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车的经历
凡草
坐火车要花钱买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在那个非常的年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大概都有过不花钱坐车的经历。大串联时,坐火车不花钱,却也要票,无票乘车,叫做扒车。就说说我扒车的经历吧。
1967年夏天,那场疯狂的革命发展到了新的阶段——武斗, 各派群众组织之间的混战从大字报大标语传单报纸广播辩论会变成了拳头棍棒刀子,再进一步被真枪实弹取代。我家那个院子成了一派的据点,教学大楼里建筑了防御工事,配备了枪炮弹药。好几次我在半夜里听到各种声音,吓得不敢入睡。7月13日,听说两派激战就要开始,我们连夜逃跑。父亲虽然是‘牛鬼蛇神’,却已经无人监管,自己跑到一些朋友处打游击。妈妈虽然也被批斗,却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就壮着胆子到北京‘上访’,让我们几个孩子到一个叔叔处暂住。但是,叔叔尚且年轻,是个单身汉,没家无房,非常不便。叔叔有个朋友,属于当时的“踢”派,我们时常开玩笑说他属驴,这里姑且称他为T叔吧。T叔很想去北京,我就带上两个妹妹跟着他偷偷到北京找妈妈。
T叔在火车站工作,知道车次,他说可以带我们免费坐火车,等我们姐妹到了车站才发现,火车原来是货车。当晚有班货车进北京,T叔打听好时间带我们从货场进去。爬上车才发现,上面装的是锅炉,我们人小,正好每人一个,蜷在锅炉的肚子里躲起来。漆黑的夜,孤单一人钻在锅炉里,我们居然也不知道害怕,反而在‘匡当匡当’的车轮声中沉沉入睡。
天亮时车到济南站,有人逐车检查,把我们抓住赶了下来。好在他们没有为难小女孩,只把T叔臭骂了一顿,就放我们走了。我们无法再进济南站,也找不到别的车,就准备去济南以北的小站,希望从那里混上车到北京去。
我们不认识路,只好沿着铁路走,想来那是最短的路程。路边没有树木遮阳,铁轨被烈日蒸腾闪着刺目的亮光,枕木上防腐用的沥青被晒融,气味熏人,还不停地和鞋子亲吻,粘着不愿放行。我们人小腿短,连蹦带跳着一步一个枕木,碰上沥青多的地方,还要及时发现踩着路基上的石子避开。我穿着一双黑塑料凉鞋,鞋底都烫的发软了,脚趾头也露在外边,碰到铁轨会烫着,碰到石子会硌着,可就是再疼也不能叫苦。就这样,我们一步一跳,一直走到黄河边。
横跨黄河的铁路桥不许行人上去,离桥老远就有很大的告示牌——任何人不准接近大桥,违者以反革命论处!四处一片荒野,面对茫茫大河,怎样才能过去?我仗着小孩装傻,央求守桥的小兵放我们过桥。他们倒没有抓我反革命,只告诉我沿河再走几里路就有一个渡口。
沿着黄河走过去,路边一会儿是荒滩野草,一会儿有成片的庄稼,都是一眼看不到边际,很少有人烟。我期待着赶快走到码头,能看到繁华的街市和赶集的人流。可是,最终只看到一片开阔些的河滩,几根木桩上横着一块木板。如果不是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我真无法相信这就是横渡黄河的渡口。天色已近黄昏,总算等来了渡船。几个水手穿着和黄水差不多颜色的破衣服,吃力地摇着木桨,小小的木船在波涛中上下颠簸。我们胆战心惊,紧紧地抓住船帮,慢慢地渡过了黄河。
在我幼小的心目中,黄河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母亲,不知道听过多少她的颂歌,觉得她有多么神圣。可是,当亲眼看到那泥汤一样的黄水时,感到的只是混浊和肮脏。那轮映在浑黄水面的红日,那几道血色一样惨淡的云霞,和那种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凄惨交织。从此,这条河失去了她在我心中的魅力。
过了河,天就快黑了。我们打听到去火车站的路,听说还有好几里。那是一条林荫道,笔直的路边种满了树,一棵连一棵,似乎一直通到天边。虽然没了炙热的太阳,可我们也已经精疲力尽。T叔知道车次时间,非常着急,北去的客车快到点了。那时火车的班次很少,货车小站不停,我们一定要赶上这班车,否则深更半夜去哪里?
走啊,走啊,这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T叔自己也累了,更无法帮我抱妹妹。我拉着大妹妹,拖着小妹妹,一步一步往前挪。万幸,后边来了几个推着独轮车到济南贩枣子的农民,他们看到小妹妹的可怜相,就把她抱上车推着走,还找出几颗枣子给她吃。 我既高兴我们可以走快点赶上火车,又担心那几个人是坏人,别把我的妹妹拐跑了,只好趿拉着塑料凉鞋,一步不拉地跟着车子小跑,眼睛紧紧地盯着妹妹。可是,看她津津有味地吃枣子,我又不由地升起几分嫉妒,也想吃几颗。毕竟,我们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只有五块钱,是妈妈临别时交给我,让我在紧急的时候使用。那时似乎还没到紧急的时候。再说,一直沿着铁路走,也没有一个吃饭喝水的地方。可是,在妹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大人,应该像个大人的样子,只能咬着牙往肚子里咽酸水……
我们终于赶到车站,发现火车晚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才敢说肚子饿,想找地方吃饭。可是,附近居然没有卖饭的地方!我们四处打听的时候,碰上了一群年轻人,和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们说也是扒车去北京,在济南被赶出站,走来这里的。那是一伙造反派,被另一派打压,进京告状,我忘了他们的家乡是哪里了。只记得其中有两个女孩子,对我和妹妹很亲热,像大姐姐一样,听说我母亲也是进京“告状”的,同病相怜,似乎就更有感情。
火车终于进站了。小站没有站台,也不卖站台票,在车门口检票上车。我们买了一站的车票,也就混上去了。可是,只看到一个女造反派上了车,她问我有没有看到她的同伴,然后拉着我沿着车厢挤过去找人。我突然看见她的朋友站在车下,也在焦急地寻找,就想指给她看,可她却不让我说话。一会儿工夫车就开了,我不明白地问她,你的朋友为什么不上车?她说,他们没有钱,只买了两张到下一站的票,上来两个人再从窗口传下去,她很奇怪为什么没看到她的朋友。我也很奇怪地问,那我刚才指点你看你的朋友,你为什么阻止我?她很惊奇地说,“什么,你看到我朋友了?当时正好乘警在旁边,我怕你引起注意,才不让你乱说话的。”我这才明白,她也后悔地掉下了眼泪。
车上非常拥挤,连插脚的缝都没有,自然无法查票。我又累又饿又害怕,因为从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要诚实,不能作假骗人。如今无票乘车,心里总是不踏实。挤在人堆里,也没办法睡觉,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大半夜。车子快到天津的时候,那几个造反派挤过来找T叔商量,说他们想在天津西下车,免得到了天津,查票时出不了站。T叔不同意,说天津西离城市太远,深更半夜的,女孩子容易出危险。 果然,到了天津天还没亮。这里是这次车的终点站,大家一拥而下,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混出了站。车站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那时,根本没有计程车这回事,公交车还没有上班,大家都留在广场上等待天亮。
T叔去查车次,发现天亮时就有一班车到北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们决定不再耍赖,老老实实买票进京。谁知道,买车票的时候才发现,T叔的钱包不见了!他焦急万分,堂堂男子汉快要掉下眼泪来。我们正伤心呢,一抬头却又碰上了那一伙造反派。他们更惨,在天津西一下车就碰上了一伙人,大家猜测是当时叫“五湖四海”的地痞无赖。他们开始冒充检票员,后来就大打出手,仗着人多势众,把造反派的财物全都抢走了。这么一对比,我们又觉得幸运了。
这下到了关键时刻,我就拆开缝线,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5块钱。那时车票便宜,大概是5毛钱一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我真想买点东西吃,看看售票处旁边有个卖火烧的,咽了半天口水,最后还是没敢买。毕竟只剩下3块钱了,还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呢。
上了火车,心总算定了。看到乘警就希望他查票,我们不但有票,还堂而皇之的有座位,一下就觉得进了天堂。我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回儿,谁知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我那宝贵的3块钱再也找不到了!翻遍了全身,还钻到座椅下搜寻,却一无所获。想起那几个没舍得买的火烧,我不禁大哭起来。
出了北京站,似乎到了目的地,我们再也不想动了。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小妹妹尤其累得慌。T叔搜遍全身,找到了几个分币,我们在车站附近看到一家小餐厅,自诩为京城最好的豆腐脑,就买了两碗每人分着吃了几口。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那和慈禧太后吃的红嘴绿鹦哥汤可有一比。
这下可是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妈妈住的接待站却远在皇姑坟附近。看着一趟趟公共汽车来往,我们却没有扒汽车的胆量,还是开动双腿继续长征吧!等我们找到地方,已经是下午3、4点钟了,偏偏妈妈外出,无人愿意接待我们! 直到晚上,母亲一个朋友回站,我亲热地扑上去叫杨阿姨。阿姨愣住了,看我们那个样子,小辫子跑散了,满脸抹满了泥灰,衣服在钻锅炉的时候划破了,鞋袢被枕木上的沥青粘断了……开始还以为是几个叫花子呢!半天才认出来。接待站的人这才同意让我们进去,临时住一晚。阿姨帮我们打水洗澡,给我们饭菜票吃晚饭,唉,总算又回到了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