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 追兔子

老家那时候有野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碰见。你闷头打草打呀打呀,腾地在你手边—-腾地窜起来一只,那可是一窜丈高。猛地一惊,你也少不了一跳。它呢,你都能看见它那小爪儿,在半空里朝你又舞又挠—-不知是怕你还是跟你笑玩儿,两个大眼睛,晶亮晶亮的,一点儿都不眨。一抖机灵一扭身,飞到五尺开外了,后腿一蹬,又是丈高的一跳,两跳三跳,连影子就都没了。只剩满地的草,风里忽悠悠,让你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那兔子可追不来,门儿都没有;狗追兔子,都得专门的狗。那次是弟弟在房后边一眼瞄见了,哇地跑回来喊“快”;地里已是光光的了,一看老远一看正是。我们腾地窜出后下道,一跑带出来好几伙,漫地里撒开往那儿追。
是只老黄狗打头,漫地里嚓哈嚓哈地走。跟着的老头落下好远,土黄破皮帽横腰一道老蓝布带,跟要撂场子练武功似的—-也说不定真会几下子。扛一支长鸟枪,右手扶枪托,左臂也一并弯挎在胸前,上面站一只老鹰。在我们眼里没比那更带劲儿的了。我们求那老头,说许多我们能想出来的好听话,把老头给赚活了:远远跟着让你们走再走,走早了我放狗咬你们。立时我们个个大气儿不出,恨不得把脚收了。老头儿横过去,长条地中间自个踩着点儿,一步一脚印朝前去。我们这一伙—-已是十大几个了,伸长了脖子憋着气儿等,老头一招手让我们嗷地欢起来,跟得连滚带爬,什么样的都有。跟着往下走能碰出个小兔?小孩儿们只把俩眼瞪得一般大,眨都不眨。
腾地老黄狗跳了,漫野里汪的一声传回来—-狗已是可劲儿窜了,正是,远处有了野兔。立时就炸了,我们全都跟狗一样狂喊乱叫疯窜起来。再看那老鹰,一没留神早已起在了空里,只一旋,漫天云儿里真的是箭一般一下猛扎,就看见远处通地一团土烟—-立马就结束了。等我们揉过了眼睛再看,那老狗已经叼了兔子,哈嘘哈嘘地往回来了。
那老鹰也就收了双翅,忽地回到了老头臂上。雄鹰,真不是说的,一场战斗回来,大气都不喘一声。看那老狗就知道了,整个的大嘴带着整个的身子,哈啊抖啊简直就忙不过来了。老头儿笑眯了,捏了小毛儿脖后的皮,举着让我们看。小毛儿可能也是太累了,两条前腿乖乖地垂着,三瓣的小嘴,还鼓涌一下鼓涌一下,好像嘴里还有什么,大眼睛精亮亮的看着我们。我们每人都至少摸了五下那个小毛儿。小毛儿就是小兔。对了,那叫“打毛儿”。

那样的好玩儿就那一回。运动了文革了,“打毛儿”的再也见不着了。可毛儿的好逗好玩儿,在我们这伙半大小子,什么时候说起来都能让我们心痒。
胡萝卜地秋深了地光了,只留下了地里小推车走出的小路,小路亮躺在那儿一大冬天。到了满地白霜,清早再看那小路,半点不着霜,明光光亮躺着。那次我们几个走在小路上,一眼瞧见有爪印儿,一清二楚:“兔子!” “兔子来吃胡萝卜!”可不是,爪尖印儿满小路都是。糟了,就这么被我们发现、盯出来了。挤了蹲了趴了,个个拱看在那里不起来。“咱们来套!”
无论如何那是个发明:想兔子跑着的时候,头总是伸在前边,要是有个圈儿套过那伸在前边的头,还不把兔子给套着了? 这想太出格儿、太激动人心了。立刻窜回家找铁丝。圈套圈套,难道我们的傻小子想法从这词儿来?按平日弄绳套的道儿,把铁丝一头折出玉米粒儿大的圈儿,把铁丝的另一头从这小圈儿里穿过去,就成了可松可紧的铁丝套圈儿。铁丝的尾端,拧紧在一根木橛上,那木橛到时候是要牢牢地钉进地里。立刻又想出得再有细的一根,插在前边撑起铁丝圈儿的高低,要尽量细—-别把小兔给吓着。等我们各自做成了几个铁丝圈儿以后,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把那叫成“套扣儿”了。
当天傍晚就要去下套扣儿。不然,我们一夜睡不着觉。像往常一样,我们背了小背筐出到村外,随便搂些柴草磨蹭时间,远远地瞄着我们心目中的胡萝卜地,干等着太阳贴到西边地平线上去。终于地里的人们都回去了,我们这才分散地朝胡萝卜地摸过去。地里刚好还能看得清东西,摸上那兔子小路,快快动作起来。套扣儿离地面多高呢?这个我们事先没想好,比量了一阵子,头一个我们定在一尺高,走下去百八十步下第二个我们变了主意,定在了八寸左右。到下第三个的时候,又变了主意,定在了一尺二寸左右。套圈儿的圈口大小也一样,有的定的大,有的定的小。我们讨论过,兔子队里一定是有大有小的。哪儿要对大的哪儿对小的,全看我们蹲在地上那一刻冒出来的是什么主意。就那么,一条小路,隔百八十步一个,十多个套扣儿,从远到近,全给下好了。说从远到近,是说,我们一致认为,兔子一定是从离村远的一面摸上小路的。总之,关于兔子的一切和套扣儿的一切,我们都想到得没法再想了,而且觉得肯定都对得没法再对了。
“得早早来地里,鸡叫三遍就起来。” “还是鸡叫两遍就起来。” 鸡叫两遍如今也是老话儿了,什么时候“鸡叫两遍”?那时的孩子们通懂。是一个安静极了的夜,一点风都没有。不知怎么就醒来了,刚觉到窗户外月光明晃晃,就听大门嘭嘭响了两下。一骨碌跳起来,拉了棉袄就往外跑,月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抄了背筐到大门外,门外已站了两个了。谁也不说话,快快地往村外踅出去。满世界静极了,静得我们的脚步都不敢出声。—-“怎么听不见鸡叫啊?”“早就叫过两遍了!”那个头起的坚决得不容置疑。尽管看不太清楚,可那小路装在我们心里,自然是从兔子进地的那头看起。到了,第一个吊扣儿—-“歪了,看,歪了!” —-歪了!兔子撞上了?撞过去了?大家一起趴下把头拱在了地上。不用说,小心眼儿一齐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那儿呢!” 第二个,原模原样,怎么下的还怎么竖着,纹丝未动。第三个可就糟了,没了!套扣儿,就是那铁丝圈儿,整个地没了!地上,只剩了一段拉断了的绳子还在木橛上。兔子、套上了、挣断了、带着圈儿跑了!一秒钟都没用,我们就推断出了这一切;一连串地推断下来,兴奋和失望都让我们不能自已,趴在地上头碰头,激动得互相连拉带扯。的确是,小路上有兔子挣断绳子使劲儿扒蹬出的深痕。“劲儿太大了!”“一准是公的!”半大小子们一说“公的”个个都壮大了一圈儿。“差一点儿!”喊出了咂摸咂摸,哇地众口一声:“就得算咱套着了!”可惜,那个以后,剩下的全没了戏,原封原样。等我们收完套扣儿快回到村上,才听见鸡叫。我们全醒过来了:“它丫这才鸡叫头遍!”
领会了体会了,没等天黑又转回去了,再下套有了大改进,主要是那套圈的高低:胡萝卜地里的兔子敢情不是走是跑,说不定还有点儿跳,总之头抬得比我们原先设想的高多了。“咱还得起早点儿!”都是那个劲儿。那一场好勾当,我们去了少说也有十次,没月亮也去,不怕黑不怕冷不怕风—-要不怎么说“半大小子”呢。下了大雪才停下。那胡萝卜地把我们给转得呀—-一个没套着,兔子拐走了我们六七个套圈儿。

2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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