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 初夏

故乡 · 初夏

春雨惊春清谷天,接着就立夏,“立夏麦呲牙”,一说节气到,忽地就真出了麦穗。头一天没一点儿影子,漫野一刷平的绿,只一夜,清晨再看,这儿一穗那儿几穗,真就那么冒出来了。高挑出大半尺,撑着最上的苞叶像高举着小旗儿,远远近近地,欣欣然招呼着这新奇的世界。那是一个绝对的信号:所谓“春争日,夏争时”,就那么开始了—-在无边的麦海上,在无际的大平原上。
春苗地的变化也是惊人的。老家地面,春玉米谷子外,春苗主要是高粱。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就自有一方的庄稼吧。地里的盐碱春里的干风,在在都是小小苗儿们不得不熬过的艰难。根须深扎进地里,阳光下小叶收成细卷,蔫蔫垂着,就那么薅在艰难时世中。忽一场雨来,小苗们积蓄的能量猛然伸展,眨眼就大伸出叶茎大放开叶子,风再过满地都是飒飒响了。几天就可过膝高。于是,它们的身段和它们的碧绿一样,一起架起融进了那大平原的碧绿。
尽管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天气凉爽宜人,很快,麦海会由碧绿转橙绿,天气会由凉爽转温热,那就是近麦收的信号。芒种三天见麦茬,其间不过小满一节;一过小满,感觉上几乎立刻就是芒种,一两天之内,天气可以一下子干热、暴晒起来。就那么三几天,整原野的麦子可以一下子变成金黄。满地种庄稼的民人,和民人的孩子,还有那层层往上的官家,直到两报一刊新闻联播,就都会一起瞩目于那“金色的麦浪”了。

那是初夏最特殊的景观:也许它们扫过了大片裸露的春苗地,也许它们扫过了几条黄土的大路,总之,它们已经裹挟起了足量的黄土,无中生有空处造形,到你看见,它们已早成气候了。“旋风来啦!”锄地的人们看出来正当其冲,不得不赶紧放下锄头,捂紧草帽,就地抱团蹲下。大平原什么都在平里,而它们根本不讲平原的理,一起就硬立在竖里。老老实实的锄地人,怎么能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要干什么?它们挟裹旋卷,腾搅直上高空。孤烟直?这时视野里的大平原上,能给你同时竖出三个五个,柱天旋地,那气势不怕你民人不被震慑。人间城墎?它们背负青天朝下看不过黄土一片,任是什么,它们都可以搅起来旋着走随便甩到哪儿去,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毫不掩饰地在那里自得傲慢,完全地旋所欲旋,左转个三五圈儿,没等人们看清却早又右转了;看似直前了,忽一下早又刺斜里去了。

躲着它,清早就下地。一场细雨让清晨戴了露水。蓝莹莹的天,忽然就像蕴足了水气。大大的星,也像天上掉下的大水滴,那么水灵灵地挂在天边儿。小鸟的“嘀嘟…嘀嘟…”, 像从天云眼儿里掉出来,借着鲜湿的清晨,脆响到很远很远。各种各样的鸟叫,七落八起,漫天响,声声迸出玻璃音儿。大平原的早上,似乎到处都是新鲜的快乐。
生产队,一队一队下地的人,是去锄地的吧,人人肩上扛着锄头,那可是男女老少,花头巾、破草帽,有说也有笑。还有一队一队下地的牲畜,是去耠地的吧,牛儿走在前边,耠子的横搭搭在牛背上,两个扶手架在后跟人的肩上。也许是官家多年来“天天讲”着的“老贫农”,也许是还没听过多少“天天讲”的半大小子,十多岁,刚能架得起耠子。那么地牛驮着人架着,牛人合力地往地里去,八个十个地长排了走,倒也真是“生产队”,倒也真的好看。

野草也跟着长起来,于是大平原整个地忙碌起来了,连孩子们。孩子们的劳动专项—-打草,就又那么在新的一季开始了。头天晚上,如果说有没完成作业的,可没有没完成打草准备的:连刚上小学的孩子们都会,磨快小镰刀小杵刀,放进小背筐,放在大门边确定的地方。一早通地跳下地,抄了背筐就出门,摸着黑急急匆匆地朝地里去。天给了些亮儿以后你看,漫野里这儿俩那儿仨,已到处都是孩子们。怎么能做得到,小小的孩子们,天没亮就到了地里?我们做得到!在我们特色里,孩子们小小时候就劳动,从来不违法—-我们从来就没有那道法不讲那道法;实际上,是我们的“教育”要孩子劳动,“爱劳动”是一大要求,当过“三好生”吧,“劳动好”是那时缺一不可的。至少农村学校都那样。村上生产队当然也鼓励:孩子们打草回来,生产队论斤称给工分;鲜草,耕牛等不及地要吃。
孩子们漫野里打草漫野里跑,也就享有着漫野的好玩儿。
你闷头打草打呀打呀, 一镰扫过去, 刚才还是密密的草被鏾到了一边,白生生草茬儿的地上,一个灰乎乎的小窝, 比地皮低不了多少, 毛茸茸一团, 三四个黄灿灿的嘴巴, 大张了朝着天。—-不睁眼的, 一劲儿地动呀动呀、张呀张呀。立刻的,就有鸟儿在半空里朝你叫, 越叫就越近了你头顶上,越叫越可怜, 直到把你求走。你闷头打草打呀打呀, 腾地在你手底下—-你觉得就在手底下—-腾地窜起来一只野兔。真是一窜丈高。猛可地一机灵,你少不了也跳个尺高。它呢,一个机灵一扭身,早飘飞出五尺开外了,落地后腿一蹬, 又是丈高的一跳, 两跳三跳, 影子就没了,只剩满地的草,小风里弯了又起,忽悠忽悠悠。
太阳一杆高了,该回家了。回到家交了草,才是小学生们一天正业的开始:匆匆吃早饭,匆匆赶往学校上一天的学。背着装满了草的筐,那是要费力气的;要让背筐不那么死往肩压,靠的是驮;就是说,背筐的人,不能不半弯了腰。半弯了腰朝前走,走不了快,只能左一步右一步,一步一步往前捯挪。人小筐高,筐被驮在高处,远看只有筐在动。时辰差不多了,这儿那儿,漫野里好多筐都起来了,一下一下鼓踊着,一下一下朝着家…

“麦子大呲牙,出门早还家”。理,从来就是这个理;可家,哪是想早还就能早还的?得等到“金色的麦浪”涌现在官家视野里,在外劳累了一个冬春的“劳动力”们,这才到了“给放回来了”的时候。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跟往外走大不一样,这时的他们,一身轻松,浑身强壮。漫野的绿黄里,来一队,又来一队。总有犟壮的小伙子,等不得地穿了白衬衫,远远的一个又一个,那么耀眼地清新昂扬。他们大步大步地往家赶。这时的小推车,除了铺盖工具,已没了别的装载,全都斜竖了车身,成轻便自跑式;扶着车把的小伙子,全都连遛带跑。“…红霞飞,…把营归—-”,有人会唱歌!公社里边,这些“壮劳力”还同时是“基干民兵”,得唱打靶歌,歌词没有“把家归”就拿“把营归”顶着。不唱便罢,一唱就让它往四下里乱响开去。听那边,听人家唱的是什么?“跑马溜溜的山上…李家溜溜的大姐…”别吃惊,先于文化大革命,村子里就有了小学生的—-小民歌,瞎唱,粗口无腔,算不得什么,谁也别拿大批判那套到我们土坷垃缝里来“上纲”。
年轻的大喊其歌,管它怎么唱,要的就是那喊,喊得浑身是劲儿。不年轻的不唱,可他们也兴高,兴高也直要表达,他们直接喊夯号,尽管手里没有夯。—-最传统的了,每年春上都会实练 (春里盖房石夯夯地基,非一起喊夯号不可),没人不会:“日落昆仑哪,呼呀–嗨–哎,呼-呀-嗨–;噢鸟入林来吧,呼呀–嗨–哎,呼-呀-嗨–” 显然,头两句是传流下来的开夯套话。“噢—-出门的把家还哦—-” 这句就上题了,到了自编自填词部了。且刚好,前两句是起是铺垫,这句才是兴才是高展,才是对着他们的兴高来的,恰正要也正显他们的才。号头挑出来“出门的”,后接的“把家还”,竟能一时间从差不多全体的嘴巴里毫无节律地喊出来,且裹着无数的高笑壮笑,就那么接上了原本夯号的齐唱,也就更翻高一层,完全翻进了高亢激越:“呀呼嗨嗨,呀呼呀呼嗨—-呼嗨—-”劳动力,大老粗,七长八短;粗嗓门,可劲儿喊,天都不管。“劳动力”也者,不光有手也有口、不光有力也有气;一旦高喊气撼山河。别管算不算节目是不是节日,这,全是真的!
这的确是我们的“壮劳力”,我们的“基干”。—-全靠他们,不光是村子上。—-也不光是大平原漫野的碧绿、金色的麦浪。—-他们是家国精壮。

快到家了,看得见大河堤了。还是那么静静地横亘在大平原上,像一道土城,沉沉地往东伸展去。东天,能望得出,远远天地间一个点—-那饱经风霜的大树,风无尽地摆展着她的枝条—-

听见了吗,村口麦场上,吱吱的碌碡声?碌碡,一个桶大圆滚石柱,两端中心各嵌外呈圆锥形小木柱,扎在外套方木框的臼洞里。拉动木框碌碡就滚动,木榫也就直接摩木臼自然出响。那简单极了的木石组合,大概从定型应用以来不曾有过多大改变,尽管时代已被“改天换地”过,碌碡可还是那个碌碡,吱—-吱—-的响声还是那响声。千百年来,在人们的心底,那响声早就滋生出了独特的信号意义,它宣告着来不来就要忍饥挨饿甚至命悬一线的青黄不接的“春仨月”的结束,新粮登场,那本身就是食粮之歌—-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了。—-都能听得见了,那新的口粮!(你可以想象得出“春仨月”,假如你听说过“三年自然灾害”—-不会没听说过吧,那是本代国史重章;所谓“前三十年”,官家说的“自然灾害”,夺走的可不仅仅是三个年头!)
金色的麦浪是要收到场上来的。场是土的,要坚实磁硬了才能打轧新粮,磁硬就靠碌碡遍遍的滚轧。每一年新的收获到来,一定的第一响动,就是这矼场。一定是一个大好天,闲歇了一个冬春的碌碡框,全都乒乒乓乓地套了上去。大场上大铺一层白白亮亮的麦秸,立刻就引来许多麻雀,叽叽喳喳满场上欢叫。来来来,牛儿驴儿马儿们都来都来,一人一盘碌碡,可劲儿地让你们跑个欢畅。听赶场人开头的那大鞭吧,闲歇了大半年的大鞭,头一回带上了新嘎嘎的鞭稍儿,两臂尽举了,使劲儿朝空上直拍出去,一下又一下,咔—-咔—-咔咔——–
那才是百姓的欢声百姓的心乐。那是收成是希望,是生的延系、命的鸣歌… 听见的没有不呼喊起来的,会说话的孩子们都会。“听见了吗?矼场了!”一人听见提个醒,一伙人立刻会一起喊起来:“矼场了!矼场了!”就是只有一个人在一边儿,也会深说给自己。像得了什么通知,老爷爷老奶奶们,各院儿的,都慢慢挪蹭到场边儿来,就来看那满场的碡转,就来看那矼场的场面。在他们,那是一年一度的场边节日。多少吃糠咽菜的春仨月,多少“饿得眼珠发蓝”的时日,他们都熬过来了,总算熬到这年纪了,眼见地里的麦子就到场上麦粒就到手上了,又能看见下一季了,又到草垛边儿相聚这天了。熬过来的日头高起来了,熬过来的暖天暖得人浑身松快,麦秸煊软得让人往里偎,永远给人温热,永远给人天生的甜香。“日高人渴漫思茶”?不要,就要这麦秸;半倚半靠半躺着,眯眼朝着大场发呆发傻随便来,要的就是麦场边这夏初一刻的难得的洒脱与自在。不离开;他们看不够、呆不够,离不开。听得清听不清吧,嘴上反正是嗫喏着叨叨,你也叨叨我也叨叨,就绕着仨字:矼场了!

20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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