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麻四爷,这当年没想到的原因,少说也有一半:“民人”,实在是一个简单极了的词,但不常听说;第一次听人真真确确地说,是麻四爷。正像这词本身,你忘不了。
四爷半点儿不麻。身材相貌,村子里得说是上上。直到老来,还是白白净净胖胖乎乎舒舒服服。所以“四爷”称呼前得了个“麻”,总觉着跟他年轻时倒腾过麻烟有关。我可是坐在他旁边听他说过割大烟,怎么地拿刀,怎么地揽过,怎么地下刀,怎么地就手抹起。还有找人参,东北大山沟里,越是没有人的地方越是要去,怎么地一溜拉开,怎么地往前摸索,一眼瞄见,必得立马大叫一声“棒槌!”说是这一声喝,才能把参给叫住,不然,参,会在你眼前遁得全无半点踪影。(那时大批判有词“当头棒喝”;连到那词上倒容易让我记住。)然后才是抽出长竹签,围着参划大了圈儿,一点一点慢慢搜挖过去。手是绝对不能碰到参的,一碰,参的叶子立刻就蔫了,就不再是活参了…说起原先大山沟里干的那些勾当,老头儿笑得什么似的,满眼的妙不可言。
太阳照暖了,四爷就来了,不招呼,也没开场,半句话也不费。老人修得好,什么时候看他什么时候舒服。不见得真的是在笑,可什么时候看过去,他都是满面笑容。那是中学毕业后回村“接受再教育”的第一个春天,队里要编筐,自然还得是老把式河爷。得有个打下手的;队上大概是看我“刚上套,还没挒拉下来”,给了我那“小跑”的轻活儿:跑跑踮踮搬搬拿拿之外,最要干的,就是把泡好的条子一条条分劈。也只是春上三个月,地里活路忙了,就停了下地去了。仨月,圈在生产队的小院儿里,天天就是河爷四爷我们仨。本该我俩,没眼见的,摊子刚铺开头一天,四爷,就那么悠悠嗒嗒地来了。编筐,坐着干,自然要找背风向阳的地方。向阳地儿有牲口棚倒出来的草渣,一大堆,多松软不能说,躺上去晒太阳还是上上。进到太阳地儿的四爷满脸笑,一点儿不忙,也不打量,看都不看就朝草渣堆去,缓缓歪下,先闭一眼,再闭一眼,脸胸朝了暖阳,就那么完全自作一堆了。听不见他出气,看不见他动弹,瞄瞄老人那儿,就剩一脸笑纹儿。
也许我不在场的时候,两位老人交换过看法,总之,有个那年头扎眼的“小青年儿”在边儿上,在他们那儿似乎根本就没碍事,想说什么还是说。那说,在他们是半天有一句半天没一句,想冒了随便冒句什么,不想冒半天没话。
“这不是吗,来折腾一通,走了。”末了给个甩腔一挑,像说了“一拍屁股走了”似的。—-河爷,我知道他说的是县里下来的批林批孔工作队。工作队在,批判会就在院儿里开,说不上耽误我们编筐,我们一边开会一边编,会是会,筐是筐。忽然那天大早,说工作队走了,走得没影子了,而且全走了。走了就走了吧,编筐的还是照样,太阳地儿里唰啦唰啦编。
老话,叫“隔了一袋烟工夫”,仰面蓝天浑身暖软的四爷,一壁厢出了音儿,平和极了地念出来,西皮流水般:“官家—-派下来,吃粮—-不管户。”怎么就知道河爷说的是“工作队”呢?说他家二小子回来又走了不也是这话吗?这“妙处”真个是“难与君说”。再看老儿,原先脸上的笑纹儿已经绽得跟花儿似的了。
彻里彻外的老腔调,一任自我的老节奏,让你想到野地里老小子骑毛驴,不知是正骑还是倒骑。乡里有话:“自个儿的毛驴,就爱骑脖梗儿。”说的就是一股老顽劲儿—-任你再能,驴的脖梗儿是怎么也骑不上去的。不过倒骑毛驴那等“花狐”,在这般老家伙们手里,早就是“玩得都不爱玩儿了”。
没人说话。唰啦啦唰啦啦—-
唰啦唰啦。“困长春哪,”四爷来话了。等可等不来,都不知道隔了几袋烟工夫、多么的一晌了。“人哪,活活地不如物类。”—-怎么就“冒”那儿去了?没问过那“困”中四爷确切地是在哪儿,在关外是确定的,可那关外地方大了去了;没在长春城里也是确定的,长春城在“解放战争”的地图上不过一个点。谁说得上呢,工作队要是不走,“批林”要是继续往下进行,没准儿到最后他能给批出点儿什么老话来。可他从来会上不说话,对了,那叫“不发言”。他只管自个儿一脸笑纹儿。
一袋烟工夫过去,河爷来了,低声:“低指标,瓜菜代。鸭子蓼,水烟袋。吃不饱,上关外。”数着,手里的条子跟着抖;数过了,条子又是唰啦、唰啦了。是乡里任谁都会数的顺口溜,“三年自然灾害”的直接产物。那会儿早已成了时代儿歌了,大人孩子嘴上不知被数过了多少万万遍。河爷那老嘴,熬过“那三年”来的,跟自个儿磨叨过多少遍,他自个儿也早不知道了,再数一遍也没什么;谁知道什么时候顺了口又溜呢。
许是晒得痒酥了,四爷那儿,似乎胳膊手的有动作,是动了。舒缓哪,慢哪,总算挣坐了,差不多就坐直了,就那么来了,朗朗道:“奶奶的,哪个朝代也比不了啊。这社会儿,把民人治得俯伏在地喽—-”。
那个长长的语句—-在他们已是少有的长,坐实了家乡的老音儿,从他的老嘴里抑扬顿挫出来,真个是老人家的一咏三叹。还有他苍老的头发,举在空里,合了语句节奏点下来,那神情那场景,可真真忘不了。
很难说,在他脑子里有“俯伏”两个字,可他说得真就是一点儿也不差的这两个音儿。也许他说的是“服服”,老家的话里,这样用词的时候不少;若真是那么说的,那就是服而又服的意思。“奶奶的”,完全地凭空开场,直就是诗词讲解里的所谓“昂首天外破空而来”;不过,骂个“奶奶的”,像写“不须放屁”或者“须放屁”一样,只要下得去嘴下得去笔谁都来得,不算什么;接下去的话,不消说,可就不是“谁都来得”的了。“民人”?一听你不能不惊奇,“人民”,大会小会喇叭广播,一天听多少遍,人民公社人民政府…满世界都“人民”,除了“革命”,恐怕没有比“人民”更响亮更常见的词了。在他那里,偏偏给倒出个“民人”来!不知那得说是多大功道、或是多大心力。或许,“民人”才是得自老辈儿民间底里真传,代代辈辈下来?于是不管怎么地“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到了(liao),“人民”还是抵不了他心底儿上的“民人”?
“头朝黄土背朝天哪!”河爷,半接半不接四爷的话,“隔了不到一袋烟工夫”,就这么冒了出来:“民人哪!”。—-也真能了,除了叹(赞叹、感叹、自叹?),河爷,还能来注解?在我听来,再三再四的强调以外,那可不就是对四爷话的注解、阐释吗。河爷到底是会唱戏段的,这回开口就用了高嗓儿。又“隔了一袋烟工夫”也说不定,高嗓儿接上唱道:“朝代?没有喽—-”却甩出来一个悠长悠长的弯儿,几乎像什么戏腔—-腔里灌足了“一边儿说风凉话”的劲儿。那么说过了或者唱过了,河爷“没事人似的”,连笑都不笑,两只老鹰眼,还是只管在筐上。那筐,得一根条子一根条子地摁着别着地往上编,那让他脸上老咬肌好像总叫着劲儿,在那儿一咬、一咬、一咬。
老小子在说什么?那老小子脑子里在冒什么?恐怕没人能真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用说那一刻他们在想什么。再看四爷,两个直瞪了天的老眼球,开始缓慢地滚动;一个滚动,再一个滚动,就把那老眼皮没来由地和了;眼皮和了也不碍事儿,隔了还可以看出他老眼球在底里间或的蠕动。一个蠕动了,一个又蠕动;蠕动一下,又蠕动一下,终于就那么过了,他的脸上,又成了笑眯眯了。谁知道呢,也许河爷的话意,在他那儿全都会足了?刚才还挣坐着的老劲儿,就那么慢慢缓了,顺势一仰,又那么浑身松在草堆上,自作一摊,只剩笑纹儿了。
筐,只在那儿唰啦啦啦啦—-
“唐宋元明啊”,四爷又冒了,带点儿唱似的:“大清家啊,”说朝廷,村人也说“李家”“赵家”;轮到说“大清”,没人说得上来那清人姓氏,就干脆“大清家”,倒是都通的。“宣统—-啊”,一声连到那末代皇号四爷却带出笑来,像是忍不住,把自个儿带成了“哈哈哈”,一哈哈像逗着了痒处,引出来一兜没准儿是早存了的老笑,“哈哈哈—-哈哈哈—-”,浑身打颤,一时间老儿直就是“笑得哏儿哏儿地”了。
经多见广,四爷那儿,什么话都能冒出来。河爷没出过门儿,却是三里五村出名的“能说”。老家说谁“能说”,根本就是说那人“懂得多”—-底上的道理原也是的:能说先得懂多。就是说,俩老儿都算得是村上的饱学之士。“土地革命”时最早被发现出来在村上搞“农会”,还没“解放”就开始接受“新社会儿”教育,说他们在新社会儿的一套上还不够饱学,那可就没人饱得了那学了。村上老人们有一段“相声”留下来:“吴嘚林,范大河,小秃我侄,都当大干部”。小秃者,云庭也,时为农会会长。那话出自云庭之叔:外来人要找管事儿的,村头上牛衣古柳,问到了这叔;老叔当时大半是充满了翻身做主人的自豪,放声道来,竟出口成章;连到自己的侄子,老家人是从来不叫正名的,于是代进去了“我侄”;“我侄”可能还有别个,要确指就只有直用那侄的小名“小秃”,于是成就了那么一段,一直留响下来。那当中噹噹响的“范大河”三字,就是后来的河爷,可见当年他是如何地响当当了。那么地一路运动过来,在他们,也算得是“活到老学到老”了。
学饱了也就懂透了,懂透了也就看透了,看透了也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到最后,还是“民人”—-他们这样的,最是有的说最是说得来。而且一凑就凑到了一块儿—-那四爷天天往那儿凑,能凑不到一块儿吗?于是老儿倚老道老,开心找乐;一句西一句东,“意如飘风”;说说笑话,笑笑“社会儿”,才不过是一点点儿“无为而笑巧”。
2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