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官儿”,是从老辈子传留下来的词。官家的仓官儿不说,老家人说仓官儿,专门是说地下的,是钻在地里守着自己小仓的小动物。学名是叫“田鼠”吧?
一个小小的动物,不仅有做仓的意愿,而且,竟真的会做出来。不用方圆规距,就在地里执意挖去。先是斜着挖下去,到了一定的深度—-它怎么能知道到了一定的深度、它又是怎么给自己规定了那么一个深度,可就不知道了,总之,那小动物一定是有自己的一套的。就说吧,离地面二尺左右,就开始调整走向,由斜而平,然后完全平直地开进。洞道之粗,需两手合扣。无论如何,那是相当的工程,不知道那小小的身躯,得要干多少时日。一条仓道,可以长到几尺甚至丈。小动物没有工具,就靠手挖牙咬,想想那是多么辛苦的劳作。开挖仓道的泥土,要全数地运出仓外,那小动物就全靠嘴巴,一点一点地把土啃下来、叼出去。
洞成然后是装仓。不知道为什么,地里的仓官儿,最喜欢黑豆。想来不是因为黑豆弄起来省事儿。黑豆,豆粒是在豆荚里的。仓官儿要存的是豆粒,不要豆荚,那就得先把豆粒从豆荚里剥出来,一个豆荚,有那么五七颗豆粒,就那么一个一个豆荚剥去吗?显然,仓官儿就是那么做的。剥了豆粒,再把它运回到做好的仓里去,又只能是一粒一粒剥了含在嘴里,一趟一趟地运回去、运回去、运回去。
老家,黑豆“长得像一铺炕”,齐腰深的豆秧,扎扎实实把整个一块地架起来,是一地的墨绿。随着籽粒渐渐成熟,豆叶会慢慢转黄。等一地的黑豆看上去黄绿参半,黄多绿少,就近了收割的时候。仓官儿显然是深谙季节的。早时豆荚里的豆子没长成,动不得手,一旦长成,很快就会被人们收走,豆粒有可能到仓官儿嘴里,就那么短短一段时间。就是说,在那之前,一定得把仓完全造好,一旦时机接近成熟,立刻抢收抢储。你不知道,那么长长的仓洞,到豆子从地里收割消失,会被完全装个满满。小小仓官儿,正不知是怎么估算季节,怎么按照日月星辰来安排日程的。
仓官儿窝最是看得出来。它不仅有在地面上的洞口,而且,离洞口不远,三五步处,会有仓官儿倒腾出来的土。锅台大小的一堆,或者一大堆边上再放一小堆。那土全是豆粒大小颗粒状,散摊在地上,就是经了雨,颗粒也先不会散开化去。就是那土成了仓官儿窝的标记。仓官儿并不见得不懂,还是把土运远些好;不过,它到底还只是小鼠,那么一个小小身躯,能把那么多的土运出那么远,已经是非常地难以想象了。
小孩儿们玩儿着,也许是打着草,也许是捉着蚂蚱,也许是追着小兔,迸地就看见了,仓官儿窝!
仓官儿窝,谁看见了谁就可以挖。为什么要挖?为的是那里面的豆子。你想,仓官儿倒腾起来的,那是货真价实的真粮—-货真价实在这里倒不确切了,货真是真,价实却无。仓官儿有口无言,不会跟人理论;人们见了它的粮仓,就跟自己的一样,把粮一收了之。虽说人们不大会拿来吃,但拿来喂牲畜、喂猪羊,那是一等一的好饲料。
这似乎有些不仁。不过,道理好像是这样:这第一是,到了仓官儿洞里的粮,已不再是长着的粮,也就不再属于集体,或者说官家,就是说,谁见了谁得,谁得了是谁的。撒在地里的,由人去捡,谁捡了是谁的,古来如此。除了这样的被小仓官儿偷出的粮,地里的粮全是官家的,谁敢拿官粮啊。至于说人们怎么可以那么对待仓官儿的的私存,那好像很难“在讨论之列”。君不见,我们的文化中,这等行为可以发展到多么地登峰造极。没见过人们关于大跃进时期的记写吗?说来大家还都是公社的人呢,到了粮食问题上,那可由不得你。官家人到社员家,一见粮食,可以不由分说,统统拿了,一收而已。而且,那才是刚刚登峰,还要造极:你等着吧,批判会要来、斗争会要来,要批要斗那省下了一点点救命粮的。那时的官家,从所谓最高领袖直到最底层的公社武装部长,真地在抓所谓“粮食问题”,而且真的是“抓得很紧很紧。”那般行事作法还不“很紧”吗? 对比之下,人们剜仓官儿,见了它的私存,像那时官家见了社员的,全数收缴,根缸不留,虽说霸道,却也就到那为止,不会再揪着不放,开仓官儿大会批判斗争,整它个横竖没活路;当然,没有仓官儿会被你运动起来,去开你的革命的批判大会的;仓官儿可以出逃,那以后还可以漫野满地任意走,找新的地方造新的家仓;不像官家对所谓自己的社员,把人活活卡在一个地方,收了你的粮,还不准你喊,更不准你逃。那些年过来的老家人都忘不了,那时在死亡线上挣扎出去逃荒,官家还专造一个漫天喝喊的罪名儿横挡在那儿—-“盲流儿”。
一到收割,剜仓官儿那样的好事儿,就不再光是小孩儿们的份儿了。大人们也干。小孩儿们可以占先,就在收割黑豆的大人们还没去之前。当然,那样的好事儿总是向着孩子们的。那时的小孩儿们,每天的玩儿都是到地里去,背了小背筐,带了小镰刀,朝地里走去,那就是去玩儿了。没有小孩儿们玩儿不到的地方,玩儿着玩儿着碰上了,只要小孩儿懂得那是仓官儿窝,那可不就是小孩儿们的了吗?
剩下的就是剜了。老家人所以说剜,多半是说那挖开仓官儿窝的过程,是一点一点沿着仓官儿洞的深浅走向的,那的确不是简单挖土的挖。
虽说不是挖,却也是要动大锨的。也许三几锨下去,挖过了洞口开始段的斜道,就可以看出仓官儿洞往平里伸展了,你就知道,下边就要见到“仓”了。有的时候,就在这当口儿,一只仓官儿会通地跑出来。它当然是一开始就知道有人到了它的家门口的,只是,它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它能做的,也许就是祈求老天保佑。赶上看见了那洞口儿的小孩儿不懂得那是什么洞,或者他们那一群,没有一个带了大锨的,没有大锨没办法挖,它也就躲过了一劫。可也说不定,谁知道那小孩儿会不会到家问别人那是什么洞呢?或者,那一群小孩儿当中有一个不怕远的,跳起来回家去扛一把大锨回来呢?总之,它是坚持在里边能守则守的,眼看大锨头从面前插下去,洞内一刹那的漆黑,连空气都被阻断了之后,那一刻它会怎么,会想什么?忽地一下,大锨飞抬起去,鲜风跌撞进来,面前轰然洞开,阳光探照灯一般刺射进来,定睛看时,已是完全地大白于天下了。到了这步田地,它知道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守护,且不能不快快弃仓出逃了。
小孩儿们会一价声地喊叫起来:仓官儿不顾一切的奋力一跃,还是会给所有的小伙伴儿们一个惊乍的;不管怎么,对小孩儿们来说,就是有了经验的,明明知道洞里可能会有仓官儿,仓官儿随时会窜出来,可你并不知道是在哪个点儿上窜,你正全神贯注,两眼紧盯,两臂用力呢,通地来了,少不得都哇地叫起来。
仓官儿跑起来比兔子差远了,不够快。小孩儿要是使劲儿追的话,也许就能追上。
有的时候,一个洞里,会有两只仓官儿一起跑出来。
—-没有办法。生活对小仓官儿来说,大概从来都是严酷的。
仓官儿走了,小孩儿们就不再担心什么。这时,可以伸手进洞里去掏一掏了。如果把小臂腕整个伸进去,或许就能够到里边的仓粮了。
一探就能知道,离豆仓还有多远。还够不到,那就再挖几下。那最后的一下锨头起来,你再朝那洞口儿看,豆子,完全露在那儿,红绿黄紫,五颜六色,满塞在洞口上。这洞口早已经不再是最早仓官儿造出的洞口了,该说,这时小孩儿们剜出来的洞口了。小孩儿们会弄,这洞在地下二尺左右,先在那洞前再开挖一些,挖得地低于洞口,还要有相当的回旋余地,总得尺多方圆吧,把那块地儿拍实了,当作临时的收豆场,脱下褂子来,满铺了那地儿,接好那仓,然后,就可以“开仓”了。
开仓,用手掏豆子出来。没有比小孩儿的胳膊干那事儿更合适的了。小手伸进去,触到的是结结实实的豆子的墙;仓官儿装仓半点不马虎,把仓囤装到结实得不能再结实。当然,再结实,小孩儿小手指又抠又挖,豆粒也就松散下来了,等觉得手下已有了相当的一些,就可以回手把豆子带出洞外了。
数下之后,洞外的豆场就全是豆子了。最好玩儿的是那颜色,那可是赤橙蓝绿红黑黄紫,什么颜色的都有,许是在洞里受些潮湿吧,颗颗豆粒都饱胀得很,比长在豆秧上的还要大。
掏出来的多了,就可以把那铺着的褂子撮起来,把豆子倒进筐里,回来接着再铺上,再掏,再收;过了一定的深度,手掏不着了,就再往前挖三两锨,然后再做出来新的收豆场,再铺上,再掏,再收。
许多时候,那么地剜着剜着,仓道会分出岔儿来,一个仓道成了两个了。小孩儿们也就知道,这是一个大仓,会有好多豆子的。
一个仓官儿窝,掏出来两筐豆子是常事儿。大的,能掏出来半口袋。老家装粮食的口袋可是够大的,一口袋粮食,随便就可以装个一百三四十斤的。
那年秋上,地里都不再有黑豆了,我们兄弟俩说,随便转着玩儿,一人背起个背筐,大锨插在筐头里,就哥儿俩,从房后下了后下道,漫无目标,随便说着什么话,就朝大西北漫地里蹅过去,一直到了西洼新沟的北头,靠沟沿走着,忽然弟弟大叫:看!
地面上一个圆圆的小碗粗的洞口。隐在乱草丛里,离开几步就看不出来。周围什么也没有,非得一脚踩在旁边,而且眼睛还没走神儿,才会看到。
是仓官儿窝吗?仓官儿窝一定得有倒出来的土。我们好好看了周围平地,却一点儿仓官儿窝土都没有。没有仓官儿土的洞,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小兽的,挖也白挖。可是,那洞口的大小粗细,看上去完全就是仓官儿窝,而且,有上上下下爬行的印儿,就是说,是个还在用着的活洞。还是要找仓官儿土,我们说,反正就该在这周围。就细细转着找,终于被我们发现了,原来,那仓官儿太会弄了,它们把那窝土全都倒在沟沿的一道缝滹里,雨水从上往下一流,把仓官儿土几乎遮盖得看不出来。要是平常的仓官儿窝,一堆鲜土远远就能被人们看见;就是挨到再晚,割豆子的时候,地里一大群人,一尺地面一尺地面割过去,人们是不会错过的,哪还能轮到我们?
找到那特别的仓官儿窝、仓官儿窝土,给了我们特别的高兴。实在说,那才真算得上是太好玩儿了。哥儿俩欢叫着,挖了掏,掏了挖。那次我们收了满满两筐豆子,—-鲜鲜的。仓官儿窝的仓官儿,整个没在,是在河堤上什么地方瞄着,还是太放心了出去玩远了?
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