛙。
不光小孩儿,大人们也是早早地给数着,再过几天几天就吃初伏面了。那顿面条之前就不吃面条?吃大概是有的,但全不算数,非得那初伏面,才是小孩儿们最要吃的。印象太深了,有那么一次让我们至今记着。那是我和弟弟都到了“傻吃”的年龄,看我们能吃了,妈就做了好多。哥儿俩比着吃啊吃啊,直吃到“再也咽不下了”。放了碗还像平日一样晃出去玩儿。那季房西的宅基地上种了苘麻,到初伏已是过人高,阔大圆软的大叶,遮得地上丁点阳光都透不进。我和弟弟晌午头不睡觉,在那里边钻来钻去地玩,那里边有难得的荫凉,还有苘麻徐徐的甜香。那天再摸进苘麻地,忽然哥儿俩连说不行,你也说不行我也说不行,都身不由己歪着苘麻秆摊坐了。你看我、我看你,发傻地问出来:撑坏了?撑坏了吗?终于不得不你一声我一声认下来:是撑坏了,是撑坏了。也就干脆咽了话、咧了嘴,谁也顾不了谁了。好在苘麻遮得严实,那么坐了并没有热赶着,放得更加软摊些,哥儿俩你瞄我,我瞄你,你哼一声,我嗯一声,仰面朝天,只出尬呀的傻笑,过了多大一阵儿才爬起来。
那时候好像没有“面”的行当,至少乡下还没有。这后来不仅乡下有了,说话间连这边的乡下小镇,似乎也早已被大行其道了。早年想买干面条得去大地方的中国城,现在,小地方的中国店,成包成捆成袋的干面条已是货架挨货架,甚至日本产韩国制也带了各自的鲜活字样挤过来一起掺和“大外宣”。不怕你美国人看着眼晕,单一个拉面,“兰州拉面”不光拉出“山东拉面”还拉出“东北拉面”,拉到最南竟出来“福州拉面”,尽管包内都是直直的条谁也不带半点儿“拉”。试去吧,煮熟了都一样。能给你保证的就一样:干。干面干面嘛,磨面机轧面机烘干机,漂洋过海过来论年论月存放,不“干”还怎么“面”?想躲开这种种的“干”,怕只有像旧日岁月那样家做面条。老家人那现擀现切的面条,怕的其实正就是干。不光做出的面条,便是那面粉也躲着干。新新的麦粒新磨出,一沾水和面就出新香,更不用说煮熟出来的热气发生了。就是说,那时候小孩儿们那傻吃面条的劲儿,说到底是在那新新的麦子面上。
老家岁月按“季”过,这季有了才有下季。相对于“大秋”种种的收获,“麦秋”只收麦子。可麦子的收是“一季顶三秋”的。那重要不仅在收的数量更在收的时节:麦子到了手才是青黄不接的“春仨月”的正式结束,也才有了通向希望的“大秋”的真正开始。加上种种菜蔬的头茬摘收,那“按季下来”的初夏的吃凉面,有着对过来劳作的犒劳、对种种“新下来”的庆贺、也有着对下边的苦干忙累的聚神准备吧?将开始的三秋大忙不是说着玩儿的。至于说孩子们的“瓜”欢乐,那是连带出来的,那时队队村村都那样,尽管那属于“孩子事儿”。
那时有教给孩子们的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不想这常青藤忽然被什么从根上给拔了,生没了。不光没了,而且没得跟从来没出现过似的。就像生产队那瓜地,昨天风风泱泱满地都是,以为能长什么样儿呢,说声“拉秧”,一风吹地就光了,几天后已是一地青青麦苗。其兴也忽其亡也速,这等人事世间真有;伟人们还就能让它有。如今村人说起那一段,竟可以“说闲话”:不就那么一回“孩子事儿”吗。听听,“人民公社”那等惊天动地的“伟业”,举国上下轰轰烈烈大人小孩岁岁月月,谁不指望那“藤”往外结瓜啊?小孩儿们那是仰着脖子等铃声响起来啊,怎么能就这么转眼间说破,只当个“孩子事儿”? —-完了?你跟历史交待清楚了?
好在,初伏面原不是跟着公社来是跟着初伏来的,生产队的铃也只管“分”管不了那“吃”。入夏初伏来,“独立而不改”;新面新菜还是“按季下来”。如今,“后三十年”也已过去,“生产队时期”为孩子们守望瓜地的老人们多半已过世,那时只知吃瓜的孩子们也都早已顶家立户,可初伏面的种种,却不声不响地在农家接续了下来,下边的孩子们,还是一年又一年地早早就惦算着。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