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 烧黑豆

黑豆热爆,香!

热爆好的黑豆作料喂牲口,老家直接就叫那香料。生产队的牲口栏,或者用那时报纸上的词儿“饲养棚”,都有一口大铁锅,铁锅烧到火候,大半口袋黑豆抱过来呼噜倒进,只一刹就会噼噼剥剥响起来,接着就是滚锅爆响了。以前的小说流行一个形容:枪声像爆豆一样响起来,就是那。黑豆爆炒了碾磨成面,和高粱面调起,牲口槽里满槽铡碎的甘草,拌上几瓢那样的香料,牲口们登时就是另一番吃样。—-猜那就是“草料”的本意,一边是草一边是料,所以“大军草料场”。如果说那滚锅爆响听不了太远,大铁锅冒出的炒豆热香,可以把隔了几个院儿的小孩儿们招了来。刚炒出的豆子那点儿干脆爆香,把小孩儿们惹得围着锅边儿团团转;转够了时候,一小把爆豆是会转到手里进到嘴里的。
家里不能给孩子炒点儿吃?能,春天做酱的时候。做酱,正就是用黑豆。黑豆炒好了过石磨磨细面,作酱球慢慢发酵,最后加土制大盐成酱。陶盆里的酱菜畦头的葱,人家过日子这两样不能再少。那些年没有人家不做酱。做酱当然古已有之,传留下来全按节气,惊蛰那几天,家家户户炒黑豆。那时候小孩儿们往一起聚伙,一叫真口袋里都能掏出爆豆来。

做酱爆豆的季节过了,小孩们就得熬着等秋天了。秋头上可以烧黑豆。

烧黑豆,真的是烧。烤蚂蚱烤棒子烤红薯,都是把想要吃的放火上,慢慢煨熟,是为烤。可黑豆不行,要吃的一颗颗豆粒,好好的包在豆荚里,假如就那么丢到火上,你觉得还没烤好呢,那豆粒早啪地一个爆响蹦没了。于是,得—-烧。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这么个烧法,或者说,是怎么玩儿出来的这么个玩儿法。
先得找一块光亮的场地。这光亮,说的是磁硬平实,还要有一定的开阔空间。当然了,能在较高的地界,远些的周围又长着庄稼的才是最好,那样,一个是得风;一个是挡着点儿远处人们的视线,平地一看好远,躲着点儿还是好。当然,也是要看风的大小的,风大的天,要找的恰恰是能避些风的地方。有了场子,豆子就可以抱过来了。
老家人收黑豆,是连豆荚带豆棵一起割下。割的时候,三五把的豆子放在一处,叫豆铺子。那豆铺子的大小倒是随意,五几步远的方围放在一起就是,不能过大,下边驾车来拉豆子的时候,收豆铺子的人能够一叉挑起来为限;还有就是,豆铺子大了不容易干。人们割了豆子,都要那么让它在地里干上个十来天的。拣那上好的干了的豆铺子,抱个三两抱来。一抱可以,五抱也可以。抱在一起,掂对掂对摆弄摆弄滚动滚动,让它全都裹接在一个扎实的圆筒形的豆棵滚儿里,就算齐了。
用近干的豆铺,等豆子割了躺在地里快干了才动手?不,小孩儿们等不得,爆豆香被惦记着,熬不住。当然还是靠老天赏赐。大块黑豆地,大面上看满地的豆叶黄绿参半,就近了收割期。走近了看,豆子地这一小块儿跟那一小块儿可以很不一样。长在低洼些着水多的地方的,可能还青枝绿叶着呢,长在高稍些地面上的早干黄得到了可烧了。当然,豆子还长着,得小伙伴儿们自己劳动;这些小子们最不怕的就是自己动手,没带镰刀?拔呀!
那豆滚儿是连枝带叶的,沾火就着,引柴什么的,一概不用,一根火柴凑上豆叶去,一下就会燃起来,忽地就来了火。“煮豆燃豆萁”,一粒粒剥出来下锅煮,费的是哪代哪国的事儿啊,咱这儿只烧,整个的一个大豆棵滚,烧豆燃豆萁,连豆荚带豆叶带豆棵。
几乎立刻地,你就能听见爆豆响;一个叫响了,立刻就会噼噼剥剥炸开来。你得赶紧地滚动那豆滚儿。爆响过了的豆子就是烧好了的,不滚,就等于接着烧,豆子油性得很,易燃,一下会烧成炭的。那么的一滚,烧好了的爆响过的跳出来了的豆粒,就落在了地上。不用担心,落下来的不会是没烤着的生的,生豆粒都还在豆荚里呢。
微风细吹、豆火小着,爆豆鼓着香往外爆。那火爆场上就全看那滚火的了。滚火的浑身的筋儿都得绷起来,对着一团真火不是说着玩儿的,一手一棵高粱秆,一刻不停撬动着豆滚儿,抻着七分不怕烫的劲儿,该快快该慢慢,朝新的地方一溜地滚演去。那滚得快慢就是火候,太快了会滚下生的豆荚来,把豆粒滚过大一片,下边也不好收;太慢了,爆响过的已经落在地上的豆粒坚持不住,会被烤成炭。
整个地烧完了,就是一地的豆粒儿,那都是爆响过了的爆豆啊,不消说那地皮都冒着香呢。小孩儿们发声喊,一人一把草当扫把,一下下把豆粒集中扫成堆。堆里是有豆子秸秆燃烧成的灰的,不要紧,捧起来让风吹,那叫飗;飗上三几个来回,土灰管保吹个干净,落下的,颗颗全是亮晶晶光闪闪脆生生香嘣嘣的爆豆。

放心吧,烧黑豆的烟一冒起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会有小孩儿们聚来的。在老家,这等小孩儿事,却有个通行的规矩,通行到嘴上再也不用说:谁遇上谁就有份儿,谁来了谁就有份儿,不管是本家的、本村的、还是几里路外别村来的,来了就可以掺和动手。摊在地上的豆子,随你抓了往自个嘴里放。自个拢一小堆,顺风飗飗,就可以像最早动手的发起小孩儿们一样,往自个口袋里装。
一人装上两大裤袋,裤腰就下坠得到了底儿。小孩儿们那时候可就要下地干活儿去了—-那是要下地的孩子们的真正的徜徉,一边走一边吃一边笑,嘴上脸上一抹黑,个个的小胸脯挺挺地朝前拱。

干活的大人们其实也玩儿,不光为那吃的“香”还有那闹的“欢”。不会多,一季也就烧三两次,头次是开镰,再次,就是收到最后。整个收完总得个七八天十来天,中间有收割偏远小地块,三五个半大小子被分到一边儿,他们弄不弄怎么弄就不知道了。认真说来,就算你烧个大的,也不过三俩铺豆子,九牛一毛;长条地豆铺子站这头看不到那头!说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在那烧黑豆怕是最生动具体的体现了。不是说小孩儿们烧不过大人,是说大人们烧起来那“性质”不一样。那年头什么都说性质,吃官家饭的一性质,可以说爆豆像枪声一样响起来,政治面目阶级出身两种矛盾… 那场面上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张嘴巴两只手,一伙儿蓝天白云下野地里靠筋力干粗活的,一块烧一块扫一块吃;哪有什么你的他的,一堆聚了就那么一块儿喊一块儿闹一块儿笑。只有了火爆只剩了欢笑。那才叫火爆那才叫欢笑。把村人组织起来的伟人们,和把理想寄予公社的诗人们,一边儿憧憬去吧想象去吧,那场面才真正是—-“热火朝天”。

2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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