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春天的桃树

死在春天的桃树

凡草

妞儿听不懂,妞儿不想留在黑暗里。五月的风轻轻地拉着妞儿,蹦蹦跳跳跑进阳光。阳光里有棵桃树,一条条树枝垂下来,捧出鲜红清凌的水蜜桃。

严冬过去,万物清明,春风下花红柳绿。可是,后院那棵桃树却迟迟没有动静。这棵桃树命乖运蹇,种上没多久就碰上倒春寒,一场大雪把它压得枝弯干折,过了很久才渐渐活过来,刚结了几个桃子,又被虫蟊看上,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现在又出了什么变故?我细细检查,不见嫩叶娇蕊,连枝干都枯萎了。挖到根部才发现,四周土质太差,大石头夹在粘土里,无法排水透气。可怜的桃树,根都泡烂了。

桃树,水蜜桃,外祖父,舅舅,童年里一个故乡的梦。

整整五十年了。

那时,我刚记事。母亲说,妞儿,跟妈妈回老家吧,舅舅出事了,姥爷病重。

妞儿不知道舅舅姥爷,老家在哪里。只看见妈妈眼睛里有点东西亮亮的,只知道跟着妈妈上车下车。

妈妈把妞儿抱上独轮车。车上有个大轮子,轮子上有道梁,一边捆行李,一边放妞儿。四周全是庄稼地,总也走不完。妞儿闷了,闷了睡,睡了醒,车轮吱扭吱扭,轮辐一晃一晃,一条又一条,一圈又一圈。妞儿瞪大眼睛,一圈一圈跟着转,小脚踢踢,小手摸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急忙抱起妞儿,捏着受伤的手指揉着哄着:妞儿乖,妞儿不哭。姥爷家有大蜜桃,一包蜜水,咬一口甜掉牙!

姥爷家在一个小镇上。妈妈早年出外求学,后来从军打仗,在外地工作,十几年没有回家了。消息传出去,亲戚朋友都来探望。

妞儿是个“人来疯”。热热闹闹,嘻嘻哈哈,人人都哄妞儿玩,个个篮子里提着好吃的。红皮的大鸡蛋,蒸熟的糯米莲藕,鲜灵灵的水蜜桃。妞儿就像小猴儿,见了桃子就伸手。双手捧着,小脸埋进去,正在换牙的小嘴吸溜着,甩甩的小辫儿上也粘满蜜汁,黏糊糊地甜。

客人一走,姥爷家空空荡荡,连个跟妞儿争桃吃的人都没有。妈妈很小的时候,姥姥就去世了。姥爷出外做生意,妈妈和舅舅一起长大。舅舅突然从工程师变成了劳改犯。姥爷一听说,立刻中风了。

姥爷躺在病榻上,妞儿乖乖地偎在他身边。姥爷不能陪妞儿玩,妞儿转着头四处乱看。窗子关着,窗纸暗暗的,屋里黑黑的。妞儿把桃子递给姥爷,姥爷勉强抬抬手,歪着头做了个笑模样,反而把妞儿吓着了。

妞儿跳起来拉大门。大门很重,上头雕着花,乌蒙蒙的看不清。门臼吱吱响,就像一窝小老鼠,听说老鼠是四害,妞儿不喜欢。妞儿用力拉大门,太阳进来了。姥爷喃喃地说些什么,妞儿听不懂,妞儿不想留在黑暗里。五月的风轻轻地拉着妞儿,蹦蹦跳跳跑进阳光。阳光里有棵桃树,一条条树枝垂下来,捧出鲜红清凌的水蜜桃。

妈妈假期满了。姥爷没有城市户口,只有个工商业兼地主的成分,妈妈不能带他进城。妈妈搬了个梯子,爬上木头阁楼理东西,妞儿悄悄跟着她。阁楼里一团漆黑,小小的油灯忽闪着,火苗映在妈妈脸上,眼睛里有点东西发亮,一颗一颗滚下来。妞儿不敢看妈妈,低头往下看,阳光一根根射进来,烟尘一股股来回飘,就像幽灵捉迷藏。妞儿眨眨眼,幽灵围着一口大棺材。妞儿吓得大叫,从梯子上一滑摔下来。

回家没多久就接到老家的电报。妈妈捧着镜框,阳光照着姥爷,一缕长须,一顶瓜皮帽,笑得很慈蔼很明亮,不像病榻上的姥爷。妞儿看着姥爷,姥爷看着妈妈,玻璃上落了些东西一闪一闪地发亮。姥爷一辈子刚强好胜,无法忍受卧床不起的生活。他写下遗嘱,把家里的财物尽数捐出,只留下一副寿材。姥爷出殡的时候,全镇的人都来送行,唯独没有他的儿女!

那天,妈妈带回一个玻璃瓶,还找出一个木盒子,乒乒乓乓地钉,用破布片把瓶子裹起来装进去。

妞儿盯着玻璃瓶,咬着手指咽涎水,恨不能一口吞下去。那时的人都饿怕了,见到吃的眼睛就出火。妈妈叹了口气,这个妞儿不能吃。舅舅身体不好,鱼肝油是给他治病的。

舅舅在哪里?妞儿上小学了,知道妈妈正在写地址。妈妈却皱着眉头把盒子收起来,塞到床底下。妞儿最喜欢上街玩,拉着妈妈的手,走在阳光下。只要妈妈拿起那个小盒子,妞儿就会激动起来,盼着和妈妈一起去邮局。可是,妈妈总是叹口气,又把盒子塞回去,让妞儿白白高兴一回。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小盒子还在床底下,和灰尘一起睡大觉。有一天大扫除,妞儿忍不住拿出来。妈妈打开盒子,瓶里的液体已经凝结了。妈妈愣愣地看着,眼里有点东西闪闪亮。

几年过去,妞儿懂事了。文革开始,红卫兵来抄家,一把掀翻了床铺。妞儿吓得看床底,小盒子已经不见了,只有灰尘跳进阳光,漫天乱飞。

阳光和黑暗的交替中,妞儿长大了,坐着飞机飘过了大洋。

这里没有姥爷家的水蜜桃,我种了棵桃树,却解不了乡愁。

二十五年前,我回中国探亲,经香港入境。

妈妈对我说,妞儿,舅舅的右派平反了,工作的地方离广州很近。他孤身一人,你替妈妈看看他吧。

舅舅专程赶到广州接我,素昧平生,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舅舅瞪大了眼睛。

我说,你和姥爷一个模样。

什么?妞儿见过姥爷?

见过吗?像梦境一样忽忽悠悠。黑暗里,病榻上抬抬手的姥爷,阳光下,镜框里慈蔼微笑的姥爷。枝条弯弯的桃树,鲜红水灵的蜜桃,小盒里的玻璃瓶,惹得妞儿日夜不安的鱼肝油……

唉!舅舅感慨不已,叹吁着说,妞儿啊,一瓶鱼肝油救不了命。那时我在矿山,工人们对我挺照顾,大难不死。你妈妈知道政策。就算她敢寄给我,我也未必能收到,还白白地给她找麻烦!

平反归平反,舅舅终究没能回到原先工作的地方。他孑然一身,在山沟里蹉跎了几年,突然遇上了车祸。就像后院的这棵桃树,他顽强地经受了冬季的严寒,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悄悄地走了。送行的队伍里,无儿无女。

清明时节,半晴半阴,阳光下细雨纷纷。我把桃树刨出来,让阳光照亮它离去的路。看看那个存着雨水的石窟,我恨恨地把它填平,埋进童年里一个故乡的梦。

写于2008 年。
收入《世界华人文库》凡草文集《夹缝里的乡愁》吉林出版社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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