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小珍

怎么春晚串烧出老歌,“一座座青山紧相连”,别的节目一划而过到这没划,“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绕绕想起小学时学唱歌,和一位同学。

上四年级新班级什么都新鲜,最新鲜的是第一堂唱歌课。“满山山红花向阳开—-”,老师起头大家一片声地唱。我这外来的新插班生,不会唱只好旁边听。歌曲拐弯的地方,大家唱得七长八短,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很清楚很正调,是前排一位女同学。一段唱过,老师指点一番,然后说:请魏秀珍同学给我们再唱一遍,大家注意听。
正就是她。稍一迟疑站起来,清清楚楚地唱,“…山庄庄人民喜心怀 | 一心心唱个公社好呀 | 幸福长存春常在”,在“长存”那个点上,随着歌曲的弯转向上,她的头也绕下向上摆,两个小辫一起动,好像动出了一种什么,就有了小声的跟唱。
后来听同学们叫她“小珍”。她是当村的,班上当村的同学多,从小一块儿,想来从小就是那么叫她的。听她唱近尾声我想都没想就鼓掌,不知那在老家小学不兴,拍了三几下孤单地停下来,却已让老师笑了。听我说没学过那歌,老师说:那你唱一首你学过的。心里扑通着站起来:“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很低起唱的,又往低走,唱得很干涩,见前排的同学侧转回头朝了我们后边,小珍却是转回身直对着—-她已唱过了,很放松的她当然可以那么随便坐了。过了两句才稍放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慢唱下来教室很静,半天没声音。老师也不说话,似乎想起什么,在讲台上自顾自神色沉沉地,静了好一会说:以后有机会我们也来学这首歌。

复习了已学的接着学新的。怎么就学了《谁不说俺家乡好》—-就是这忽然的春晚串烧起的。那时的学,好像也没有更多的为什么。记得唱那歌结尾处的“得儿哟依儿哟”,老师能唱出滚颤,大家一哄而笑,跟不上唱不来。只有小珍,一下就唱出来。全班同学都傻看她。实在说她比老师唱得好。先头听老师唱只觉硬和难;小珍一唱,怎么就出来了轻巧清俏,觉得好玩儿好听就想试。反正,就那么,接下来老师只让她教我们唱那句。一遍学不来,就反复教唱,每一遍她都先唱一下然后我们跟,越跟越觉得她唱得好,把我们教得口服心服。

很快开始识简谱。教我们的张老师爱好音乐,横笛二胡以外,他居然有一架手风琴,抱出来让我们惊讶过一番—-到底也没弄清上面有多少钮多少键。三两次课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首歌,连词带谱,让我们抄下来自己去按谱试唱。被老师选中一定是因为曲谱简单,至于歌词,如今说来真不是一个“简单”就说得清:“好社员王秀兰 | 勤俭持家细打算 | 不讲排场不浪费 | 人人夸她是好社员”。是官方报纸上的,过了“三年灾害”,勤俭的重要突显到了报纸上。同学们一边抄着就有了哼唱,你唱我唱,出许多腔调。乱嚷闹间就有调慢慢显挑出来,慢慢遮了其它,慢慢聚成了主调—-来自小珍。怎么那么快,我们几个男生刚摸索到第三句,她那儿整首歌都下来又从头开始了。自然而然,我们也就都随了她的领唱。

老师自有下一步:把要学的歌刻印给大家。那刻印,就是钢板上铁笔刻蜡纸油印成张。放学后留下我和小珍,教给我们怎么刻蜡纸,并鼓励说:学会了将来会有用的。小珍怎么就没坚持练呢,忘了。后来有要学的新歌,老师就先拿给我,钢板刻笔蜡纸许我带回家。许多时候就在教室里,大课间或者中午,抓紧时间刻写一会儿。原件上有看不懂的,就找小珍帮着看。不知怎么她就能,一边看着就能轻轻哼唱出来。她那么一唱,好像就通顺了,先有了调下笔就容易。刻出来了再拿给她,她也就特别认真地帮着检查。随便就能看出错来。下边标的横线少一道上边标的连线不够长,她不看原件,只那么哼唱着就能给挑出来。
刻板,要的是下笔力度,油墨是透过划掉蜡的笔划透印到纸上,划得不够会透墨有限,划得太过又会透过太多,又要够又不能过,还要全篇匀衡,慢慢干多了也就熟练些了。那次老师给我们俩拿出一首新歌,也是关于勤俭的,不过不再是一个社员,是全国的社会主义:“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 | 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 | 不管是一寸钢一粒米 | 一尺布一分钱咱们都要用得巧 |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 千日打柴不能一日烧。”一到手小珍就轻轻哼出来开头的“过门”,我们不约而同说这歌好听,就两个课间的工夫,小珍就把它唱下来了。大体会唱了再去刻写自然就快,觉得好听自然也写着顺手,总之那次好像是得了什么劲儿,第二天一到教室我连忙拿给小珍,我是专门早去的,她倒比我先到,话都没说就接过蜡纸,展开举起对了窗玻璃,连声说“刻得好”。那次的印出来,看着真跟“印出来的似的”,老师也说好,那以后才真觉得能刻写了。
小珍从头给检查,最顺的办法当然是边看边唱,我也就跟着。看到底了都很高兴。“再来一遍”,小珍只一说就又从头开始,就又一起唱。她就那么坚持举着蜡纸对着窗户。跟着她的主唱,觉得曲调好像自然流荡出来,又一气儿唱到底。她没再说唱,两手刷刷刷,快快地把蜡纸卷了放进蜡纸筒,在给我的当儿问:下边要刻哪个歌?我说:老师没说,还不知道呢。“别忘了告诉我”,“怎么会忘呢?”。忽然就冒出一句:“干么等老师,你唱一首出来,我来刻。”好像被我的愣话吓着了,她一下大睁了眼睛。我却顺自己冒出的话来了劲儿:“随便什么,你唱什么我都给你刻出来。”她一笑,眼睛闪闪的,也许闪了什么大念头,有同学进教室来终于没说出什么。我可是随时准备着的,觉得只要她想,随便一下就能唱出自己的歌儿来,而且一定会特别特别好听,至于“刻出来”那不叫事儿,我已经能刻得跟印的似的,而且有一筒蜡纸在手上。

那时社会上在“运动”,公社,也就是后来恢复了的解放前的乡,要开运动的大会,大会跟学校要“节目”,我们得准备,两首大合唱。老师说要有指挥,点出小珍和我,教我们一些指挥要领,起头领唱舞动手臂把握节奏, 我们练得很认真。看我们有些样子以后,忽然老师拿出一手绢卷包的东西,说是“指挥棒”,一听让我们睁大了眼。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包展开,显出一个银亮的钢笔,拿在手里一甩,就出了节,然后一节节拉挺给我们看。那让我们惊奇了好一阵。能摸一下那个指挥棒,在我们,就是对我们当指挥的最好奖赏了。
指挥棒只一根,先让小珍来。我在旁边学看。小珍站在讲台上,把指挥棒拉挺了横搭在胸前,只稍一挑起带动我们的注意,停住,清脆亮畅地起头来: “工作队,预备—-起”,随着那“起”,指挥棒划甩上空,全体哇地唱起来:“工作队来到咱们村 | 和咱们贫下中农如同一家人 | 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台上拿着指挥棒的小珍,好像高了一截,人本来就那么精神,嗓音本来就那么清亮,加上她那么地挥动着指挥棒,甩出的节奏挑着全场歌声的烘托,一下出了此前没有的景象。直接让我想到了“美妙”。那一唱下来,老师使劲儿领我们鼓掌,差点儿就“经久不息”了。第二首轮到我来,指挥棒好像自有它的魔力,一到手里就带着你起劲儿,也就学了小珍的样:“一唱那十六,预备—-起”,歌声一下子就起来了:“一唱那十六条哎呼嗨 | 党中央的新文告哎呼嗨…”一段四句歌词,开头两句和最后一句都带“呼嗨”,又是四段重复就越加“呼嗨”起来。如果说中间有地方唱得不够震,那“呼嗨”可是既响亮又猛烈,男生们可劲儿喊,声势气势全够红小兵的“造”。我们就那么上了运动的大会场。
我们的节目以后是大人们的。有一个天津快板,高亮的汉子一手竹板一手夹板,左右连打既有板又有眼、既出点又出花。我们“表演人员”在台侧看得清也听得清。天津音儿也只是地道:“竹板一打呀响连声,咱说一段尼克松半夜在白宫…”—-尼克松?在白宫?一串的问号更让人使劲儿听:“嗳一更一点,月牙儿在正东,尼克松在白宫不住地犯叮咛…二更二点,月牙儿往上升…三更三点,月牙儿正当中…”数得顺演得好,招得你往他那快板儿跟,下来发现竟记住了好多台词。尽管是编造—-我们自个搞运动偏喜欢编造美国佬,总之就是尼克松一个更点一个更点地难受下去,却只能说编排得好。一个在村上天天下地干活的人,竟能玩出那样的节目来,今天想来也还觉得奇。更让人惊奇的是,同学当场告诉我:那是小珍的爸爸。

那运动是有“伟大战略部署”的,不只是让我们来“呼嗨”的。很快就“越来越深入”,忽然就听那村上同学说,小珍的爸爸,在村里被批斗了。小珍家成分是中农,她父亲,中农出身的好社员,凭什么挨批斗啊?底下的说法,好像是他到过天津有点怎么,老家人到过天津的多了呀?再看见小珍,神色上一下子就不对了,明明地想躲着,任谁她都躲。越想跟她说话越说不上,“见个面面容易拉个话话难”,三错两错,小珍不来上学了。正是点儿上,我们考了升中学的考试回家等通知,通知再也没下来,小珍,好像连那最后的考试也没参加,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再也没见了。
那两年学了一堆的歌。多少歌唱人民公社的好歌啊,如今还想得起的就有大几首,像“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像《人民公社是金桥》。还有唱响多年的《众手浇开幸福花》,也是小珍先在班上给大家唱起来,并且指挥过大家合唱:“千朵花呀万朵花 | 比不上那个公社幸福花 | 千年万代开不败 | 岁岁长来月月发月月发”。“月月发”,那时竟也有这样的词;而且,唱的是万代开不败。可实际的“开”不过数年,我们会唱那歌后也就十多年,从上到下,甚至连曾有过这朵“幸福花”都不提了。便是这旧歌大串烧,也休想有一串再烧“人民公社”—-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只可怜了当年那么地唱着这些歌的人,少小学生的一片纯白多少美好,都进到了这里边,“一心心唱个公社好”以外,竟没唱出过自己的歌。更不知,后来是怎样了—-

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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