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话的“黄菜”,那时有两用:这用得多说得多的,外地人却不好知道,是说那一方土地上特有的一种野菜;这另一,说给哪儿人都容易清楚:是说“炒鸡蛋”。
“炒鸡蛋”以至于动用那么文的词,先就显出不一般了。正像那菜本身,那些年在酒席桌上,都有它无可替代的份量。那是当族一家办婚事,晚上大人们都聚在那院儿里,很晚了,我们一帮凑着看新奇还在旁边转,就听酒桌那边有话高打出来:“爷儿几个,酒都干了?咱再来个‘黄菜’,一人一大口就算得,怎么样?”“好—-”一哄而起,满院响亮。那让我紧着问大伙伴,一边儿锅铲响,果然,端出来的是炒鸡蛋,蜡烛光影里是那么地黄灿灿。农家养鸡,吃个蛋不算什么吧?按理说本不至于。可那是想让它“热火朝天”的年月,尽管没有人家不养鸡,蛋,却成了“稀罕”。那时有话“割资本主义尾巴”,是从上头下来专对种地人的;想卖点儿什么就是“尾巴”,别想不被“割”;不是“尾巴”的也就只剩了“蛋”。老家人有话:就剩鸡屁股没给堵上。于是户户院院的奶奶们,把鸡蛋一只只捡了一天天攒了一篮篮自提了去,交给人民公社的供销社。不过,这明里不割的蛋暗里割走了多少你可就不知道了:你拿去交,官家坐那里收;只一个价—-官价,半点没商量;秤杆一提,几个元角分就是几个元角分。而那元角分,曾就是多少庄户人家唯一的“外赚”。
野生的黄菜,跟“养”可就没有半点儿干系,从生到长全靠老天。皇天后土,那一方地面,居然可以有那么一种野菜,一场夏雨随便哪儿就能冒出来。寸长的小叶芽儿,两片而三片四片,针形,长不过寸许,粗不过牙签,朝上,满含着汁水。叫“黄菜”,可从小到大只是绿,嫩绿嫩绿。然后有茎生发出来,再长再大,终也可以长起棵子,高可过膝,阔可过合围,却无主茎,只往外蓬散再蓬散,伸展再伸展,散展出丛丛满满的绿叶。
就是那小小的嫩叶,新雨过后的大清早,惹得孩子们满地跑去,东一把西一把,随随便便就抄回来满满一篮子、或者一背筐头。开水焯过,揉挤掉咸水,拌上蒜盐,就成了菜。今日人们可以想那该是应时野味,嫩绿鲜香,一道特色。那时人们还顾不上,尽管也这么应时享用;想吃就能到地里拿来,吃到嘴里就是菜,在那时的老家人,已是所有要求的要求了。
那野菜的不一般,最重要的,在于可以满足多少多少人的吃。与它种不同,这菜一旦有了,就出个遍地都是。这遍地,不是对耕种地讲,是说随便你什么地。老家一方,土地盐碱,大开洼里,大片大片的土地,类若原荒,什么都不长,“不毛之地”,是人们造出来专对那地的词。黄菜,却有特别的道理对这“不毛”,不管你原本地表上白花花的盐碱,雨水淋洒透湿过以后,就在那盐碱处生冒出来,出“不毛”而毛;而且叶啊棵啊扎扎实实地蓬长起来,立“不毛”而菜。于是,才真地成就了“遍地”,没有别个可以比得来。也于是,才可以满满地供给。给你一两蓬,就够你一家人吃新鲜了;家家户户吃,今天吃了明天又弄又吃,随你,吃过了你去看,还满地都是一点儿看不出少。面对老天这等的给予,满大洼一发遍地的黄菜,稀疏散落的村庄,和村庄上的庄户人家,其实显得并不那么多啊。
当然,嫩绿水匝的“菜”仅是鲜菜,顶不了“干粮”;也因此,吃黄菜的鲜绿比不得吃黄菜的干紫。
入秋黄菜开始转黄红,也就开始结籽,最后就熟成了干紫。怕没有比那更小的籽粒了,针眼儿里都能漏过去。却自有数量胜:这时散开的大蓬有许多茎,根根茎上又可以有许多串,每串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籽,一摞一大把。人们把那摞来,不再分籽叶,就那么一起成就一个吃物:“蒰子”。正就是它,担当着老家一方百姓最后的保命吃物。
入秋就会开始,那是百姓自发的一道收获:摞蒰子。就是生产队里下地干活吧,歇眫的时候,人们地里散开走走,很容易就摞满背筐头。拿回家,晒。那晒,已显不同:白天晒了手摸着满干爽的,第二天早起再摸,全成软绵湿潮的了。那叫“反潮”,因为蒰子自身的盐碱。于是,得过最重要的一道:泡。蒰子装席篓,放水里泡。老天在上,为了对付蒰子的咸碱,老家人一定是能想的都想了,能试的都试了,才“从实践中慢慢摸索出来”这么一道通用的办法;而那摸索,正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难时世多少歉年岁月。
席篓,尺多粗尺多高或者更大,跟炕席一样,用高粱秆的外皮编织成。里边装蒰子,按实了刚好不会从缝隙漏出。就那么提到坑塘边,直接进水。那时候我们常到西坑玩儿,离家最近的那坑沿岸边,忽然一来蒰子篓就出现了,一两个三五个,一出现随着就会多起来,常常排出几十个。篓里的蒰子含了水,整个篓子都会进在水里,却是正站着的,只露着篓子沿。沿上有草绳,草绳一根根,横牵着钉住在坑沿上,就那么艰难地排过去,一排多远。别管秋天多么的天高云淡,也别管谷场上多么的谷粱如山,那些年老家的坑塘边,那是绝不会没有的一道“最后的实景”。而且村村如此,坑坑如此。别说大人,就是当年的小孩儿们,谁也忘不了。
泡一个“凉热”(清晨凉中午热)提出来,把篓子在坑沿边儿歪好,让水自然流掉,然后,翻翻按按,再进坑再泡。总得那么折腾过三五个“凉热”吧。头泡,那蒰子篓流出的水是浑黑的,眼看着半天流不干;要看水流出清亮来,总得泡过三次水以后了。
然后是再晒干,晒了再晒,才能收起来。
“蒰子”也就晒成一团紫褐干黑了。下过这多工夫,还是折腾不出“好吃”来。便是掺和其它面麸蒸熟,也难下咽;也想不出更好的吃法了,人们只好封它一个名号:“不是正经粮食”。—-当然不是,从来就不该是。除冬闲时节,尽管日子天天紧,农家平日也多不吃。但绝不可没有不可不备;在农家那里,那重要绝不下于当时的最高指示“备战备荒为人民”。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爬过来的人们,曾经“饿得眼珠发蓝”,什么时候又得挨饿谁说得上,手里怎么也得有这最后的蒰子啊。
那道理就从那西坑沿边儿听来:“挨饿的时候,有这个,就饿不死那么多人了。”—-老家人说“挨饿的时候”,专指那“天灾人祸”三年。当族中曾祖辈那时唯一在世的“老奶奶”,颤巍巍地在那儿往外拉篓子,我见了跑过去,站进水里帮着往外推,泡足了水的蒰子篓很重;那是我第一次见,肯定问了许多傻话,全忘了,只那场景没忘:蒰子篓,老奶奶手,活活地塑就着一个“艰难”。
那是刚回到老家的秋头上。到那年冬里,家家都开始掺着吃一些。母亲也专门跟我们说:“吃了你们才知道,不知道‘这个’可不行。”那道理,便是我们那时小,也容易懂。从哪位婶子家要来,掺和了好好的玉米面(玉米面高粱面一应杂粮面在老家都叫“面子”),我们围着看妈做。妈捧起一小捧来,哄着拍挤成小圆球,看看勉强成形,一不再捧,似乎已成的小球就开裂了,也就那么分作了两小半。那就是老家人的做法了,就那么放锅里蒸,像蒸饼子一样;对那吃物也只有那一个做法。人们用土话的“膝盖”叫它,形状似乎也沾边。轮到吃,还没进嘴,先就要散,到舌齿间也就糠糠扬扬了,明摆着还是咸,稍一咂摸就出苦,尽管不是那么重,籽叶糠秕,一团松散,在嘴里就是难以下咽。母亲说:这是掺了多少好面子做的;挨饿的时候,哪能吃到这么好的?
跟家家户户的母亲一样,那年月,没有人家不担心: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202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