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后第一件让我吃惊的事, 想不到, 竟是关于我在中国的一位朋友。
他姓陈。是两年前认识的。那次是我们几人为徐女士赴美饯行。人介绍他就是徐的丈夫。一说之下,他忙忙地红了脸, 只笑笑作答。见他两眼深陷且有点对视, 神情上似总在那里认真。
席间, 他总在一旁默默地, 间或奉和地微笑一下。 有一忽儿, 他主动起来, 去夹了一块鱼, 细细去了刺儿, 轻轻送到徐的唇边。“…咱也算是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过来的吧?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咱还怕什么?”其时徐女士恰咽下一口酒,正在言词感慨高亢处,斜睨一下, 便大张开嘴巴咬了去, 边嚼, 边豪放地畅笑。就有人讲陈是怎样怎样的好丈夫: 简直已经化到了爱妻身上。陈在一旁就愈腼腆了,象是座位不舒服, 不动又动, 无意识地夹了一个鸡翅, 却又下意识地对了徐去。 徐接过手撕嘴咬, 大起嗓门朗声道: “还有一件最突出, 我不说没人知道: 他从来都是按我的意思做。”
年后, 是一次走在人流中, 忽见陈从马路对面横闯过来, 喊着对我说: “我在办出国手续, 护照快拿到了。” 看他是满面丰采, 握着我的手那么兴奋有力。是啊, 刚过而立之年的他,一个篷勃向上的健康生命! 那次我们聊得很长。他情不自禁地叙起了与徐女士的婚史。 我才知道, 他是徐女士的第二任丈夫; 而他自己, 不仅是初婚, 且竟是初恋。 “三十岁以前全他妈见鬼去了!” 他把酒杯一墩。想见胸中也有几多感慨。 他说: 徐以前太不幸了,她爸爸是在此省城被批斗过的高干,她也跟着吃过苦,还有, “她告诉过我, 以前她那段婚事简直是监狱。—-我同情,救过来了她, 这是我今生的伟大!” 其时, 他眼里已迸出两颗激动的泪珠。那神情会感动神灵! 从一结婚, 徐女士就争取出国。他们节衣缩食, 不要孩子, 一切都为了这个目标。三年中, 他放下了自己想干的一切, 承担了家里的一切, 给了徐女士一切。谁都知道, 普通百姓家一人出国, 那直就是财力、精力的全部“倾家”进而“荡产”。 “我以整个的我, 把她救了上来, 托了起来, 举了出去! 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 我就敢,对世界喊一声: 本人,够丈夫!”随话拎起酒瓶,似乎犹豫了一刹,却咕咚地直灌了下去,立刻把自己灌出了从未有过的红窘,还坚持着故作豪纵:“怎么?身为中国人,还怕他妈酒吗?!”
六月初, 他趁夜赶去北京, 冒着夜雨排队, 疲惫已极地走上去; 不到一分钟既干脆地被拒签下来。原因简单得使陈君发懵: 徐女士寄来的I-20表上, 陈的伟大诞辰给搞错了。
七月初, 又去。请假、买票、赶车、排队, 连夜连夜连夜, —-“你的妻子是学生,才去了一年, 她怎么会有一万五千元存款?”陈君又是发懵地给问了下来。“赶快打电话, 让她重寄表。”“她说她跟别人合用电话, 不方便。”他一脸可怜的坚决, “主要是…她一人在那儿, 每时每刻都在盼我去, 我怕她突然听到这坏消息打击太大。”
又是鸿雁传书。其间他夜夜苦学英语。十五天, 他说买菜只用了三元钱, 我不知道他怎么能过下来。然而他还可以有钱, 每五天寄一封一元六角钱的信去温暖远方的她。那段时间我们见面很多, 因为我也开始办出国手续。
终于信来了! 一看, 银行存款证明竟成了十五万元。“她准是太忙, 把我的信看错了。她老是这样, 写信糊里糊涂。”“—-我有个预感, 好象怎么也办不成。”带上那十五万元的存款证明,他坚决地又去了。自然, 结果是在料中。
—-“我帮你带东西给她。”那时我已有了签证。陈君眼睛一亮, 低头自寻思去了。
那是九月, 一个雨夜, 都十点多了, 陈来了。—-那情景, 至今我每一想起, 心头都会一缩: 门开处, 楼梯口昏黄的灯光中, 落汤鸡似的他, 像刚从泥水里钻出来。千万条水流, 顺着他的发缕,衣褶, 直淌到脚下。两腿越显得长, 两肩越显得瘦, 两眼越显得对视了。他苦撑出一点笑, 却像是愈哭不能。怀中, 厚厚实实的雨衣, 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个包。抖去水打开, 是一崭新的中型皮箱。
那夜他就宿在我那儿。夜半听他正睡得难, 却呼地坐起了。问他, 道:“我忘了一样带给她的东西。我—-得去拿来。”“天明再说。听, 外面雨正下。”“天明就来不及了。”是的, 往返一趟, 骑自行车再快也得两个半小时。天明他还得赶去上班呢。“我说, 什么都是命啊。”他无声地笑笑, 义无反顾地去了。
于是我减掉了一些自己的行装, 把那皮箱带了来,它比我自己的重要得多。刚装通电话, 我就立即给徐女士挂了长途。
接电话的是一英语男人的声音,“哈…哈…”徐女士大笑着插接上来。它国旧相识, 自是极亲热。末了, 徐女士话头一转:“你知道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就是…跟我住在一起。”
我只觉话筒中嗡地一震。
她也停顿着, 话筒只有咝咝的风声。好一会儿, 徐女士给出一点干笑,“你现在已在美国了,我就都告诉你吧。”她声音渐次恢复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美国人。我跟他在一起,才真的是幸福。我以前过得日子,嗐,不多说了,简直是监狱。我定了, 要在这边干一番…”
“你们—-”
“—-我们是正式的夫妻。”
“什么时候?”
“半年前。情人节。”
我没再说什么—-什么都哽在我这里了。
我甚至没有告诉这位从中国大学讲坛来的徐女士, 我这里有她中国丈夫—-一个同样站在中国大学讲坛上的人—-带来的一箱衣物。—-一箱经历过怎样风雨的衣物啊!
我相信陈君仍愿这样做: 第二天, 我即把那沉重的皮箱沉重地给徐女士寄了去。
—-但是, 但是我怎么回复陈君呢? 那双有点对视, 似总在那里认真的眼睛—-他, 还在那里坚执地认真着啊。
198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