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居,有了新邻。
第二天一早开门,夏日的清新里,顺手抄起扫把,扫扫门前廊台和车道。帮着搬家的大车已开走了,尽管搬进来的东西多一半还堆着。
“早上好!欢迎新邻居。”是右邻家的女主人,在她家房前车道上打着招呼,一边步子快快地走过来,“请允许我向你自我介绍,我叫莎莉。”说着就伸出手。中年白人,中等身材,中上长相,穿着一件很是宽大的T衫儿,白短裤。向她通名、寒暄,她又快快地接过去说:“我们在这儿住了—-哈,八年了,真的是八年,真是不敢相信呢。我们很喜欢这个小院儿,就我们这几家,常日里没有什么车来往,除了鸟儿们飞来飞去;当然他们会叽叽喳喳。除了风里的鸟语,剩下的就是安静和安静了。如果你喜欢安静,这就是最理想的地方了。你看见野兔了吧,啊?小鹿,常往常来。我们房子后边那片小树林,常有鹿儿在那里边过夜,多半是在你家和我家边界交界处,那几丛蓝莓那儿,回头我指给你看。至少有一只小鹿是在那儿出生的,我是说直接看见的、就在我裸眼眼前,好好地出生在那儿,我的天哪,就从那儿开始它生命的路程!一家的鹿儿们,常常是在这儿吃好了,休息好了,然后才过那边的树林去。对了,那边大道进来多方便哪。大道出去连着的那一片,就要建出这一带最大的购物中心,再往前一拐就是高速,没这么方便的了。真希望你也喜欢这儿,我们可以邻居多年呢。—-好了,刚搬来,是有好多事儿的;我可知道,我们搬来的时候,不停歇地忙了一个月呢;不多打扰你的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我们知道啊。”俐俐落落地转身回去了。这才看到,原来,她是光着脚的。
回过神来接着扫车道,由不得细看了看,这水泥车道,就算是白静吧,这么麻麻匝匝的,光脚走?
—-不瞒你说,搬来之前,对所谓邻居,了无所知。这边买房子都这样,看房子的时候,你不知道你将来的邻居是什么人家,直到你搬进来以后。
扫了,前后院儿打量一回,觉得第一该做的是割草,还得去买汽油,等把割草机嘟地打着,都小晌午了。从前院车道旁过房左侧一直割到后院,手推割草机,想着拉长线少拐弯儿省力。来回割了两趟就近了篱笆,忽然注意到篱外有人朝我招手,连忙停下割草机走过去。不用说,他是左邻的,中年黑人,中等身材,略胖些以外,体格长相,也该是中上吧。他呵呵地笑着,满脸温和,互通名号,他叫棉花。他说他是这个小街区的第一个住户,他们家的房子,是在这片当年新开放的树林里立起来的第一所。已经住了十年了。说他孩童时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所以,这一片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故土故乡:当年这儿怎么的原始啊,想走进来都没有路啊,曾有过黑熊啊,后来是怎么慢慢开始改变的啊,有一年闹龙卷风啊…有一年下冰雨啊… 我愿意听他说,他也就不停地管自说下去。说得慢悠悠的,好像坐在摇摇椅上一晃一晃的那种节奏,说什么都是笑着,满脸都是和善。原来,他已病休数年,“热天,喘气困难。”他这么说自己的病。好在,他说,按规定,病休工资,他可以一直领下去。
那么轻轻松松和和善善地聊了大半个时辰,他终于打住说,要不然,我也来割割草吧。我赶紧说好啊,我们一块割。
又割了两趟,果然,他驾着割草机出来了。是驾着。是那种全自动式的,人坐在上边,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就好。他专门拐近这边来又朝我招招手,然后才突突突地拐了去。还别说,一样大小的院子,他动手晚,却割完得比我早。
住在新地方,凌晨,才四点多,没缘由早早地就醒来了。谁知道呢,许就是母亲说我的:“心盛”。
卧室在二楼。开着窗户,凌晨有小风进来,清新凉爽以外,竟觉着空气里有微微的野草杂花的浅香,就趴在床上望着窗外,任意地在那儿发呆。
忽然来了足亮的车灯,哗地转来,并不停,嘭地扔给左邻家一包,过我家到右邻,嘭地又是一响,扬长地去了。我知道那是送报纸。早先,我也干过那“报童”勾当。转眼又来了一辆送报车,这一次只给了右邻。
就听见右邻有了响动。显然是门开了,脚步声朝他家车道上来,很快又回去了。我猜是他家的人拿回报纸去了。是啊,我送报纸的时候就觉得新奇过:会有那么多的人家,一个大早,忙不迭地快快打开报纸看。
左邻就没有动静。事实上,到小晌午时分,他家那报纸包,还在他家车道上正儿八经地躺着呢。
后来知道,右邻,那莎莉,是在这里的大学医院做什么管理的;她家男的,也是白人,是在做自己的营生,营生什么,始终不清楚,只知道他常常夜里回家,起大早又走。都是车来车往,车灯车声,看得到也听得到的。
她们家只有一个女儿,很快就要上大学了。
左邻,有两个女儿。大的已上大学,小的也快进大学了。棉花领着病休工资在家,他的夫人,也是黑人,是在这里的社区学校当教师,好像很忙,她家房前后院,很少见她在那儿做点儿什么。
但有时候能听见她。实际上,好多时候都能听见她。她好像很喜欢,也许是忙得不得不,总之,好多时候,可以听见她在室外打电话。电话可以无线连到室内座机,也就先有了这方便,房前屋后,随便哪儿,喳喳喳地讲,哗哗哗地笑,也走着说也站着说,也会坐在自家门前台阶上,过一会儿又走了起来,不过电话是一直打着的,时间多半是长长的,好像那样状态下的她,电话可以永远打下去。
右邻的莎莉却恰好相反,从来没见过她在室外打电话。她倒是天天清晨出现在房前,扫地,好像那是规定了的,天天天天做,一早起来你肯定能听见,她那擦擦擦擦迅速而快捷的扫地声。而且,她是光着脚干。
也常见到她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手里拿个小铲啊什么的,时不时地拔拔杂草松松花土。许就是因为这些吧?她家院里的草最好,长得最密盛,真就比别家的绿好多。
三家房前的草地自然相连,围着一个共用的水泥铺好的圆形小院,开口处便接上了街区的院道。说小院,其实不小,围着院边,可以停得下十来辆车。当然平日院边没有停车,小院通着各家房前车道,大家都把自家的车停在自家的车道上,如果不是停在车库里。
加上左邻和右舍,三家后院的最后边,都是连进了排向远处的树林。树林多为松树,枫橡其间,粗细不拘,一拔都是四五层楼高,于是荫凉广播,后院多半时间是在树荫的清凉里。
这样的场景,夏日适合烤肉。我们也有烤炉,铁的,带轮子可推到喜欢的荫凉实在的地方,燃料,就全用真木材,自家树上掉下来或者删下来的枝枝丫丫,截齐了晾干了点着了,做一等一的原义烧烤。
左邻家烧烤最经常,每个周末,周六或者周日下午,至少要搞一次。不过,他们家是用煤气,这一套专门烧烤的东西,早就发展到成熟了的,花几块钱把小煤气罐拿来,接上点着,一了白了,看都不用看,就等到时候揭开盖儿拿来吃就是了。他们烤的时候,不到后院草地,直接就在后阳台上,支把遮阳大伞,烤炉餐桌都在伞荫凉下。
棉花告诉我说,他们多半都是烤香肠,市场上那种买一包多少根的,中午烤了多半一直吃到晚上去。可别说,那烤香肠,一揭盖儿,浓热的香味儿立刻就漂过这边院来,真的是香飘四溢。
右邻似乎不怎么烤肉,有那种时候,院里集了到她家来的车辆,她们家也会传出烤肉香。
来个十来辆车,几十个人,左右邻居都会有。
右邻,人们来了就往他家后院去,从我们房子右侧以远悄悄滑过。爸爸提着儿篮的,妈妈拉着女儿的,男子女子偎依相携的,互相说着点什么,轻声细语,三三俩俩地走过去。主方是在后院荫凉处摆好大长案桌,洁白的桌布,摆满了杯盘。在我们后院,有时会听见他们高语欢笑。有那种时刻,不知怎么一来,忽然间全数哄笑起来,借了林叶扩延,欢笑经久不息,溢满林间。
好像,他家有客人来,到了某个时间,钢琴总会响起来。琴声悠长,会荡过我们的屋子里来;多半,乐曲诱人,由不得你不沉下气寻着音儿听过去。便是你在后院割草,也由不得停下,望那高高下下树,听那叮叮咚咚声。有时,还会听到有人伴唱,甚至,会有小提琴加进去。那时,就更让你想循着听过去,甚至想看到那正在演出的人。
左邻来亲朋,也会有响动。响动多半是带着来的。来客车辆里,总会有几驾开着喇叭的。一概的打击摇滚,音箱轰鸣,强力亢奋;一进小院,似乎一下所有的树梢都跟着跳动了起来。由不得你听不见。
就在小院那儿,就在那么的喇叭轰响中,主客极尽各自的招呼热喧。那招呼自然全用高声。喊话以外,握手相拥、或抵拳或击掌或碰肘,双方甚至多方,可以完全不受影响地交流。高喊,轰闹,畅笑,小院真可以说是一下就沸腾了。
如果吃烤肉席间有所间歇的话,过会儿就会高涨起来,人们离开之前,场面当然会再次进入高潮:热烈的畅聊与欢笑,从他家房前门,联上车道,直延到院中央。好像大家都在极尽全力地说笑,极尽全力地高声,完全整个地一派其乐融融。
右邻,她们家周末有一件必做,吸地。每个周日下午,你必会听到她们家的吸尘器响起来。那时候的吸尘器还全是气吸,噪音大,不怕你听不见。
周六下午割草,周日下午吸地,似乎是她们家排定了的。割草可以看得见,都是那位莎莉做。似乎她做起来很轻松,割草机一刻不停,呼呼呼呼来回跑,一会儿工夫草地就全新了。吸地,猜着也是她,因为她家男人白天多半不在家,包括周末。
左邻家的女人,也很有规律地坚持着一项必做:傍晚回来,车来到她家车道口上,会不失时机地停下来,左手的车玻璃窗打下来,手探出来,正好就够上自家信箱;开盖儿,取信,再关好;这时候她家的车库门也就启开了,她就直开进车库,从车库里面进屋里去。车库门也就在后边随着颤悠悠地落下来。
对了,他家的车从来都是停在车库内。在这点上的讲究,似乎远超右邻。右邻,大多时候,至少是她家男人的那辆,都是直接停在车库门前车道上。回来晚出去早,中间过夜的几个小时,车进不进车库,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吧?有时干脆就是,她家的两辆车都停在车道上。车道足够宽,原就是按同时停两辆车设计的。
左邻不一样。至少棉花的车是常停在家里的。既然是常停,当然还是停车库里的好,日晒雨淋,对车总是不好。
而且,他们家的两辆车,档次高,一越野一常用小车,都是“奔驰”豪华型。豪华,多加些爱护,本来也就应该多了。
右邻家两辆车,一新一旧,也是一越野一常用,但都是美国土福特。
棉花也开车出去。日常的买东西去商店以外,他还去健身。“不远,差不多一刻钟就能到。”一刻钟的路程,让他很满意。问他在那儿都做些什么锻炼,他说,就是走路。“常去,都认识了,三三俩俩的,一边走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就能走下半个小时来。现在不总是说,要做到走半个小时吗,我到那儿去走,走半个小时就变得很容易。”显然他很高兴自己能那么做,说着满是美好满意的笑。开车在路上,一去一回也要半个小时—-两个一刻钟嘛,在他似乎是不必算的。
一晃十年。
右邻,那说过要作多年好邻居的,先我们搬出了那小院:女儿大学毕业了,离开家了,他们夫妻觉得该放下房子料理了,随自己心意,换了一处为退休做预想的公寓。
我们住在那儿,有了女儿。女儿就在那房子里一天天长大。女儿要上小学了,遍看周围学区,决定还是换一处学校更适合的地方,于是也就搬离了。
左邻还是当年的左邻,还一直住在那儿。年龄大了,不想再搬动了。棉花早就说过这样的想法。更何况,这一片儿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啊。过节回访,想不到棉花夫妻都已住过院:棉花做了换肾手术,他的妻子做了腰椎校正。术后都好,只是,二人的活动都大受了限制。他们的二女儿,大学毕业了结婚离家了;大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社区工作,至今未婚,也就还住在家里。大女儿人长得好,又精神利落,做什么都快快的。棉花夫妻说,一切都靠这大女儿:早早晚晚她都忙,里里外外都靠她呀。
201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