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博士成了此间新闻人物。刹那间的事儿,立刻上了报:
他与“瘦高”谈了约十分钟,一切清楚,他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那瘦高也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子上—-桌子是他的,隔桌而峙,咧着嘴笑,脸上部分麻点儿在闪耀。他斯文地抽出右手,自己再看一眼,才指向对方。
如果某位心理学人士感兴趣,瘦高此刻的心理活动大概可成就一篇论文。也许是那刚刚被明确逼导出来的数番风月回映的性情绪;也许是那一段躲躲藏藏的风流终于可以当面宣告了的邪快感;也许是那面对被捉弄到了找上门来拼命的男人的强刺激;当然,还有他在他自己的店里养就的“老子是老板”的深意识;总之,尽管是在那样的一刻,他仍然还是完全地大佬儿状:手叉着,头横着,意味十足地牙龇着,完全进到了一种亢奋情绪中。—-谁说只有怀了伟大使命感的灵魂在关键时刻才能超越生死呢?对瘦高来说,那一刻他根本已成了“生死”两忘。
那一刻的博士却是简单了。一切都是想过了的,他很平静。
—-每增长的一秒钟都使瘦高觉得增长了一点什么,几乎是膨胀了一点什么。以至于他的嘴巴大大嘻开了:“你敢吗?你等什么?开,你开呀?”
对博士来说,“开”早已进了“历史”。
倒下去的是一个小餐馆老板,十年前以超乎常人的努力来自两广某地,两年前就已自领此店。
由于地近校区,就有这良家妇人,低眉颔首,找上门来请求做工。打工非法,不能到街面上找工作。而小店老板恰恰想招这样的劳工:最老实、最肯干,怎么使怎么是,绝不敢挣扎的。至于说招这样的劳工非法,在他可根本不当事儿:他从来—-从一开始往这块大陆来—-就不是合法的。
法本自正义,在这样的境况下却逼出了邪恶:你想挣钱,舍我其谁?你不顺我,我借法律逼你。
当然,如果不是少妇;如果不是姿色;如果不是这么一位油锅边钻十年钻出来的店小二老板;如果不是……但事实恰好就正是这些。于是不得不生去熟来,于是不得不顺受逆来,于是抵不住冬去春来,于是由不得一来二去起来。
这里没有议论、没有讨论、没有言论、没有辩论、没有舆论;这里没有人群、没有文化、没有社会。尽管地处闹市,所谓“广东餐馆”也者,关起门仅一男一女,无非一个店小二老板兼炒锅,一个女侍兼清洁工罢了。
忽一日,少妇禀夫曰:“公司”派她往纽约出差一周,“不去可不行。老板说了,去不了就换人。”丈夫正准备博士论文答辩,忙得两耳什么也听不进。
于是,“和丈夫商量后”,她自去了。一去七天。—-惹来人言耳边道:你夫人车都不会开,她只身去纽约,一住七天?你怎么也不多想想?
“—-我觉得就不对劲儿嘛!”博士登时撞到那店,但见告示高悬:停业一周。打门捣窗,哪里寻得半个人来?—-“这么说,它—-奶奶的!”
一个人去的,也还是一个人回来的。据说,少妇“简直变了一个人”。
到了这一步的博士已经冷静了,虽然几天几夜大睁着眼。他知道,历史的幕已落下了,且是铁的。锥心裂胆,已成了过去。“历史事件”是无可改变的,史学博士知道怎样对待历史。
像对所有的历史事件一样,在博士这里,他仍然不忘考证其真实的第一步工夫。他对少妇说:好好谈谈吧?
“嗯-哼-”
—-博士当头一愣。他困难地但是清晰地反映了过来,对这一回的少妇,他不能不刮目相看了。那是记在史学博士脑子里的,少妇说出来的一个纯正的且应用得近乎完美的头一个英语词儿。—-他可从来没说过少妇英语学得慢;少妇天天圈在那个小广东餐馆,没变忘了普通话音儿,已经很不错了。
少妇的脑海里呢,两个扰人的概念海鸟总在天幕上盘旋:“强女人”、“敢作敢当”。纽约之行,使海鸟异地放飞,腾空而起,在跨进家门前,已鼓涨起了垂天之翼。于是,按照她想象中的大世界女人样儿,一二三四五、油盐酱糖醋,和盘托出给了博士,“还想听细节吗?”—-就那么反问过来。她记得,这个茬儿口,某篇小说正就是这么写的—-许多中文小说她都读过。
博士还是懵了。恍惚里只看见对面女人桃腮颤颤、红唇鲜鲜…
对少妇来说,这“谈”业已结束,别管博士是懵还是怔。她转身,去里间自退衣带,缓援素手,旅行包里抽出件全新纱衫,月光一般披上肩,随高跟鞋一路舞蹈去,悄然旋住在镜前,臀部款扭,玉臂轻舒,把那纱衫弄了个数番“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又酥胸半露,纤腰俏展,飘然若举,成无尽曲线状,为自己优美地在那里风姿绰约……
听着少妇“油盐酱糖醋”的博士原是呈“审思”“思想”状的。里间少妇的高跟鞋一路敲击了他的神经,待他终于抬起了他史学家的目光,他看到的,已只是“无尽曲线”了。
博士清楚自己是这“历史事件”的人物之一,他把自己当时那一刻的感受,忠实地记录在了脑海里:被粗鄙的女人强奸—-生理上你直要吐。
“你都想好了?”那时的博士问。
“我什么都不想。—-反正那人有店有钱有绿卡。”少妇的嘴巴已能噼啪作声。女友间后来有话传出,说少妇说过:“感情不感情的,反正我还年轻。那个人倒也男性。先有了路再说。将来再说将来的。”—-难道没有逻辑?难道不够坦然?
显然博士意识到了这是一个两性间古老的故事,且也一并认识到了这古老故事赖以发生的全新背景、全新条件,“奶奶的”那个“它”,他大概给骂进去了所有的要骂,再剩下的,只一句干瘪得没法再干瘪的感叹:“自己的老婆原来也是个女人!”
可不仅仅是一句感叹。尽管局外的博士始终保持着史学理性,但管不住事件内的博士去完成历史:不是黑头大马利剑横空,他开起自动车,驰上州高速—-
君子义气?现代意识?博士风度?他对少妇甚至无一句责骂,行动前还给她买好数天菜食,够男人;他先谈后兵,先取证后动手,够章法;他明示武器,直指对方,够正大;他毫不躲避,自去投警,够汉子…然而,他得受十年监禁,十年寒窗连上十年铁窗,学位也登时化为泡影。史学?人生将不得不以此为史,且就将这样永远地“史”下去了……
—-这些博士全清楚。“别憋着,想说什么说,没关系,喊出来—-”铁栏后的博士摆了下头,齿间终于还是迸出一句:“它—-奶奶的!”“它”,在博士心胸脑海中,一个“它”不知已带走了多少篇论文。
少妇呢?没人说得出她会咋样。只有“不再女侍了”是确定的。人说,忽一日她灰衣黑裤,“神情恍惚,形若村妇”;忽一天色彩光鲜,“浑身上下不带一丝儿文化背景”。
行人路侧,吱地一个急刹:车窗荡出少妇一头青春波浪—-怪不得人说她转眼间已完全自开车,却先以别腔向人道:“哇—-高速驾车,好拉风吆—-”
19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