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蛤蟆就是青蛙。“青蛙”太学名了;而且也别:蛙可是各色各样,“绿黄瓜”通体湛绿一绿到底,“花手巾”浑身彩画一直花到蹼尖,单挑一个“青”哪合得上蛙的林林总总?老家人从来只说蛤蟆。那发声,都能传出那小动物叫的气韵。
夏日晌午头大人们睡午觉,是小孩们玩的好时候。大西坑沿边,全都让给了我们,扎猛子翻跟斗踩水比快,调着劲儿地玩花样。坑沿最粗的大柳树,有一盘老根赤裸在外横在高处探到水面上,就成了我们最好的跳台。噗通一个大水花。跳得越远砸出的水花越大,响声也越刺激。排队,轮着,跳过的跑回来后边再接着排,高矮胖瘦全没了,嘻嘻哈哈哇哇啦啦,整一长队光溜溜傻小子傻样朝天。小仓,年龄在伙儿里算大的,可没哪样玩得出手,跟大伙玩不上劲,糊弄两回,自个一边浅水里泡着去了。谁知道,过会儿再看他水里竖起来了,腰弓得像狗虾,俩胳膊插水里,挪挪,两臂划拢来,猛地上身一激灵,嘴巴咧开了,等那虾腰挺起来,两手掐出来一条大鲶鱼。一下把大家全惹乱叫了。立马有样学样,个个伸了手去水里划。
没人划得着什么。那叫“摸鱼”,空手生摸。坑里水浑,有鱼也看不见,只能靠手摸着“看”。大半也正因为水不清,窝在水底的鱼,也才看不见人摸过来的手,也才有“摸”这一招。跟鱼不一样,蛤蟆喜欢站在坑沿水边上。那水边沿一道光溜溜,什么遮挡也没有,有蛤蟆远远就能看见。偏偏,站那里的蛤蟆最不要躲着藏着,拉起阵势,一概昂首挺胸,大嘴巴朝天,鼓起劲儿来,一起呜哇呜哇可劲儿叫。摸鱼,说到底那靠“碰”,摸半天连个鱼毛儿都碰不上;小仓眼睛一拐弯碰上蛤蟆了。蛤蟆就在那儿站着呢。不过你要想凑近,它嘣一下早跳了。三逗两逗,小仓想出了招儿,找块苘麻叶戴头上先把自个隐起来。瞄上一只,憋气隐在水里凑过去。高兴欢叫的蛤蟆,见那苘麻叶,绿的、平铺地,水面上慢慢凑近来,大半顾不上把那当什么事儿,或者竟认为在水里就是那么漂的;忽然叶子两侧窜出两只大手,咔地就给抓了。他老弟小五就凑过来,紧攥了蛤蟆两大腿,小仓又回到水里,一忽儿又是一个。哥俩乐了。坑塘西边是芦苇,随便划拉些枯干的,找块干净地儿,把那点儿草柴点着了,树枝梢挑了蛤蟆腿去那火上烤。一会儿就烤得吱吱响。哥儿俩把蛤蟆腿擸开,小手举了,朝嘻溜的鼻涕口水凑去。
“打鱼摸虾耽误庄稼”,是庄稼地儿从来的古训。再是随便的人家,一到了孩子要玩那,都会早早挨顿训斥。就是小孩儿们也早早懂那一条。一伙里哥儿俩的有好几对,没人干小仓哥俩那一手。想干你也干不来。摸鱼,你试去吧,摸不着;摸不着就摸到蛤蟆上去?孩子们看了不吱声,也不去试。“不能糟践蛤蟆”,又是老人们早给放在那儿的话。
蛤蟆一身溜滑,放你手上你都抓不住,小仓伸手就抓个正着;没人教,俩光手浑水里生能掐出大鱼来,老人们说那出的是“另一功”。已是说习武的概念,功夫特别,不是教的。还真是,小仓就有那特别,心也真往那上边走。尺长的绿豆条铁丝,拿在磨盘上,吐口水下力磨,生把一头磨出雪亮的尖来。大蔓瓜放地上,铁丝尖瞄对了,投标枪一样从高处投下,咝的一声,声音极细极小妙,再看,铁丝尖头早已穿透瓜肚深扎进地里。小仓笑了,弓了腰把铁丝提起,就手在自己的臂弯上倒抹几下,眼前照照,没了一丝土,满意地收回手里。老弟小五已经找了一根最是直挺的苘麻杆儿来。老家的苘麻可以长到丈多高。也就是说那苘麻杆儿足够了长。哥儿俩比好了,用心又用劲儿,把铁丝没磨过的那一头,准准确确地从苘麻杆梢头正中心直插进去。恰好,铁丝露着尺把长,头上是溜溜的尖儿。“这就是攮子啊。”哥儿俩当下给叫出个词儿来。去到坑边水里一放,攮子标枪一样,整个一根直溜溜苘麻杆儿横漂在水上。一切就都对了。人就凫水,戴了苘麻叶露着俩眼,远躲在苘麻杆儿根头,看准一只水边上呱呱叫的,调攮子尖朝那儿,慢慢凑近。自然越近瞄得越准,看看离那瞄上的只剩尺许,噌地发力,那“攮子”就掠水飞攮了过去。似乎也可以说捅;不过用的是长杆,攮,似乎更合适。那一攮,攮子尖已透过蛤蟆定进坑沿湿泥里。这时的小仓,半点不需着急,把苘麻杆儿回抽些许,顺势朝上挑起来,一个蛤蟆被举上了空。
热时候,蛤蟆喜欢水边凑群,也就逗热了小仓哥俩。转眼又有改进,苘麻叶换成了大冬瓜。瓜皮掏空了有斗大,扣过来正好卡在他肩上,上边正对的地方挖俩小洞,不大不小正好合他俩小贼眼儿。冬瓜皮要硬有硬要软有软,想把它踅摸出什么样都成。下到水里什么都不耽误,在里边能喘气儿也能看准儿。苘麻杆儿也换了粗长的。那冬瓜皮从远点儿的水面上挨过去,水边蛤蟆就是见了也只是漂着的冬瓜,尽管旁边领一根苘麻杆,杆上是看不见的铁丝尖。他也玩出来了准头,离着多远就能投。说瞄上了,水面领正攮子,远远对准,臂力集在手腕只一戳,不用多大劲儿,攮子在水面上像水漂儿一样,离着丈把远擦着水嗖地飞去,一下能把蛤蟆穿了定在水边泥里。
水里冒出来,是个泥鳅样的身子,浑身上下的水流都闪光,只把嘴巴嘻个大开:“走啊,都过来,跟我来。好事儿。”还是那群光溜溜傻小子,小仓这回嗓门大了,好像就要成孩子头儿了。傻小子们胡乱提上裤,滴滴答答哩哩啦啦进他家院儿里。那儿枣树荫凉里俩土坯支着瓦罐锅呢。哥儿俩瓢舀凉水,把捩出来的蛤蟆腿哗啦冲过,就稀里呼噜丢进瓦锅了。下边胡乱塞柴禾,一根火柴生烟冒起,小仓这才算一阵子忙过,笑着告诉大伙:“煲蛤蟆腿”。“煲”,那勾当大概最是那本义:干锅下火,干火干爆,汤水佐料,一概不要。说也真够劲儿,一会儿锅里就出了嘶嘶啦啦声,生烟气里就裹了冲鼻子的香味儿。哥儿俩这时候就跟真做东了似的,跟这个眯跟那个笑,一边儿悠荡着小树棍,隔三岔五,朝锅里横七竖八胡乱挑捅几下,不怎么看,烟熏火燎看也没多少看。做个样让大伙都骑墙头上等。说没有佐料也不对,煲到快熟,还是要放盐上去。老家从来不缺盐,盐碱地盐碱地,谁家都会从盐煳滩上刮了盐土晒盐。一把大盐撒下,小树棍跟着一阵乱忙活,就全得了。火也住了烟也消了,围着那瓦锅整热滚滚一团野物儿窜香。哥俩一人抄俩小树枝,伸进锅横竖夹—-最早的筷子一准就是那么来的。锅里的蛤蟆腿都烤得爆了油,滑,不好夹;等不及的嘴巴也就越滑越大了。好不容易夹出来哪还管爆烫,一口下去把自个咬个猴跳,边叫边吧咂香。还不动手的小伙伴儿再也扛不住他那怂恿:“老香了!拣好的。”
大概像小鸟野兔,鱼、蛤蟆,都能挑动小孩想象力的野性。村里范围就那么大,打草拾柴以外什么是玩的?又是“低指标”刚过,“三年自然灾害”的种种后遗都在,到了草根树皮都没的吃,哪儿跳出来个蛤蟆还能不想?小仓那个夏天摸鱼抓蛤蟆,也是顺了“过艰年”的劲儿下来,自个就说那叫“省粮米”。不过大人们还是说那哥俩“小不学好,没出息”。生产队嘛,上头要的从来就是“男女老少齐上阵”;那“少”早就排在了阵里边。“阵”后来上头给散了,“不学好”的到了近城边,餐馆造出野味菜,有一道专门就是蛤蟆腿,别管起什么花名号。没人想到原先的“过艰年”能溜落出这样的“后遗”。出一盘一盘的菜?得多少怎么弄的,不成是钻了钱眼动了机器?老家老话的“糟践蛤蟆”,竟在城里得了地方?
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