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最早的动静,在那个年代不是“九九出九遍地牛走”;牛走之前是人走、是民工的走。连续多少年,老家人年年要“出民工”。国家要民工“把海河的事情办好”;公社要劳力“卖劳力搞副业”。春节一过,初五初六,民工就会按“上级要求”出发。—-初五初六,不还没过元宵节呢吗?元宵节不是专门的团圆节吗?去查查那些年官家日历吧,那上边根本就没有元宵节;至于说家人“团圆”,在那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刚上小学的孩子都懂得不能那么说。
十多个二十多个,一个生产队的“劳力”,草绳扎紧大棉袄,小车推着铺盖卷,哥们儿爷们儿前后照应着,迤逦地出村上路。春寒时令,几乎天天北风。人们只能把棉帽压紧,一个紧挨着一个后边,收紧腰身朝前拱,向那“千军万马战海河”的战地蠕动。
于是干黄的原野上,这里那里,黑黢黢的,有了一小队一小队艰难地行走着的人。大平原太大了,民工队就像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的蚂蚁,胡乱地被撒在大地上。半天也看不出他们是在往前走。
近晌午了风起大了,风向正对了的大路,荡起一道道长长的沙尘,野马般顺路而来、长驱贯下。艰难地行走着的人们,一时间好像全被风沙裹挟了,一点都看不到了。—-终于又能看见了,父老兄弟们还在,他们决不会停下,他们一步一步顶着风往前……
不管上头怎么地折腾着欲与天公试比高,季节到底还是在老天爷手里。节气一到,老家人的话直对的就是:西南风不让东北风了。那卷着黄土小清雪的干冷狂野的东北风,不得不从大平原上退却。也许,这儿那儿,地界背面、垄沟背面、甚至大牲畜蹄窝向阴的背面,还残呈着冬天的剩雪;但是,站在任何一个地方直朝北看,都不会搜见雪迹了。温和宽容的西南风,带着暖湿,慢慢地悠过来了。像春日里还穿着冬日棉衣的老奶奶, 和暖的阳光让她的步履越加放得缓;颤巍巍的手还是伸出来了;一个冬天没出屋门而多时不见了的、现在又终于能摸到了的一草一木,在她,都要手儿迟迟地摸一摸, 柳枝、树丛、小草…甚至小土墙。在她的手下,土墙上的小草叉处开始鼓起尖苞,柳枝杂树上的苞芽,都开始了执着的涌动。
经意不经意你都会注意到,那一日小晌午时分,远处的地平线已不再那么僵硬,这儿那儿,忽然那么一来,有点儿飘飘乎乎的了。—-阳气开始焕上来了。老家专门的词就叫“焕阳”。“焕阳了!”大人小孩都会那么说。就是说,随早春的暖阳,大地的阳气,开始焕焕然而起了。
村口麦场上聚了一群小孩儿。孩子们精着哪,他们拥成一堆挤在草垛向阳的一面。不远处,几只大嗉子鸽子,很亲昵地拢着一个小圈儿,好像,早春的阳光已把它们晒得暖痒,每一个都在那里不停地咕噜噜咕噜噜。一群鸡把持了更大的一块地面儿,最大的一只是芦花公鸡,它并不像别人那样忙着啄食,只对着鸽子们坚决地矗立在那里。腾地摆下头,提起一只脚,却把爪儿尽数拳了,提爪四顾,就那么不容置疑地定立着。
更远些,是孩子们胡乱扔下的小背筐扒子。那是他们真正的“天天读”:出门就会背着小背筐,捡块儿干牛粪,扒点碎柴禾…不管多少,那样回家才好。也许就是因为小晌午的暖阳吧,总之,忽然那么一来,孩子们哗地一下跳开了来。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开烧锅”游戏,在孩子们,好像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嘻溜着鼻涕,却能甩下大棉袄,一下子玩得全场山呼海叫。
没有比孩子们的欢乐声传递得更快的了,立时,邻村的麦场上也来了那欢乐。邻村又邻村,那欢乐声就在大平原上无尽地散开去。
才几天时间,满地的麦苗儿就由黄转青了。
还戴不得笼头的小马驹儿—-戴不得笼头也就还享有着天然的自由,就干脆卧在麦苗儿地里。凑嘴近便处的麦苗儿,都已经啃光了,它就伸出俊俏的头,尽力朝着外圈儿够。它瞄上了一撮,那远近正好在它嘴巴将及未及之处,它故意不挪身子,只是使劲儿地抻长它美丽的小脖子,但又够不着,故意让自己急,自己急给自己看,四条小腿朝空里踢啊踢啊踢、蹬啊蹬啊蹬。
锄麦是早春第一农事。只要地表化开到可以动锄,人们立刻就会抢着开始。就是说,尽管表层两寸以下还是冻土,人们是不会等的。一大清早就下地的生活节奏,在新的一年里就又那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清晨的蓝天,看上去冰凉冰凉的,蓝得让人心颤。几朵白净极了的云朵儿,只在远远的天边娴静地站着,好像永远也不会逝去。大平原上,也早早起来下地的孩子们,一时间正不知有多少都在望着那些白云朵;白云朵那舒卷着的边边儿,白亮白亮的,看上去满是温暖。
麦地一锄过,立时就不一样:锄过的麦垄全没了野菜杂草,翻着新鲜润沃的壤土,嫩绿的麦苗儿,登时长出了格外的精神,干干净净,满溢着的春的生机,一刷齐地朝向了天空。
立刻,鸟儿们欢叫着飞了来。远远地,它们要望的,就是哪儿有一块新新了的土地;正像对鸟儿们一样,对这方黄土上的人,块块片片新新了的土地,载育着块块片片种种种种的希望—-
远处是一道大河堤,像黄土的长城,静静地沉沉地往东伸展去。在东天地平线推出一个点—-那是一株饱经风霜的大树。风摆展着她的枝条,成远方一帧永远的剪影:像大平原的母亲,坚韧无言地伫立在大平原上。又像是在艰难地前行,她,孤身,顶风;风,无休止地吹扯着她的头发……
远远近近散落着的,是我们的村庄。这儿一村那儿一庄。能望得出,村庄边围有树,可是没多少;有的是一丛一丛的土房,比实实在在的大地高不了多少,也完全是干黄的,跟大地一色。谁说得清,就那么个样子,是多少个千百年了呢。
远远地出现了牛车。在阳气焕然的背景里,抄地平看,牛的腿和车的轮,都好像隐在水里,弯弯曲曲,飘飘悠悠的。那是生产队往地里送粪的牛车;或许已是从地里回来,车上装着泥房土。拉泥房土回来,是开春的一大项活路:往大平原上说,这一活路说不清展开到多大地面;村村都是那样的土房,用土泥房,给房顶和外墙涂新泥,老家年年如此。别管车里装的是粪还是土,都是只装在荆笆围着的车厢里,远看都只能看见车厢荆笆。在焕动飘忽的阳气里,有时,别的好像都被飘悠了去,确定的只剩了牛和车厢,像几块黑色的大石,远远地悬浮在大平原上,映在蓝天天际里,半天看不出挪动。
传来赶车人一声干燥的响鞭。一小会儿,那响鞭声到了稍远些的柳行返回来,返回一串儿由大到小的清脆的回响,“咔—咔–咔咔咔咔…”
鞭声过了,带过来赶车人的吆喝声。是那种大平原上老车把式的吆喝:“喔——–”,是那么的低缓,那么的悠长,长得没有尽头、长得无法比量。
大平原才有的那种宽广坦荡,似乎就在那吆喝声里;又似乎,还裹着某种无可奈何下的无可无不可。盛年的血气方刚,汉子的肝火盛旺,似乎全都内潜到了了无迹向。“喔——–”
大平原实在是太广袤了;脚下的土地,实在是太久远了。老天爷高远啊,说旱就旱说涝就涝,顾不过来这方人要什么;风调雨顺,祷告得来吗?原先朝廷后来官家,交皇粮、交钱粮、交公粮,交啊交啊交;种地,是那么好种的吗?你走了我来了,“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政权就是镇压之权”,一个更比一个横;有个给老百姓的“天理”说法吗?运动啦又运动啦,天灾了又人祸了,折腾起来没个头儿;老百姓过这口日子,还容易得了吗?…
那样的吆喝声里,似乎总有一种长长的懒洋洋;在春日和暖的阳光下,那种懒洋洋似乎可以传达到极致;和着那种劳作了一辈子的老黄牛的节奏,和了大平原那无边无尽的长风,是那么地自然,那么地同声同气。好像,大平原都可以化在那里边,或者干脆是活在那里边—-
哞——– 牛叫,是一种低得没法再低的浑沉低音,也是那么那么地长。奔牛的激越高亢哪儿去了?或者干脆失散了?牛扼永远地扼着肩头,不管你扛着多么厚硬的肩瘤;大平原尽管东有海西有山,可你永远也别想走出那个圈…
牛叫声,似乎跟赶车人的吆喝声一样,也是那么深在地,甚至是自在地、自得地,那么地懒洋洋着… 那传来的滋味,正和着老家人独有的一个词:无心淡肠。或者,那词原就是那种滋味给滋出来的。就那么远远地来了,过了原野小村庄,再到你的耳边,似乎已满是惬适散淡了。却又往天边儿无尽地散过去,也就越发地冲淡闲散…
喔—-哞—- 哞喔——–
节气到了,一天暖过一天。荒黄的大平原,转眼已经可以有无尽的轻柔。满地的麦苗儿,天天都在长,一天可以长高好一截儿。那可是大平原啊,那可是真正的无边无际啊。站在暖阳里往远处看,尽你的目力望吧,漫野碧绿。辽远的地平线,已经是一种水天相接般的湛蓝;想尽力看彻那湛蓝,一会儿你的眼睛会变得水汪汪。那是大平原春天特有的蜃气,像依稀可见的涌流,在天地相交间无声地不停地涌动着,一切都融在那里边,是那么地广袤,轻柔,悠远而又庄严。
2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