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级–挖河

同学毕业四十年纪念征文一年前上网成册。过后再翻看,我们自己写的东西,却原来也很容易审美疲劳,特别是那种种的备考应考、和理所当然的感激念念不忘的歌颂。让人读下去还能有所情绪的,似乎倒到了考试上学之外。比如天慈同学文中的这一段:
我下乡的地方地处黄河河套平原…1975年11月,一场轰轰烈烈的开挖河套排水总渠的工程在河套大地展开。因是冬季施工,天寒地冻,气温经常在零下二、三十度。人们用炸药在渠底和两侧炸开冻土,靠肩挑背扛将冻土和冻土下的稀泥运送到高高的渠背上。冻一层厚厚泥巴的柳条筐自重就有好几十斤,装满冻土有近二百斤,柳树杆做的扁担压在肩上,肩膀开始红肿出血,继而结痂生茧,后来就没了知觉…那时人们的食量非常大,半斤面的大馒头,我一顿能吃四个…最痛苦、最难熬的是临近1976春节的头两天,已经在滴水成冰的工地超负荷煎熬两个多月的我们,从早上5点多就来到工地,只想尽快将活儿干完,没有人偷懒,累极了也不敢停下,因为停下只会更冷。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一群群、麻木、无助的人们,悄无声息地掘土、挖泥、挑担、整修渠背……人们拖着沉重的腿脚,机械地挪动着,挖着,挑着,挪动着……寒夜中,北风如刀,割在脸上、手上生疼,但扎着麻绳的棉衣里却被汗水浸透。又累又困,不敢停步,不敢睡觉,靠在渠背上全是冻土块堆成的斜坡上,躺几分钟,歇一歇,喘几口粗气,那寒风会把浸透汗水的棉衣吹得冰凉……80多个日夜苦战,总排干工程终于宣布全线竣工。工程结束那天,已是1976年春节的除夕,伙房炖了猪肉烩菜,炸了油饼,人们欢呼雀跃,终释重负,我当时喝了半饭盒子高度土烧酒,烂醉如泥…

按同学四年说,跟天慈交往不算多。不过刚入校就注意到过。他肤色让人想到蒙地沙柳,高颧大眼,一副瘦紧高骨架,伸出来胳膊似乎都是筋腱。一块蹲在食堂门外地上吃饭,他那吃法,两口一个馒头,回想起来还是鲜活得很。老家有话“一看就是钻过铺筒子的”。那年月村上出民工上海河都是钻窝铺,钻铺筒子就成了外出劳作最好的概括和代名词。那是村上小青年的一道坎,也可以说是“成年礼”—-几乎没有没经历过的。一到十八岁就是“整劳力”,就有了“上海河”的义务,说去就得去。去了没别的,吃大锅饭钻铺筒子。钻过了也就“上套了”,套起来了也就没完了,一个年轻轻的人,就真成了官家的“整劳力”。跟没钻之前彻底不一样,不光体能上,连带着心理上,直接表现在吃饭上。真就那吃饭说起来过,他没有回避,说上过那种工地干过那种大活,简单几句没多谈。不想四十年后在他的征文里读到了,让人倍生感慨,奇怪那时怎么没有听他多谈谈。

开挖河套排水总渠,蒙地特色。老家的没那特色,却更是历久、经常、普遍:根治海河。老家人说“挑海河”。那时“挑”已用不上,工具已先进到了小车。小车两侧各一敞口扁土筐,装满泥土,后人推前人拉,从河内推到堤外,到地点拉纤人猛一前领,顺势抖下纤绳钩,推车人两臂小车把一扬,筐里土呼噜噜耸倒出去,推车人喘口粗气掉头倒拉小车回河里去。越挖越深上行越吃力,改用堤上定滑轮下向反拉,拉纤人从坡上下冲,得力省力得多。打开河槽有了河的样子以后,全靠那么干。多次听说过,老家人工效全地区领先,想那小车的推拉至关重要。可说起来还是“挑河”。当然是老旧时代传留下来的。至少,到隋炀其时一定出现了:大运河直接从老家地面沧州通过,史上有名的苦民项目。那时的老家人,正不知出了多少父老民工付了多少筋血苦力。那时的人工开挖,怕也的确就是一个“挑”,一根扁担两只筐,此外还能想出别的什么?所以就“挑河”起来了吧。一代代下来,尽管以“挑”对“河”早已没有,人们还承继着那说。

同班青玉同学的一篇直接写到了“海河”:“回乡的第二年春天,我报名参加了根治海河的重体力劳动,随着大队人马来到热火朝天的海河工地上…在我的记忆里,参加根治海河最刻骨铭心的就两个字:“累”和“吃”。为了完成规定的土方,那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一天下来,那个累呀,真像被扒了一层皮,浑身瘫软,四肢百骸都在嘎巴嘎巴响,好像一群蚂蚁钻进了骨头缝儿里,啃噬着你的骨髓你的灵魂——“累”到了身体的极限。而那时候的吃,更是惊心动魄,四两一个的大饼子,我一顿吃6个,若赶上吃馒头,一顿吃8个都不叫事儿。在工地上曾有人比划着打赌,说自己能吃“一挎”饼子,就是伸出左臂,将手掌竖起,一只一只摆列饼子,一直从手掌摆到肩膀处,叫做“一挎”。这样“一挎”饼子,估计要有十个以上。劳动强度如此之高,不塞满肚子哪行啊?如此强力劳动,像一群挖山不止的老愚公;如此蛮力吞食,像一群饿了十年的拓荒者…”

这种的累到极限,非经历过想都想不出:“好像一群蚂蚁钻进了骨头缝儿里,啃噬着你的骨髓你的灵魂”。想起来老家表弟小马,比我小几个月,一到十八岁就上了海河。那头一季回来我专门去看他,见他生是壮了一圈儿,胳膊一叫劲儿能鼓出圪塔棱:“大锨垡子,噌这一下子下去,二尺多深,端起来,泥条子比胳膊长。没有这点劲儿,招呼得了吗?”他那么说,“…刚开头那个难受啊,黑夜睡着了让你蹦,筋疼。早晨浑身骨头节叫劲儿,得慢儿慢儿爬起来。咬着牙熬啊…”没受过那累,在我,可以贴实地想象:到过那样的工地,给工地送过吃粮。没错,民工们那般“蛮力吞食”的食粮,八个也罢一挎也罢,没有一斤一两来自什么上级或者国家,全是所在生产队备好送上去,一次次地送。
干和吃以外还有一个住,就是一天下来的睡。那工地上的睡我倒经历过,远地送粮到了只能睡过再走,那睡,就是“钻铺筒子”了。老家那一带全无例外,出民工永远是窝铺其住。窝铺,就在风沙茫茫的荒野里,在给你划定出的工段上,因地制宜依土坡而就。高粱秆扎捆竖起为柱横担为檩,一端埋进地里一端扎进土坡墙。高粱秆箔横铺上再铺麦秸,再上铺土最后上泥。抵挡风霜雨雪深冬严寒就靠它。抵挡不住的,铺顶可以对内生出野地上的白霜,而且朝下垂出冰凌。一个洞门,挂两层谷草蒿鞯挡风,人猫着腰能入出,所以,到了窝铺,的确就是钻。里边,大通铺,铺盖卷挤铺盖卷。洞门这道墙边留尺把宽的过道,好一个一个挤过去躺下。地都冻了就睡上边?唯一的就是麦秸,铺上一层然后铺席,再往上没别的指望,就是被褥。一夜过来地上的冷潮就把褥子给凐湿了;被面上也会全是铺里化滴的湿气,手一攥能出水。就这么睡?老少爷们儿们进被窝,打着激灵瑟缩,少不了冒那句海河经典:傻小子睡凉炕,仗着身子壮。

青玉篇还有背景介绍:“那时,河北省根据毛主席‘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每年春、秋季节组织大批青年农民疏浚海河上游的河道。滏阳河、子牙河、子牙新河等都是施工现场。”这几条河道,都曾出现在我们老家民工的口头上。不过,老家人们开挖过的海河河道,远比这多得多。而且有的反复去过。对着呢,那是一道“最高指示”。那时红太阳照耀下的海河流域,每一入冬几乎就是当年人海战术的淮海战场。实际上,那时的官家是直接把具体的河道叫“战线”的。几十万上百万的民工,就是那么被“指挥”到一条条战线上去的。—-下边一节有助于理解“指挥”。多少年的战天斗地,一代人的大苦大累活。沧州地面靠渤海,老家当年的民工,转战南北一条条战线,多半都是在“战线”最下游—-最下游近渤海最潮湿最难干,带回到村上的词叫“攻坚地段”。也因此赢得名声广布:那一方民工,最能吃大苦受大累最能干。

“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青玉篇这样感叹道:“民工队伍采用团、营、连、排准军事化建制,凭借一双手、一把锨、一辆辆排子车、小拉车,挖土开河,移山填海,创造了人间奇迹。”。移山填海,怎能不壮怀激烈。当其时也,“与地奋斗其乐无穷”,这一道伟人语录其实是广达人心的,不仅天天唱响在工地上。注意这里的“准军事化建制”:一个县,编制为团(那时“上头”下来的文件往往“发至县团级”,品去吧);公社,营;大队(当时所有的村子都是“生产大队”),连;生产队,排。一编到底。排长连长营长团长,一编通上。再往上大概就是真“首长”了,村里出来的劳动力就不再知道。把一群完全散落的百姓民工编制成赳赳军旅,真也够“天才地创造性地”的了。从这一点去理解,许多东西就简单多了。工地上也学红宝书搞活学活用,也搞大批判斗私批修,休息的当儿就可以开现场批斗会,工地高音喇叭的东方红要早好多…没错,海河的干,从来都是“两头儿看不见”:看不见东西就起来,干到看不见了才算一天。而且是天天天天,—-没有工休日,一个也没有!

“一天下来,那个累呀,真像被扒了一层皮,浑身瘫软,四肢百骸都在嘎巴嘎巴响”,七七级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一群群、麻木、无助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腿脚,机械地挪动着,挖着,挑着…寒夜中,北风如刀,割在脸上、手上生疼…又累又困,不敢停步,不敢睡觉”,七七级曾参与过这样的劳作。除了觉悟足高的先行自检,征文到最后是通过了出版社一道道编辑的,删改了多少不知道,敢说这里的记写是相当克制的。即便如此,一读之下,这非常的苦累、非人性的东西,还不够撼人吗?到这儿要是告诉你说,老家人关于“挑海河”有个通话:“它丫根本不是人活”,你总能理解一二吧?
不知七七级备考应考的种种故事,当事人以外别的读者会怎么感兴趣。更不知从小学一路考上来的后来者,会觉得当年这了不得的一考有多大了不得。不过,历史风烟从夹缝散落到七七级身上的沙尘,像挖河这样真实得掉渣的世事,别说后来者,就是当年,七七七八级以后,怕也就没人能以亲历的资格再来说什么了。也许这些倒是七七级的特别。

2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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