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石头上坐着老王老白”,如果提示这是谜语“打一字”,石上王白,“碧”就出来。不过当年可没听说过这谜语,同学王占民也不是在说谜语。那是语文考试。听写部分,老师提字:“碧,碧绿的碧。”这“碧”一出,把好几个同学逼出了“嗯?”。老师自然不希望多个同学都想不起来,缓缓地说:“好好想想:碧,碧绿的碧。”老师不能有更多的提示了。同学们,写出了的和还没想起来的,这时都望了老师,教室也就有点静停。却就在那当儿,前排,出来了“嘿儿嘿儿”的小笑,看是王占民,他就那么说了话:“一块石头上坐着老王老白”—-就那么当场说了出来,自个儿那小笑也一并跟进了话音儿。“考试不能说话。”老师不轻不重地说。不过已经晚了,同学间早已跟出来两三个恍然大悟的“噢”。循声王占民扭过来头,已是一脸的那笑。
下了课我专门去问他:你是当时想出来的,还是以前听人说过?晃晃大头,他很不以为然地说:那还用想吗?就那么一说,仰脸朝着你微侧着,就挂出了他那永远抹不去的嬉笑:嘴巴嬉开着,右嘴角儿有点儿朝上挑。不用想?听他说了我还得用想呢。那为什么你说的是“坐着”不是“站着”,这个字哪有坐着的意思啊?“坐着舒服啊,还用‘为什么’吗”,那么说了他就扭了头—-不想再接着说。那以后有一阵子,不太愿意跟他一块儿玩儿,包括一块儿讨论问题。他当然没什么,还是坐在最前排—-小个头得便宜,嬉笑着上他的课。下了课,不分时事,圆脸上永远是那嬉笑。别看他自已不当回事儿,同学们还是认可而且记下了他的发明,总之就那么我们班有了个典故:“一块石头”。
小学是在一个院落,把着村西边。是那个大村子唯一的一所四合院宅第。后来知道,是土改时“斗争”出来归了“公”的。原来的主人被“镇压”了。“镇压”,那时人们嘴上就那么说,一听就觉瘆得慌,不知村上百姓从什么年月怎么一来会说了那么一个狠词,那会儿已是说出来不再当回事儿。而且,敢说我们小学生们之间就是用那个词讲那个掌故的。归公后的四合院,三合是小学学校,独北房那一合,也就是那正房,住的是我们一位同学家。那同学也姓王也习惯嬉笑,嬉开的不是嘴角,是下巴,不知他怎么能做到,总能让它有点儿朝一边歪。老师课堂提问,一问到他站起来,总是先跟你那么笑,多半回答不上来,但总能嘻嘻哈哈,带着那笑给你东说西叼,任谁不好意思他也绝没有不好意思。没人比他离家更近了,学校就是他家他家就是学校,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怎么一转眼就没人了,早回家去了。一转眼又出现了又笑着回来了。不用说,他家是打头第一的好成份,不然住不到那正房里。还有他爸爸,忽然一下回来,院里门外出来进去的,总戴着大盖帽,特别威风。我们看见就觉得震人,觉得那可是太了不得了,“大盖帽”,也就成了背后我们说那同学的代名词。他偷偷拿过来他爸的盒子枪套给我们看,你看了我看你摸了我摸,一致鉴定为那是真皮。
院落的大门口,自然是学生和他们家共用。大门楼地基高,有七级台阶,热天门洞的过堂风好。大中午他家甚至就在大门洞吃午饭,大人孩子赤膊露背,他爸爸光了脊背,头上卡着大盖帽,大碗往嘴里扒面条,一扒一仰一大声,吃起来不是一般的厉害。可不是,同学们出来进去得从旁侧挤过。出大门有块空场,斜对过就是王占民家。到他家院里去过,五间正房,长长的大院,有一棵刚种的枣树,那次看到他爸爸,也是小个头,老实巴交地弓着腰在那儿给小树浇水,一抬头看见我,满脸笑眯着过来招呼。
那天老师宣布我们班上演的节目,让我很感意外,居然有王占民上台演出?是我们那个“完全小学”的表演场,报幕的女生清脆地报出,下一个节目,男声四重唱,“耕牛是个宝”。四个男生轰地上了台,个个大棉袄咧开怀,横腰大扎巾,手举大烟袋,还个个头戴白头巾,横结额前,两端甩开,一上台就不停地跳… 满看场上笑声呼声一下跟了起来,人们哗哗地鼓掌。
他们面向内拉成圆场,嘭地跺脚,通地跳开,歌声哇地半空炸开来:“耕牛是个宝,生产少不了”,跳着的同时,他们的双臂用力振动着,和着歌儿的节拍,每拍一扩,越扩越大:“我们队里无耕牛,哇生产怎么搞?嗨—-对啦咯,对啦咯,我们队里无耕牛哇生产怎么搞?…”
一听就愣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歌儿呢?我们没学过,老师根本没教过,他们怎么来的?总之,和着为他们鼓掌的同时感到了一点儿什么:他们会的歌我不会,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四个人演节目,没人找我跟他们一块儿。哪一个是他?看出来了,没错,最矮的那个。有一刻他动错了,大家都振臂转身,他没转,等回过神来,别的同学都已经转回来了,他也就不再转。还是那嬉笑,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跟着大家往下唱演去。那个节目印象特别深。—-事后才听说,他们竟是自编自演,起头就有他!
忽然就“运动了”。运动最最开始的开始,是让我们学喊口号。那天老师没有走上讲台,进了教室门,傍着讲台就站在了角下。讲了一些“运动”然后提议说:哪位同学来领我们喊口号?没听过老师那么小小心心地说话,实在是客气极了。同学们都底下头,都怕老师朝自己看过来。问到第三遍,“大盖帽”嗵地站起来,上来就是一句口号,直接就喊了出来,半点儿不费劲儿。看他,那嬉笑已是满溢了整个脸庞。从来没有过的场面,他口号出口的同时右臂握拳猛怼向高空。一时间同学们全都被楞住了。领喊的一环顾,干脆放开地嬉笑起来,好像同学们瞬间都变了下去矮了下去,而且是全班,有一个算一个。那一来他自个儿笑大了,一发不再收,索性连喊起来。第二号早够顶级级别,气冲斗牛声色俱厉:“造反有理! ”。一两个同学半哑地跟出了声。一旁的老师轻轻地抖着手势,慢慢让大家跟。
好像没过几天,那天上午第一节的学习运动课,老师压低声音,但却是清清楚楚地宣布:我们班上,有一位同学,家庭成分是富农,他是王占民。王占民头一下就底下了。他在最前排,我们都看得很清楚。他的头,是忽地底向桌面去的;而且,没再抬一下。那一刻,我是那么认真地看了他。我相信,当时,好多同学都跟我一样。
那次,老师是要我们划清界线吗?不记得老师还说了些什么,或者那之前已经说了些什么—-那些都不重要了吧。那是大运动大革命,老师敢不运动、敢不被运动吗?
那以后,王占民没了嬉笑。班上喊口号,“打到地富反坏右!”我们都跟着喊过。喊出来还得同时举拳头。前排的王占民也得跟我们一样地喊。不过领喊口号,我们整个班没出来几个,最出色的还是那最开始就站起来了的。
好像就是两周以后,老师告诉大家:王占民决定不再来上学了。老师没说之前大家就注意到了,前排他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好几天了,尽管他的凳子还在—-那时我们是自带凳子。老师没说为什么。到那一步,好像已经没有为什么了。—-那个座位就那么空着了。课间,同学们怎么就想起了他的发明“一块石头”,乱插着说:一块石头,老王走了,就剩老白了。又有说:一块石头,怎么就不能坐着老王和老王?
以后去上学,好几天,跨上学校大门台阶特别朝王占民家望,望不见他。猜他是一早跟着生产队的人下地去了。冒过一个想法:那是一家富农,这是一家地主,中间是大盖帽。
没过多久所有的座位就都空了。我们那个六年级,坚持到考过了升中学的考试,然后,学校给的说法是“回家等通知”。这通知就再也没下来。
那班同学,最后在一起就是那考试。谁交了试卷谁就可以回家。一交卷一身轻松赶快背起书包往家跑。当时谁也没想:那样一离,就是小学同学的分手;一分,许多就是后来的“没再见过面”。这大几十年,更不知又过了多少不容易。
2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