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放灯放花,老家是三天:十四十五十六。放灯,小孩们成队打着灯笼走院串村;放花,就是后来电视上为之越来越兴奋的放烟花。老家的,自然是乡村土花,没上过电视;这到后来也就没有了,说是年轻的先是不愿弄后来干脆也就不会弄了。
那时候灯笼是农家自做。爷爷早就说给我们,要给做个大大的灯笼。对刚回到老家的我们来说,那比什么都更让我们盼望。老家做灯笼,全用梃秆—-就是高粱秆最上端那一节。老家白高粱,一长可以两丈高,最头上那节,长的能有三几尺。看爷爷先是把梃秆按高低长短分了,一五一十比划过,然后就先取两根齐齐地摆在桌上,卡了尺寸,比准,小刀轻轻一压;离开半寸左右,又把刀刃压下;一撬,两片切了的小片就起开了,两梃秆上就有了齐齐的缺口。把梃秆转相对,两缺口一合,就是一小长方孔;恰是能嵌进两根梃秆的。两梃秆再出缺口,缺口再嵌梃秆。就这样两两相咬,端端相咬,组出灯笼框架。那次爷爷做的灯笼,竖长方体的主框架外,灯笼的上端,四个角还有延展,沿框架横梁延伸,然后从外端再向下刻口咬合,垂垂成串,成梃秆灯笼穗。最后,灯笼框架糊绵纸。插上红蜡点着,就是一个大灯笼! 大,还轻,两手指捏着就能提起来。
爷爷说,灯笼的壁纸上要写字。我调起机灵,把学校学的好词儿都翻出来: “自力更生”,“改天换地”…连说好几个爷爷都像没听见,举了毛笔,只在那儿眯着眼,不说话。好一阵,毛笔总算朝砚池去了,我赶紧瞪大眼睛。笔在大砚池里转了转,蘸蘸抹抹,又蘸蘸抹抹,才慢慢起来朝了灯笼去。我伸长了脖子。“天—-”,爷爷写下第一划我就开始猜,“下—-”,天下什么呀?我立时绞尽脑汁,要蒙是个什么词,却怎么也搜不出有“天下”开头的任何好词。问爷爷,爷爷不说,只一笔一划写去。出来了竖写的一框条,个个我都认得,却从没这么说过:“天 下 太 平”。天下太平?爷爷又蘸蘸笔,停下问我:你们怎么写“丰收”的丰?我就写出来学校学的丰(当然是简体);怎么写“谷子”的谷?我又写出来,爷爷说,行,就按你们的写。爷爷又一笔一笔写下去,就又出来一条:“五 谷 丰 登”,字都认得,却也还是我没学过的词儿。写了,爷爷举高了灯笼,眯了眼慢慢看,自己点头又点头,然后看了我说:“能记住吗?”我大概相当奋力地说了能,爷爷用笔尖指了字,从头边念边点,一个一个为我点下,说:“小子,好好记着!”爷爷的话,倒真是记下了的。那两个词八个字也记了—-虽没学过,却是容易记住。那次爷爷还说了一句话:“你们学校里学的都是什么呀,哼!”爷爷很少说我那时在学校的学,似乎只那次说过那么一句。爷爷也很少写字,那以后就不再记得;记着的,就是那次爷爷在灯笼上的写。
到放灯,爷爷给我的灯笼被选做了领头灯笼。后面,跟了全村放灯的小朋友,一人一个灯笼,一个一个排开,是长长的灯笼队。
更前边是个壮健的大小伙子,提大锣,举锣槌,槌头上包大红布,槌梢甩一红绸,那么地举了甩了,两大步一敲, 噹—-。我在灯笼队的最前边,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那锣;我的妹妹拉着弟弟,跑着跳着跟在灯笼队的旁边,一会儿落到了我后边,一会儿又跑到了我前边…
灯笼队先是在自己的村上,一个院儿一个院儿地转。老家长院儿,正南北走向,两侧,一家挨一家几十户;家家的大门都朝着院儿。大门上都是过新年刚贴了大红春联的,那时候都挂起灯来,从院儿头上望,长长的院儿,红红亮亮。家家大门都大开着,等着欢迎来人。
锣声响过来了,灯笼队快到了,有准备的,快快地把花搬到院儿里。纸筒花常见,有大有小;还有砖头花,那时也常见:半块砖头挖洞装花药就成,也就有一整砖做两花的。砖花好处在头天放过了,再装花药第二天又能放。花点着,一开始都是小小的花梃,越窜越高,越窜越大,窜出的内容也丰富起来,闪亮的、带色的、迸出小花儿的…灯笼队就停下,看着花欢放。灯笼队后边远处的大鼓就越敲越响。那时的小孩们,没有不欢起来的。
什么时候起就那样了不知道,到了那会儿,说赶鞭攒花,就像说功夫武术,那一方百姓,随便哪一个你去问,都能跟你说个七七八八,告诉你个八九不离十;至于说做过鞭、花,稍年长些的,就根本找不出没弄过的。这弄,说的是人们就在村子上弄,从弄鞭药花药,到搓鞭筒花筒,到填药按芯砸土底儿,从什么没有到最后完成,全套都是自做。以为那鞭药花药得什么化学家研究的配方?全没那事儿。柳条灰!柳树枝条去皮儿烧成灰,加硝磺,一硝二磺三灰,就是全部。花窜出来要有花瓣儿?好,挫铁沫、铜沫、锡沫…不光让它开花瓣儿,而且让它五颜六色花样翻新!老家那一带,村村都能那样。人们弄那些,就跟玩儿土坷垃似的那么方便容易。上头大喊的“自力更生”,在那点儿上是早就“落实”了的。—-且很不该忘记:要庆“九大”,那头一年一开春就下来了号令,老家人被要求赶造鞭花,又是那阵法“男女老少齐上阵”,除了麦收几天,从春忙到冬,从冬又忙到夏,直到九大过了才算过去。正不知那一方百姓,给那个“大”贡献了多少鞭炮。
不光在本村,就近村子的灯笼队到后边会合起来,并成长长的队一起走。
各村灯笼队后边,跟着的是各村的大鼓。鼓,两大汉作一抬,一大汉轮两大鼓槌。大鼓周围,是铜铙、铜钯、铜锸等等铜响器,老家把那些统统叫“家伙”。敲动那些响器,要的是舞。比如那锸,可以一敲之下,把一锸尽力朝空抛去,就靠拿捏的准头,落下时,要的是恰与另锸相擦,又是鑶地一声,且全都踩在鼓点上。十几面几十面那样的家伙敲起来,多少响件刹间飞向半空,响声飞旋,和着震人的鼓点,可以想见那场面的震撼。
到了三个村子并在一起,三组大鼓家伙,各呈队列、各逞气势,全力敲舞鼓荡起来… 真就是“人多,热气高,干劲儿大”的意气风发场面了。
还有那花。这个时候的花,可就是大的了。多大?先说花筒已经不是纸,纸的不够硬做不了大;用什么?砘轱辘!砘轱辘,平日砘地用的瓷硬圆轮石,中心是空柱体,以为砘轴穿过,轮到攒花,那中心圆柱,恰就是花匠所最喜欢的。还不够大?用大车轮!大车轮,那圆当然是又大出去一套,也是用那中空轴心。至于说那空空的圆柱,怎么在一头弄上一个绝硬的端,端的中心只留小米粒大的一个孔,控着花药只从那孔里以定量的速率窜冒出去,那可就是攒花师傅的绝技了。
绝技?到场上来,咱一块儿放放,看谁家大花窜得更高花样更多。当然,那大花也得大场面,马虎不得,花放开了响得很;万一有没弄到家、放着放着给放鼓了放飞了呢?灯笼队这时候就成了护卫,远围了大场,不许任何小孩钻过。内圈里只有大鼓家伙,各村的各就团队、各抱地势,趁机一歇,等那花苗儿起来。
那时老家连手电筒都没有。几个大花那儿,人影团团转,还有跑来窜去的,尽管有灯笼队远照着,也只能看个影影绰绰。人们为他们着急,小孩儿们等得你跳我喊,怎么还不起来呀?突然花苗儿就冒了,一出像拔地尺多高的豆芽儿,黄嫩小亮;眼还没来得及眨,嗤地一声已经像高粱了;只略一招摇,嗖嗖地就成了大树。这时在花跟前侍候的人们,花影里全都四散鼠窜了去。花,突突突一憋气高超了周围所有的大树,就响大了;那声势摧着,就连站在远处的人们,也不由得往更远处躲靠;花,此时已全脱开了人,只管自己越窜越高、越叫越响,哗哗哗哗哇哇哇哇… 一冲多少丈高,五几个大花一起,八方撒瓣、漫天是花,空里地上全都彻亮。
花苗儿一起就是信号,花往高里一窜大鼓就跟着来了。一响俱响一鸣俱鸣,鼓手家伙手们全都跳将起来。在漫天花光的大亮里,小伙子们棉袄早都没了,朝花奋力踊跃着,恨不能站得靠前更靠前;每一鼓队都鼓荡起最大的劲头,恨不得让自己的鼓队最雄壮最震响。花,越冲越提劲儿;花边敲着舞着的人们,也越敲越上劲儿。几队大鼓家伙,一起敲成了一个点儿,却又是在那儿你比我赛,和大花一起较劲儿地上。合着那重重的鼓点民人的节拍,那时候的场上,怕没有人不心神鼓荡—-
—-一年到头,人们没有这样的时候,想都别想!那年头人们的日月,除了干活什么也没有;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下地“挣工分”,上头下来的口号本来就是“干到腊月二十八,吃了饺子就出发”;睁开眼除了“出工”,没有半点儿别的。一年熬过来了,总算过节了,人们难道还不能放松一下,放开一下吗?被紧紧绑在庄稼地里的年轻人们,难道就不能迸发一下、狂放一下?
—-可怜,就三天。十六过了就什么都过了,就什么也没的想了,就又只是出工出工外加出劳务了。撒个欢儿的时日,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长等待。
放灯放花,前前后后都得有人张罗,那年就有波叔,他来家告诉说,不光是灯笼好,还有灯笼上的那几个字,大家都爱,所以被选了头灯。波叔是村上小学民办教师。不过,那年的“太平”也只勉强维持到秋末,天一冷定,“四清”运动马上热火起来,大概学习了四几年进窑洞的办法,干部们全“上楼”,日夜不能回家,交代“四不清”;所有的群众,都得揭发干部们,天天学习天天发动天天揭发。正月十五?照样揪在一起,一边是揭发一边是交代;就是说,那第二年,先就没了元宵节。爷爷的那灯笼也就只好高挂在一边了。那四清一直进行到春里,然后,大字报京里轰隆隆震响了,一窝蜂连上大革命世界一下子红海洋红彤彤了。“天下太平”?就算有人想也万万没人那么写;再出现,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
20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