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是属于那种“没什么姿色却也没什么缺陷”的女人。一定要讲特点, 怕是那脸，大眼睛大脸庞。“怎么, 没见过唐人的贵妃图吗? 我就很能欣赏那样的美女。”她突然仰着脸对你这样说，一说就让眼睛更大，且能直对你大下去。
认识她纯是机缘。去一美国人家打工,要接替的是她。她那次是以熟练工的身份“教做”。一见便知, 同是大陆来；听我回答说原先学中文，兴致就高，立刻说到她的父亲是一位画家，从小小时候就受熏陶，儿时即吟山水诗作人物画，特别在“仕女画”上下过工夫等等, 突然—-就出了“贵妃”那话。
“啧啧啧啧”, 甚么还没见,她先就啧啧了一番，待确知我已莫名其妙了, 她才走上前去，以一种创造性的女侍姿势，呼悠悠把橱门打开，一脸高贵的博学与神秘: “看看, 这么多! 仔细看看! 你以为这是玻璃的吗? 啊呀, 啧啧啧啧, 全是水晶, 水晶嗳!”她大而出神的眼里已满晃起水晶般的光亮, “这边, 过来看。全是银的, 银的! 啧……”有一刻我不能不吃惊: 她那啧啧的频率远超了常人的能度。终于，听见她说了句稍微经过了思维的话: “难怪想嫁美国人。”
半天很快过去，最后的清扫眼看也快好了, 却发现她不知啥时已直立在我身后：“停下吧。我跟你讲一下。”口气半点不容置疑。我下意识地停下站了。“跟你直说，我认为，”她顿住,适时地加了咳：“你,不适合干这个。下面的事我应付，你可以走了。”看她，眼尚不尽大，目光已尽到锐利。有点儿纳闷，不过既然如此，我还是“悄悄”走了。
刚回到住处即接到电话, 那家说愿我长作，多给工钱等等。刚放电话，随着就是一声“叮呤”，却是她。“你想不想看—-”并不就说，话筒里尽是吃吃的笑，“好希奇的喂, 美国电影一绝，有的州是不让演的啦。”又是连串的吃吃吃, “哎呀, 好好玩嗳。不过, 演些什么, 我也是说不清的啦—-反正, 你们男的, 最好是不要看的啦—-“ 吃吃吃一溜笑下去, 就那么放了电话。 而且那调儿也让人吃惊: 转眼间, 怎么地台腔港调起来, 像换了一个人。
偶尔听人说, 她是位来了两年的陪读夫人, “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没有她说不出的话。”呵, 原来这么不简单。暗自觉得轻松: 一次试工后, 再也打不着交道了。
偏不。那第一次的工钱是她给带回来的，只好到她家去拿。
摁了门铃, 有人应声, 门却不开, 我也就等。立在二搂外阳台, 望满街丝雨如烟, 一两朵花色小阳伞, 于绿荫中浮浮沉沉。“哈哈哈哈“, 门响处哗地亮出她笑脸来：“读了今天的报纸了吗? 刚才我正在读，读得我好开心啊。美国胖人协会声称要推动全社会来一个审美观大改变。说历史上的中国人就会欣赏丰硕美, 为什么今天的人们一定要喜欢苗条细瘦呢? 哈哈, 这下好啦! 我跟你说过的, 我就能欣赏。 —-看我这房间怎么样？”
“不错啊，俩个人住满好的。”“哈—-你怎么能看出是俩人？”她就又一连串地笑起来。忽而一变，一本正经地说: “俩人不俩人，在美国叫隐私，享有隐私权，这你知道吧？跟你说,你要听清，俩人是俩人，不过那个是小周, 别以为我们是夫妻, 见鬼去吧! 我今天跟他, 明天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跟别人。就这么回事。这里是美国, 懂吗？”我无话。她却自己被自己激动了起来, 抡风扫地, 在屋里旋了两圈, “怎么, 二十七岁, 如今还得算青春期, 青春期! 你难道不承认吗?” 大脸就那么直朝了你来, 眼睛也直大了起来—-
后月余, 谁知是“怎么一来”呢，这位夫人径直去找了“组织”：中国学生会，却是为公开“隐私”：要“澄清身份”，“正式宣布与周只是朋友关系”。友说, “她像旋风一样，仰着大脸睁着大眼…”，直到她喊完, 场上数人无一人抬头。过后, 一个最无聊的问题使在场者兴趣大生: 她是怎么走出这门去的? 互问良久, 连我友在内, 竞无一人知。
19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