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老家地面也得说“最红最红最红”。别看刚开始没人会,后来不仅硬是说会了而且说顺了,说热了一马放开,跟副统帅似的,连着贯下几个“最最最”也都不在话下。九大,最大最大最大。当年这句非常特色的话,一直特色到现在,还活在当事人的口头上。—-有人参加过九大? 想云彩眼儿里了做梦呢吧您? 不过,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没跟着庆祝过九大,那可是真的。且“不光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说来也是,不怕你数过九大以后再加上十个大,那大出来的响动,九大也还是最最最最最的。单说一个:听说过村村庄庄为一个“大”半夜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吗?九大就大到了那份儿上:忽然间听见远远近近鞭炮响,什么时辰哪,二小子哥们儿十几岁,屁事不懂,赶热跑来敲鼓一般捶大门:开了,开了,真开了!
半夜,发什么楞啊?—-“半夜”不新鲜:那时村上还没有大喇叭,“开了”的消息想是先从县城传出,“庆祝”的响动也得一圈圈辐射下来,到那最落后的地儿需要点时间。窜出大门,鞭炮已经在当村的前街上空响热了。差不多家家户户的男人们,一时间都到了大街上。想想看,在地里干了一天好活,睡下了再吭哧吭哧吭哧吭哧爬起来,而且都起来,那得什么神劲儿啊?对这些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来说,九大,到底曾有过什么意义,当时人们心里,到底是为什么就那么地盯着那个大,盼着那个大还是惦着那个大,就是当时再说得清这后来也没法再说清了。但是不管怎么,那是从来没有过、而且那以后也不曾再有过的:街口上人们越聚越多,一天天熬下来累老实了的人们,忽然大醒过来一般横冒出劲儿来,大鼓大锣大家伙全套地搬出来,一股脑“天下黄河”一般响了起来。没人喊口号。喊不出来?有一点在那里边:运动到那会儿,人们懂点儿事儿了:口号,那可万万不是随便喊的。那场面足足闹腾了一大个时辰,锣鼓鞭炮早已是“经久不息”,人们甚至是在使劲儿敲、起劲儿砸。那个兴奋那个不疲劳那个舒豪情寄壮志气冲霄汉:喜讯传来,村庄沸腾了…连夜涌上街头…冲天的革命热情。—-这样报道上去,那真就像真的。运动一开始文件明说“史无前例”来着,运到那会儿,便是村子上的锣鼓鞭炮,也该认识到什么叫史无前例了。
真的是史上无先例:两百头一挂的长挂大鞭,四挂接在一块儿放。八百头,多长啊,怎么放?上树,从高树杈上直挂下来;一挂要接另一挂,小菜儿,鞭芯有的是。从最低上点着,吭地一声响亮,过个两秒,咔地一声山响,就那么一声声地响下去… 小鞭小挂不说,那样的长挂大鞭,那一个闹腾放了过百挂。爆响炸碎出来的鞭纸,大前街堆得牛粪廪似的。—-哪儿来的?咱自个儿的!不花钱,有的是!拿出来,放放放!最大最大最大,咱要最放最放最放!
什么叫“最放”啊?像那鞭炮,也太土造了吧?哎咱说说清楚,当年你有别的“造”吗?你算听对了:别说你县城省城,就算你京城皇城,当年那鞭炮也全是这土造;而且再清楚点儿告诉你,全是俺这儿给你们土造的。为九大赶制庆贺鞭炮,当年那“最大最大最大”的政治,艰巨啊、光荣啊、伟大呀、无限哪,哪儿完成的? 就是这儿,就是俺们! 至于说怎么就轮到这儿了,你问俺俺问谁去呀?
造鞭炮得有纸啊,你芝麻小乡村,哪有啊?有,叫它有它就有,要多少有多少,“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个号令,各生产队动大车到县城去拉。一车一车,旧书旧报纸,什么样的都有。不光是书、报纸,最新最美的画图,那叫鲜亮啊,犯了“封资修”了?反正什么都有,多新鲜的都有,可以说,那年头咱国里有什么,咱这儿全都给聚来了。而且有的是。县城的从哪儿来?有专门的汽车运来;汽车从哪儿来?村子上没人知道了—-村子上也没人敢知道啊。
就这,什么都沾不上的最后落的地方,当年硬是一下子成了最先落的。你串联过?赶明儿你串联全国问问去,哪儿最先知道九大要开?对,九大的开是六九年四月,你知道得早,“核心秘密”到你耳朵里刚六九年一月?我们,刚开春;听清楚,别吓着:六八年!
难道说,是这方百姓的老实诚重,被上级又上级的上级看重了?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一带的人们会造鞭炮吧?会造倒不假,从什么年代起不知道,反正到了史无前例那会儿,说做鞭、花,稍年长些的,就根本找不出没弄过的。这弄,是人们就在村子上弄,从什么没有到最后完成,全套都是自做。以为那鞭药花药得什么研究配方,全没那事儿,柳条灰!柳树枝条去皮儿烧成灰,加硝磺,一硝二磺三灰,就是全部。老家那一带,村村都能那样。人们弄那些,就跟玩儿土坷垃似的那么容易。
没想到“政治”找来了,而且找到“大”上去了,而且最大最大最大了。好嘛,那真是“战略部署”啊,工作队来了,号令来了,一场新的战役呼咙咙响了。村上庄上的百姓,风来了雨追着,二话别说,先忙活起来吧。
每个生产队,先把赶鞭厂造出来,说小点儿,赶鞭作坊。大枣树放下来,树身做赶锤,过臂长,直吊屋檩,下抵搓鞭筒长案鞭床(没别的,再放倒一根大枣树)。鞭纸裹铁芯卷好着案抵锤,这边推过去,骨碌碌碌碌,那边掉出来的你看,可不是,鞭筒!铁芯投出来,再卷纸,再抵案,再推。就这么一个一个推出来?不这么推出来难道它会自个走出来?那费老工了!算你说的对。“日出而作”的人们,这回改“大工业流水作业”了:一作坊同时上四个人赶,转圈,你推了我推;然后,轮着,你吃饭去叫他来,他该睡了叫你来,三班倒?班多了去了,总之就是没黑带白骨碌碌骨碌碌一刻不停了。
跟炸弹一个理儿,鞭筒内洞是要装药的。一个个装填,多少工眼啊?不是那样的,“卑贱者最聪明”,都教导你多少遍了?俺作坊小做的大:鞭筒排好捆扎成六角形鞭盘,小盘每边可以是六头,大的,可以到八头十头十二头。细麻绳摽紧,上面锯齐,满涂大浆糊。底面,糊耐皱折大纸,按鞭筒洞位,用那赶鞭铁芯,透大纸扎出一个个透洞。成挺嘎嘎六角形鞭盘蜂窝,没听说过吧?接下去,晒干,装填,那叫摐。鞭盘底面朝上,大纸兜起,鞭药往里倒,倒一层,撴一遍;再倒,再撴;满了,小木棒打铁芯进鞭洞,每个洞都敲过,又出空儿了,再摐。鞭药摐得越足,鞭炸开得越响。鞭洞最后的两分一段,装填硬土;也是越硬越好,也是顶上铁芯一遍遍砸。鞭盘底好了翻过来做鞭盘顶:锥子一个个扎出鞭洞,洞里一个个纫上鞭芯,洞顶再一个个挤紧。那挤紧要“三面紧”,三角形内角和一百八十度,好嘛完完整整给用上了,得正正地从三个角挤下。完了才是分拆、编挂,又是一个一个数一个一个来。
多少手工多少时日啊!上级的号令本来就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没几天过去,家家窗台上都晒满了鞭筒盘。小伙子们再到一块儿,个个手上带了黑。连说话都有了新词儿:你小子怎么这么楞啊,吃了鞭药了?
家家都是啊,大鞭。官家来专门的纸箱,整箱整箱装,大车往县城拉,拉了多少趟啊,天知道。除了麦收几天,那年可是从春忙过夏,从秋又忙过冬的,直到九大开了才算过去。不说别的,光是鞭炮,那个“大”给大进去多少啊。“最大最大最大”,那可不是凭空来的,不是嘴巴上说说的。
没法再“最”没法再“大”了,时辰过了也就过了。给官家忙过,过年了,该给自家弄几挂了吧?长年弄鞭炮,过年没鞭炮,天下不能有那个理儿吧?可这回露底儿了,咱自个儿手里没有纸啊。你书呢?书不是纸吗?你知道俺有书?算你说着了,纸是真没有;书,还是真有。每户人家至少有那么两三套,大几本,官家给老百姓倒腾出来强发下来的,发了不是一回。不怕你大字不识一个,那书,宝。没听过那时最最唱响的歌吗:“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窗前,咱们俩个学…”不识字怎么学?拿着书唱啊。你听那唱,老人慈祥啊,累一天下来平和啊;唱着唱着不是了,跟后边直接就战了:“…学了一篇又一篇。老头子我挑战,老婆子我应战…” 你以为村上人们都被运动到那个程度了?一边儿歇会儿吧啊。夜里,破麻袋片儿包了,噗哧往切纸机上一扔,一刀下去,咔嚓,一开两半,正就是最合尺寸的赶鞭纸。不怕你书多红多宝,一刀一本,楞小伙子手里不过翻手之间吹灰之力。再把那切好的纸往起一排,就剩整齐鲜亮了,朝立切茬儿看上去,直接就是说的“闪闪发光”啊。嗳那整齐的鞭纸赶起来就是不一样,那个省劲儿那个利落那个快呀,小伙子干起来跟刚学了《愚公移山》似地。那谁,那“永远健康”,怎么说的,“急用先学立竿见影”?上哪儿见影子呀,到天亮你再看,大排的鞭筒排出来了;省了那竿儿吧您哪,影子毛儿都没了。
算你牛,鞭盘蜂窝起来,鞭洞里边还能熠熠生辉好了吧?黑鞭药一上去,立马跟别的就全一个德行了。哎哟差点说走了,根儿上不一样,它哪能跟别的一样啊,到放的时候,那牛劲儿才真牛出来:那响声,你恨不得都想捂着点儿,那才真叫棒。要的就是棒嘛,大过年的,响得亮,吉祥!一旁听着的都是行家—-嗳你说这邪门了不是,人人都是这鞭炮门儿里的行家,这都是怎么凑对的呀?不光底下呛呛,还高挑起来嚷嚷,得劲儿得意啊,简直就是喊高了玩儿喊给你听啊:“听听这鞭,响得多挣啊!”“没说的,一准是顶嘎嘎的纸!”听着的哥儿们,一壁厢两眼眯得跟吃晕了的猫似的那么滋润;吭,吭,那鞭响声浪,直接就是吹抚脸上笑纹儿啊,那叫滋味儿,受用啊!嗳你说这人们,到好就收吧怎么还一路往上追问往上发挥啊:“这纸,肯、肯、肯定不是咱下边的!”“这这,这得宝、宝、宝、宝纸啊!”哈哈哈哈哈—-全场那笑啊、那哈哈啊,没见过那么哈哈的,简直就是最哈哈最哈哈最哈哈了。二小子们笑痒了跳出来,光胳膊拎大鞭,使劲儿朝空里抡,管它呢,头上大鞭抡甩出去,响到哪片云头外去吧,咔、咔、咔—-
2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