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爱球儿。
在街上走走玩玩, 忽然他一下挣跳起来: “嗳, 嗳, 那个, 那个。” 挣挣地拉了我去。原来, 地摊上有一盘灿灿的玻璃球儿。
“哈哈, 我, 我—-” 小肩膀一耸一耸, 就把小手往球盘伸。
卖球的老婆婆早笑了, “看这宝贝孩子,拿吧,拿啊—-” 一边朝我说: ”男孩都这样。四五岁的,都爱玩球。一把一把的。”
“我六岁,”儿子大岔开五指伸向老婆婆。“我要两把嗳。” 另手背在身后, 什么时候早拈了一颗, 小手握得满满。
老婆婆就问, 我告诉她孩子刚过三周岁。她一脸的惊奇, 搂过孩子, 喜欢得不行, 满满给装了两大把球。儿子捂着沉沉下坠的两个小裤袋, “我真, 真高兴啊!”小肩膀又是一耸一耸, 耸出来一句从没说过的话: ”我心里, 真, 真, 真开阔呀!”
回到家, 自己把球全数摆在他的小床上, 就摸了这颗摸那颗, 高兴得又跳又蹦。我问他: “最喜欢哪颗?”他重复着我的问话, 直了身, 足足地挺挺胸, 深吸一口气, 小拳头举上半空,重重地落下来, 就把一颗球抓在了手里, 亮起眼睛说: “最喜欢,这颗。” 手却背去身后, 并不马上让我看, 又说: “那, 那天,我就喜欢了。” —-他是说刚才的买球, 是说他第一次抓在手里的就是这颗。
就把我的手拉平了, 摆正在他的小枕头上, 才郑重其事地把他的小手伸出来—-
放在我手里的是天蓝的一颗。水晶般的玻璃球,内嵌了一片天蓝色。 天蓝展得飘逸活泼, 跃跃欲动似的, 似乎就可以生发起那晶莹、蔚蓝。眯眼看, 水晶就整个地扩展去; 晶莹幻着空澄, 蔚蓝几在缓缓飘动;让人想见蓝天白云, 清清朗朗的世界,就起一种迷迷的感觉,似握了什么。
也许我有些异样。儿子看着我, 仰着小脸儿“嗯啊嗯啊”地笑—-或者是在说什么,那么欢欣, 那么灵动。我不知道他从爸爸的神情中看到了什么。
也就奇: 那之后, 哪个小孩也别想摸摸他那球。
甚至连看看都不行。越不给看越想看, 小表姐成心要试, 拿了全新的电动汽车来。先讲“换玩儿一会儿”,儿子根本不答应。后来小表姐使出心计, 哄他到一边去玩汽车, 瞅准冷子,想偷看他那小枕头底下究竟是什么宝物—-被儿子一眼扫见, 哇地叫了, 虎一样扑去, 两手死死扭住小表姐拿球的手, 把那六岁表姐吓得立时叫起妈来。
大人们也诧异。大姨就去搜来一把,哗地抖在桌上,五颜六色,大大小小, 光蓝色的里面就有三颗。谁都以为, 这下该攻克儿子的执着了。不想, 面对这辉煌的一大片球, 儿子似乎只用眼角略了略, 举了举满握了他那球的小拳头, 竟一言未发, 昂首挺胸, 头也不回地自走了去。大人们你看我我看你, 啧啧连声: 三岁小儿的心灵, 竟是大人们万万解不透。
没过多久, 我不得不开始打点出国行装了。儿子似乎怎么也弄不懂我的“出国”, “很远”, 但却又分明感到了, 那将是一个大大的事件。 他要寸步不离地巴着我, 小小的心里,好象每时每刻都在惦着, 爸爸什么时候会突然离他远走;连说话的声音都突然地变了,“爸爸, 爸爸” 不停声, 一天到晚总是嘤嘤地。
那日我把书包整好, 正要放进行李箱中, 儿子过来, “爸—-” 就把书包紧紧搂了。小眼睛幽幽地。问他, 他只是“嗯—-”地表示着坚决, 我就松了手。
他紧抱着我的书包, 另只小手拉了我, 小步紧紧地、多多地, 直到了他小床前。 他把书包放在床沿儿上, 纵身, 小手就朝了小枕头—-没够着;回来, 重再纵起;觉得还不够, 又回来, 满使了劲儿, 这回是一大纵—-用劲过大, 小肚子一下担在床沿儿上,弄得“嗯”地出一声;却不管,小腿空里只是使劲蹬、蹬,“嗯, 嗯。”终于折腾到平趴在床上了, 就拱了头, 使劲出了两手, 深深地朝小枕头下探去;似乎在那里捂了一会儿, 慢慢地, 拉了出来—-
他扑在我胸前, 溜溜地望着我, 深深地叫着“爸爸—-” 缓缓在我怀里张开小手—-正是他那天蓝的球儿。
两个小眼睛圆圆地, 幽幽地,他翘起小嘴巴, 用了小小的声音, 贴着我的面颊, 嘤嘤地说: “爸爸—-我, 要, 放书包。这个。”
当其时也, 我儿还不会说“给爸爸带上。” 可他那小小心灵, 大人们的语言又能表达清楚多少呢?!
没再把书包打进行李箱—-我贴身背了来。
我日日背了那书包。 —-日日背了那天蓝的球儿, 日日怀着儿子的一片天蓝。
1987.11. Columbus,Oh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