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 枣树

冬静天的老家,村子的影岸在视野的地平线上,是平摊铺开影影绰绰的。影绰的是围着村庄的树。大多半是枣树。老家枣树多。单棵的,小道边地头上,随便哪儿都能有,成林的却不多,多的是成行(hang):两条耕种地中间的地界,从这头一直到那头,长一大行。于是老家有专门的词“枣行”。多少年代下来,村庄近便处的地界,多一半都是枣行。

小时候玩儿的地方,却可以说是一片枣林。我们家的老房,是在村最西边院儿的最北头。往北出院儿到后下道之前,西边是一片很大的空闲的宅基地,一直延伸到西坑边。东边也是很大的一片,那时却是长满了枣树的,一棵挨一棵,大几十棵。到底是几十几棵?小时候反复数过的,后来竟真忘了。
印象中那些枣树可是高大。要到枣树下,得过一道小土墙。小土墙在院儿东边,多年风雨剥落,那时就剩齐膝高了,正好让小孩儿们爬来爬去。我和弟弟那时正是那么个年龄,登低爬高最是要玩。旧历节日,妈去给姥姥上坟。我们跟妈到院儿头,妈嘱咐我们:“就在这儿等妈。”从后下道拐向东,妈,一步步朝东走去。我们就在那儿玩儿,爬土墙,爬枣树,玩儿土,后下道冲下去再爬上来,望着妈回来。爬上最北头的枣树朝东能望好远,“妈回来了!”哥儿仨哗地冲下后下道,朝东跑去接妈。

出大门就是那枣树林。我和弟弟跑出去玩想都不想,第一就是爬枣树。进了大夏天,枣儿也就越来越有样子,爬枣树也就不白爬,摘个成形的枣放嘴里是随手的事。中午时分大人们午睡,我们横竖是不睡的,正好趁着没有人,要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枣儿要熟是慢慢来的,也不是大家一起说白就白说红就红。满树的枣花儿,正不知哪个枝头上的哪朵最早得了蜜,枣儿就先鼓起来。先鼓的也许就先得养料,总之是最早起来的最大,大到成了形,向阳的一面,慢慢就亮白了,再慢慢晒出黄来转出红来,直到红了整颗枣子,渗出紫红,向阳的地儿,竟能冒出黑红。
别说大红大紫的枣儿,有颗黄橙橙的挂在哪个向阳的枝上,就能把我们引得盯着它转。那太阳就愿意给你正照着,越照越鲜艳,仰得脖子发酸,越看越要看,可横竖够不着,可就苦了。馋劲儿招着我们,猴儿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我们折一个带小叉儿的小树枝,把那小叉儿再折了,只留一寸长短,然后把那尺把长的正枝倒过来,直插进一根长长的高粱秆中,那一来可就糟了,人儿小不要紧,举了那杆儿在手里,完全地就能指哪儿够哪儿,枣儿就是挂得再高也几乎就不算什么了。
杆儿高高,一人举不准,两人并力举,对正了那妙不可言的枣儿,把那树枝的小勾儿远远地探去,小勾儿在那高高的杆儿上会颤,那也没关系,一次对不准,我们再来过,反正我们嘴里的口水是不会让我们产生一丁点儿放松的念头的,根本就不会。我们百折不挠,一个角度不行再换一个角度,越过大树杈,钻过小树杈,穿过累累树叶,千方百计把勾儿对了去。眼看着小勾儿接近了枣儿,我们心都跳紧了。
真的对准了,把那个迷人的枣儿套进了树枝的小勾儿,完全卡在了那叉里,勾住了,弟弟再小,也知道那下边的一下是什么,看我还在那里比,他扑过来一把把我推开。以为他会一把把杆拽下,却不,只举了杆儿在那儿哆嗦,猴盯了那枣儿,嘴巴明明大张着在笑,却竟不笑出声音。绿绿的枣叶间漏下来阳光,阳光在他圆圆的小脸儿上跳,满眼满脸都是抖动的光点儿。
故意地那么停在空里,把自己那刚刚举得起杆儿的小手臂,弄得晃动起来、颤抖起来,终于一闭眼,哇地一叫,只听嗒的一声,枣儿早已落了地,这时杆儿是没人管了,一撒手,俩人一骨碌扑过去,使劲儿去抢那枣儿。
也有那时候,一个又大又红的好枣挂出来,被我们照见了,左转右转几个圈儿以后,哥儿俩一致认为,枣太好了,不容易找到,弟弟就呼呼跑回家把妹妹拉出来。等妹妹站好了,看清了,伸出手捧准了,枣杆轻轻一拉,那颗好枣啪嗒就正落在妹妹手里。妹妹拿了枣往回转,说等着再给你够一个下来。哥儿俩就使了足劲儿去寻,那么多的枣树,好枣一定能找到。看那儿!猴爬上树,憋着气儿探过杆去,挂住了手一拉,啪嗒又是一颗。哥儿仨头碰到一块儿,看妹妹手上的枣。越看越说,这俩真是好。两个枣儿大得出奇,红得紫亮紫亮,妹妹一手握了一个,蹦蹦跳跳地拿回家去。

虽说都是枣,哪怕挨着长,这树跟那树结出来的能差好远。西北上二队瓜地地界上四棵枣树,从东数第二棵,就那棵结的枣特别甜。而且外形还特殊,个儿大到别处没有,却像缩小了的鸭梨。一块儿打草的小五,说那是我们村上最好吃的枣,专门领我绕到那儿去,当场偷摘了吃,真是没那么好的枣儿了。枣树下总会有自己的小树苗冒出来,老家人叫那“枣树儿子”,一棵大枣树随便就能冒出几棵十几棵。枣树平常没什么管理,真需要的好像就是到时候把杂生的树苗苗去掉。就是那小树苗,栽在什么地方就能长成大枣树的。是秋后的一天早上,天已经冷了,背了背筐大锨去到那树下,“枣树儿子”都在,最高的那棵差不多跟上我高,长得又端正,就挖了背回了家。小院儿里,妈指给我种在哪儿朝着哪儿,高兴地说:明年就能结枣。刷锅洗碗的水,妈和妹妹天天都给那小树浇。第二年真的就结了枣,一来就是百十颗呢。两年过后,就已经很是一棵有劲儿有形的年轻枣树了。后来我们离开了家,妈总是把那枣晒好留好,等年节儿女们回来拿出来。

红枣老家是家家有的,而且常有。晒干的红枣可以放到第二年鲜枣下来。老家人还有“醉枣”:秋上趁鲜放坛里和酒密存,也可以一直存放到第二年春上。生产队那会儿,队队都有“分枣”的节目:“收了工吃罢了饭”(那时革命歌曲《老两口学毛选》的歌词),队部大院儿平铺上几领大席,清早打来的鲜枣,一麻袋一麻袋倒到席上,堆个小山,绿黄红紫。一家家的,筐来了口袋来了。大人小孩儿,随便吃几颗,说说枣儿怎么怎么甜的话,嘻嘻哈哈。第二天,家家小院儿里会有晒出来的鲜枣。枣儿晒着晒着就全成了红的,越晒越红。

那枣林的树龄,到我们在那儿玩,许是二三十年吧,有树干粗的我们抱不过来。它们挺过了老家艰难的六十年代。因此到我们回到老家,还给了我们那样童年的玩儿。老家人说,枣树随便长长就可过百年的。不过后来变动了,忽然那么一天,人们对那枣林动了大锨洋镐。棵棵大树都没有话,任由了人们刨挖。那块枣林地,接着盖了一栋房又盖了一栋房。大院儿也就往北伸延了。小土墙,枣林,枣花儿开时满地儿的甜香,枣儿熟时满树的青黄红紫,也就全都“过去”了。
原先空空的宅基地如今都有了宅;大院儿的西边,又排出了一长条大院儿。这后起的也还都是平房,一般高矮,平盖到了西坑沿边。我们家的老房子还在,是本族的堂叔家住着。小院儿里的那棵枣树,多年来已是越长越高大。这后来回老家,近村的路上紧朝家巴望,自家的旧房已望不出,倒是那棵枣树,硕大的树冠,高举在平摊的房子以上,远在那儿招呼。

1999.10.25.
2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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