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屋后

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一个“卖”转眼成别人的了,签字交钥匙完事儿回到家,总觉得像失落了什么。第二天思绪更是往那儿转,想那拿了钥匙的新住家也许人已搬进去了? 去看看?第一个买主且一下成交,他们的出价就是我们的开价—-双方都很诚意,小区环境、建筑基础、房屋结构等等以外,总觉得是那前后院儿,那已很成样子的房前屋后园景,一定先招了买者喜欢。

特别是那后院。房后由近而远,是平展开的草地,草地边缘,有石垒小墙环绕,高起二三尺作坡,坡上地势再度平展去,有十二株果树葳蕤其上,再远,连过去的是不知许多远近的小区树林。
那石垒小墙坡上,如今已是满披南蒂娜。当年我们搬进新居,第一种的就是这丛生小植物。一次买来一十二株种下,同大,等距,成一排尽跨石墙。这小小丛物只是喜人,种下即长,不需多少水肥照应。第二年,已略有婆娑之姿,且各株都有枝连小株衍出。于是移栽小株于成株之间,又得一十有二。那时这小小植物已成我们宠物,打量还有余地,还有衍生小株,又加种了第三个一十二株。三排南蒂娜排种了,石墙小坡以上,成横排南蒂娜丛林;很快,三十六株,株株敞开,枝叶攀援,蔚然成景。
房子基本是坐北朝南。南蒂娜生处得水向阳,既得地利,也就不向往高拔,株株尽兴舒延,往平宽拓展,经年,郁郁乎成气,上探遮出坡沿,下披落至草地,以致全坡皆满。如果说常日里只是枝繁叶茂,绿染一坡。深秋你再看,树叶尽黄百花不再的时节,清霜一来,南蒂娜叶片,能淑淑然转红。由顶端枝叶始,皴染而下,五七天遍染全株。霜愈重而色愈浓,小院小墙,那时节每天都有一番更新景象。入冬,百草越加凋萎,南蒂娜越加精神,枝丫抖擞,红润生发,随冷加色,叶叶片片,大红到近乎紫亮。那景色,朝我们的居室恰又对得好,不近不远处,一环沉着的石墙,满披生机盎然的红叶,突出在万物凋零的冬日,映着温煦和悦的暖阳—- 此地冬日总会有雪,一季三两次总会有,也可以大到满世界素裹银装,那时节再看,透出于皑皑白雪之上,一带南蒂娜,才最是英姿俊爽意态超拔。

十二株果树,李桃杏梨各一,樱桃苹果各二,还有一红柿,一板栗,一无花果,一山核桃。果树以远,还有花树若干。果树,花树,都是我们入住后一棵棵种起来的。不说果实吧,每年早春,还是清青时节,此地多有的紫荆,就以那紫韧的小花召唤早春了。花大仅如展翅小蜂,却紫红过人,每让人想,人们常说的姹紫嫣红,是不是得于这般花的启示。那时节,整个要春来绽放的树的世界,连一片小叶都还没有。那树先不作叶,却只放花,小,却是朵朵连缀驼起,以致满树尽是累累花枝,于周围光光无叶的群树中,卓然而出。另侧相呼应的,正有一株迎春花,与紫荆相约,紧随绽放,却是一冠嫩黄,黄嫩欲滴。一红一黄,让小院起早春舞乐。
还在二花树不停的绚丽中,桃花就绽然开放了。桃花红杏花白,连着牵着就到了小院儿里。除无花果原意不花,其它果树花树,根根都有花献上,由春入夏,续陈出新,花色传换,花香馥郁,花信不断。
与一众花树连起来的,还有两株石榴。与原先老家多有的石榴树,长相习性完全一样。石榴树花朵从容舒缓,不挣几日怒放,管自闲闲然散开,随开随出;且又点缀率性,上下左右,总有几多蓬正值盛期,几多丛含苞欲放,又有几多点鼓朵作苞。也就花期最长,蓬蓬丛丛,可直入仲夏。于是大几个月间,总是灼灼其华。又红好色正,确不辜负“石榴红”这一我们民族经久的爱色。

—-“房子一卖,就是过后了”,孩她妈说,“是人家的了,还去看啥?”走在路上想着这话,觉得这又去看,确是有点儿笑玩儿了。却见房前横上了一个大箱车,在弄什么呀?看出来了,新住家是要换房顶。大箱车是拿来装换下的旧是什物的。—-好样的,换房顶的确好,也该。搬进去前先做,往后几十年就不必再操心房顶了。
就是说,新住家开始打扮那曾经是我们的房子了。—-果然“是人家的了”。

后院的在屋后。如果说园景后院以繁胜,前院,胜在简出。房前一排窗下,有冬青树丛护窗略与窗齐,往前便是草地。草地以外,仅三树。三树都是我们入住前已成树了的。
最前的一棵是此地多见的桉树。想是种得最早,粗大的树干为三树之最。树冠疏朗,枝条却是长拔纤软,几乎近于我们的柳树。尽管是长在自家房前车道边,却很是靠前,紧把着车道出口,枝条抽出得长,又探出得远,树冠已探遮了半个小院。多亏这三家并出的小居民院,另两家靠院处无树。春风杨柳时节,一进这小院,先就在这枝条轻抚间了。
然后,左边是一棵花梨,就是常见的那种,无果开花的。美国人说这种树从日本传来,这说法在我总不以为然:那日本的还不知是从哪儿传去的呢?在我看来,它跟我们老家的杜树很是接近,说不定其祖上,竟是源自我们的杜树也未可知。老家的杜树,嫁接了即为梨树,过了嫁接树龄,便一任自己长起,也就还是杜树。说来让人唏嘘,嫁接了的,便可生产我们那里出名的大鸭梨,个大皮薄香脆汁美名闻于世。但盛年不过十几,到了不能再果,就会被连根挖去。相比之下,杜树不结大果,却可长成大树。老家,村南就有一大杜树,铁干虬枝,一根二株,上开四杈,然后才广张树冠,覆护的地面,方围总有大几十丈,已不知其阅世几百千年矣。也有确指,说是燕王扫北,特留此木;为何在那地面单留此树,也就说不清了。也许那时此树已颇具古意?亦或竟因了那本是“散木”的古理?不管怎么说,那树早已成为一个地标。人们要结伙到哪儿去,说“到大杜树那儿聚齐”,就都说清楚了。树老,到时候却仍会有小小果实,老家人就叫它杜梨,秋来可以满缀枝丫,其大略过黄豆,呈古铜色,有肉有汁,味近清甜。老家人于那果子却不多想,任它熟落。于是便成了小孩们的一个好玩儿,放学路上绕到那里,一伙十多个,全数上树。直攀到互相不见,枝杈上你呼我喊,坠一地古铜杜梨。
停车道右边一棵,却是樱花。树冠大小与花梨相若。每年清明时节,一夜春风,满树樱花,献一树繁雪。
樱梨两树隔车道相对,树冠相交,把中间停车道遮起,枝丫两相交叉,互为依护,又都枝繁叶茂,在车道以上,恰是得体高处成一庭庭广厦。越是夏日热天,越觉得那树荫荫凉得好。假如想做点什么,擦擦车,修修割草机,车道树荫,可以说没有比那更好的了。什么不做,就在那荫凉儿里站会儿坐会儿,一会儿就倍觉神清气爽。好友来一上车道,总忙不迭大呼:好一处清凉!
感谢大树带给的诸多好处。搬出前,我们专门买了足多的护根木碎, 每根树都围着树根认真铺了大大的树盘。青青的草地,托衬着满满的树盘,很显圆满富瞻。想它们养分充足,会越长越茂盛,愿它们能给后来者接续地广播荫凉。

—-新住家该搬进去了吧?我们的房子有了新房顶,换了新样子了?又周五,下班,走着走着,思绪一跳,小车就又朝那儿绕去了。再近小院,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忐忑。
小车一对上小院,就觉得哪儿不对,楞了好一阵儿才确定清楚:房前一排窗下的冬青树丛,光光地,全没了;停车道边的三根大树,桉树没了;樱花树没了;花梨杜树也没了。三根大树全算上,一根也没留。树没了树盘也没了,连影案都没了—-原先长树丛长大树的地方,有一处算一处,处处都铺上了簇新的草皮。而且是真的!
清楚了醒过劲儿来想走,小车手排,被挂错了档,起步竟鏗地往前一跳。“就此别过”,算是后延了几天。—-那以后,就没再回去看。

20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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