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树下的唱唱
凡 草
第五章 爱情炊烟
一
早春时节,冬寒仍然霸气横行,凌晨五更的冷风更是咄咄逼人。一弯残月挂在天边,村头那两棵大枣树隐隐约约现出一片剪影。启明星带出丝缕晨曦,跳跃在大枣树上的黑云里。几声鸡啼打破了陈家峁的静寂,紧接着就听见队长粗声大嗓的吆喝声。
村北最后面的那排房子里传出了人声,“起了,起了,队长吆喝了。”
几个姑娘打着呵欠,揉着眼睛,捂着热被窝舍不得下床。小苓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着:
“春眠不觉晓,队长吆喝了,
风冻五更寒,还是被窝好。”
“小苓,别贫嘴了。一会儿晚了,队长又要骂了。” 小馨一边催小苓,一边穿衣服。
“嘿,骂不到我头上,今天轮到我做饭。你们快走吧。”
小馨打开门,一股寒气打着旋儿冲进来,队长也过来了,“今天插红芋,劳力们打垄子挑水。妇女们一半人剪红芋秧子,一半人插。”
小馨答应着,小亮小惠也起来了。她们拿了篮子小锄剪子,大华挑上水桶拎着大锄,跟上队长走了。大枣树下,长长一溜黑影,迤逦向田间移动。
小苓也不敢怠慢,三两下穿好衣服,跳下床来,赶忙抱柴火,添水、点火、拉风箱,先灌了几瓶开水,又洗手和面,在锅边上贴了一圈高粱面饼子,估计着快熟了,把火撤小焖着,然后抓了把扫帚,里外清扫房子。
小苓正扫着院子,公社的邮递员来了。那次小苓她们闹了座谈会,还真有些实际作用,现在每个生产队都有了一份报纸。虽然因为交通不便,常常是“平时看不到,一来一大抱,新闻变旧闻,报纸成资料”。但是,在只字片纸都没有的乡村,总可以让读书人开开眼界。知青们也多了一个任务,只要生产队开会就读一段报纸。
邮递员递了几张报纸给小苓,对她说,武装部的梁部长叫大华到公社去一趟。
一阵鸡鸣狗咬,出工的人回来吃早饭了。小苓把饼子揭下来盛在笊篱里,每人一碗开水,两块饼子蘸酱豆。她见大华洗涮完了过来吃饭,就告诉他梁部长的口信。
大华有些为难地抓抓脑袋,“这几天正忙着春种,队长恨不得我们不睡觉,整天都泡在地里头。我去公社,他能同意?再说,梁部长为什么找我?”
小苓摇摇头,“我不知道,邮递员没说。”
小亮为哥哥着想,“你去问一声队长。要是他不同意,梁部长就不会怪你了。”
小馨却在一旁变了脸色,吞吞吐吐地对大华说:“你还是别急着去,我先到祥龙娘那儿看看。”
这个村子小,不管什么消息都像一阵风,一会儿就吹遍了全村。队长果然不同意大华去公社,可大家都知道武装部长要找大华了。整整一上午,干活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吃完午饭回来,还不时有人盯着小馨和大华嘀嘀咕咕。
这会儿,他俩正在一条垄子上干活。小馨提着一篮红芋秧子,闷头不响,用小锄在垄头上刨个坑,丢一段红芋秧子进去,扒拉着盖上土,再刨一个坑,就这样机械地重复,一步一步往前走,连个直腰的空闲都没有。大华挑来一担水,跟在后边,一瓢一瓢地往刚栽下的秧子上浇水。眼看一个篮子空了,小馨跑到地头又拿来一篮子,还是不说话。
一担水浇完了,大华又挑来一担,跟着小馨新插下的红芋秧子,一瓢瓢地又浇起来。他看小馨还是不说话,就沉闷地哼起歌来:“
春雨弥漫着荒凉的山坡
坡上有人辛劳地干活
田野里飘起了忧郁的歌声
唱歌的就是挑水的我。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忧愁
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想起了我的爹和娘
别问我为什么心伤
你看我就像一匹老马
默默地走遍天涯
不知道……”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前边的小馨还是听见了,看他边哼着边浇水过来,忍不住抬起头打断他,“大成,你又唱这些改词换调的外国民歌了,这‘三套马车’的曲子,是苏联的修正主义。要是被人听见汇报上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大华笑了,“小馨,你总算开口说话了。我这么大点儿的声音,除了你还有谁能听见。”
“还是小心些吧,听说祥龙娘正找你的茬呢。”
大华的笑容立刻融进了漫天阴云,他带着些哀求的调子问道:“小馨,你和祥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人说你是小石蛋的嫂子,还是军婚什么的,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小馨抬起头来,眼里一片迷茫,“这是你没转来以前的事了。”
二
刚到农村的时候,这五个刚15岁的女孩子活得可真艰难。不光是下地干活累,连烧锅做饭都不会。到了寒冬腊月,从井里挑水就成了头一件老大难。那井离村子不过一里路的光景,平常的日子,她们挑个大半桶,七、八十斤倒也不算什么。可是天一冷,井边上了冻。那井没有井台,井口和地面一样平。这里的风俗也很奇怪,打水不用绳子,要侧着身子,用扁担上的钩子拉着桶把水拎上来。井里水位高的时候还好办,水位低了,这活可就难了,既要力气还要技术,稍不小心,水桶沉了底还是小事,人都可能掉井里。
有一次,小馨去打水,刚放下水桶就滑倒了,一只桶掉进了水井,她也差点儿跟着滑下去。她吓坏了,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紧紧地抓住井边的石头惊叫。冷风带走了她的哭喊,冰雪冻透了双手,一股寒流冲进心里。她失魂落魄,时间仿佛也冻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了祥龙的声音。他丢下水桶,把小馨从井口扶起来。小馨只记得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地倒在祥龙身上,半天都没缓过气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去打水。
小苓硬着头皮充好汉,揽下了挑水的活。那天,她好不容易拉了两桶水上来,一不小心,在冰雪溜滑的小路上摔了一跤。水桶倒在地下,水也洒了。看着流出来的水一条条地冻成冰,她只能流着眼泪,揉揉摔伤的脚腕,咬着牙再去井边打水,一路哭着挑回来。
从此挑水就成了她们的心腹大患。本来女孩子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洗涮涮,那时只好都省了,连喝水都不敢放开量。幸亏祥龙好心,隔三差五给她们送担水来,一直到东风吹化了冰雪,祥龙应征入伍的那天。
得到祥龙参军的消息,小馨几夜都没睡好。她的父母在文革初期都被打倒,双双去了五七干校。小馨咬着牙和他们划清界限,顶着风雪回到村里,连他们的具体去处都不清楚,天天含着眼泪过日子。这个知青户里,几个同学的情况都差不多,大家同病相怜,前途渺茫。每天干活吃饭睡觉,千篇一律,沉闷凄凉。眼下,只有祥龙关心她们,时常帮她们做些重活,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温暖。祥龙这一走,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祥龙临走的清晨,小馨做饭不出工,正好有机会给他送行。
正是枣花盛开的时候,淡黄的小花和葱绿的嫩叶在枝头笑闹,灿烂的旭日伴着云霞蒸蔚。晨曦里,祥龙穿着崭新的绿军装,显得特别威武英俊。小馨看着,心里的激情再也按捺不住,大哭着扑倒在他怀里。
祥龙不觉一愣,如同大梦初醒, “小馨,你怎么不早说,我真不想去当兵了!” 他抱着小馨后悔莫急。
两个人手拉着手,一直走到公社,眼泪流在一起,恋恋不舍地告别。祥龙娘看在眼里,喜从天降,亲亲热热地拉着小馨回家,忍痛杀了一只鸡,切了几个大萝卜,买了一斤红芋干烧酒,把大队的主要干部和公社的武装部长都请了来。几杯老酒下肚,那些干部们也不管小馨还不满十六岁,就替她做主订了婚,成了军婚保护的对象。
小馨没喝酒就已经糊涂了,不明白这是坏事还是好事,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高兴,也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还是反对。可是,祥龙一家人欢天喜地,都把她当成祥龙的未婚妻看待。荣巧常常陪她玩,教她做针线,下地时帮她干活。连小石蛋都知道她是没过门的嫂子,不但不再和她捣乱,别的孩子调皮的时候,还会护着她。祥龙娘更是宠她,逢年过节都拉她去吃饭,还千针万线给她作了一双棉鞋一双单鞋。
新兵集训结束,祥龙寄回一封家信。小馨拿到祥龙家,祥龙娘高兴得连饭都不做了。小石蛋连蹦带跳地把荣巧和荣巧娘喊来,围在一起要小馨念信。小馨拆开一看就笑了,那张写给祥龙娘的信,看得出是他说,别人写的,“祖母大人,母亲大人,儿在部队一切都好。生活比家里好,顿顿饭都能吃饱。每星期改善两次伙食,能吃到大鱼大肉。每天操练也和在家里干活一样,早出晚归,不累人。”
再往下看,小馨突然大笑起来,把一屋子人都给笑愣住了,急得直催,她才比比划划地说:“他说在部队上别的都好,就是紧急集合时穿衣服太慢。特别是穿鞋子,总是系不上鞋带。班长教他多少次,还告诉他一个穿鞋的口决,‘前头松,后头空,一脚踩进去,两手一拉系当中’,他就是学不会。第一次半夜里紧急集合,他没达到标准,第二次还是他拉了全班后腿,第三次他倒是快了,班长刚想表扬他,再一看,他把鞋别在腰里,光着脚跑来了,气得照屁股踢了他一脚。不过他现在学会了,达到标准时间了。”
祥龙娘听了倒没笑,叹口气看着她说:“这也不怨俺孩,咱乡里人,啥时候穿过解放鞋呢!他从小到大都是穿俺做的鞋,脚一蹬就穿上了,咋会系那么长的鞋带子。”
荣巧也跟着说:“可不是么,俺长这么大,也没穿过解放鞋呢。”小馨想想也就明白了,心里不由得一酸,也笑不出来了。
接着看下一页,是写给小馨的。大概不好意思请别人代笔,自己又不会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小新,我想你。”她知道只上了两年学的祥龙不会写她的名字,把‘馨’写成了‘新’,可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她给祥龙回信时也只写了一行字:“我也想你。小馨”。只是那个馨字写的特别大,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一个多月以后,祥龙给她回信,满满的一张纸上,就只写了这个“馨” 字。大大小小有几十个,虽然字迹蹩脚,却没一个缺胳膊少腿儿的。小馨翻来复去地咀嚼着,心里有说不出的安慰。
慢慢地,小馨知道了,公社武装部的梁部长和祥龙家是亲戚。仗着梁部长的势力,大队的主要干部对他家也很关照,连带着小馨也沾了光。自从祥龙走了以后,这些干部们就再也没把她当成‘狗崽子’看待,还接收她进了大队宣传队。她心里很明白,自己一向娇生惯养,从来没作过家务事,对别人依赖惯了。如果真要在农村久留下去,一个人怎么能过日子?她不像小惠,家里是领导阶级,自己温顺体贴招人喜爱,到哪里都有人帮忙,招工只是迟早的事情。小亮可以和哥哥相依为命,人也长得漂亮,以后不怕找不到个好对象。小苓泼辣胆大,是个出了名的假小子,一个人也能混下去。可是,自己怎么办?小馨思来想去,只有祥龙才是个靠山,即使他将来不能留在部队提干,退伍以后总能安排个工作,这是自己最好的出路了。
三
可是,为什么天上掉下个大华来?
大华一出生就喝洋牛奶,长得高大壮实,天庭饱满,鼻梁高挺,两眉之间还有颗佛爷痣,说起话来,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他能说善吹,什么绣花鞋,梅花党,福尔莫斯,说得绘声绘色,把这些小女孩儿们哄的一愣一愣的。他会好几种乐器,拉手风琴,吹笛子,并且很快就学会了拉二胡。除了那些样板戏和流行的革命歌曲,大华还偷偷地唱一些文革前流行的外国民歌,什么“三套马车”、“红莓花儿开” 、“小路”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都唱得滚瓜烂熟。特别逗的是,他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的鬼点子,张口就把歌词给改了,随心所欲乱唱一通。
自从大成招工离开,大华就成了当然的户主,把知青户的重活全包了下来。挑水、拉煤、加工粮食、清理粪缸,从来不用女孩们发愁。小馨慢慢地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有一天,小馨做饭。大华挑来一担水倒进缸里,看见刚刚蒸好的馍馍,伸手就抓。小馨急忙拦着,在他手上拍了一下,“看你的馋相,当心烫手!”
他缩回手,扮了个鬼脸,摇头晃脑地唱道:
“一枝红梅开在我家锅台上,
蒸笼里的馒头让我日夜想。
一心想吃馒头又怕馒头烫,
只好傻傻地坐在这里,等着馒头凉,
哎……,等着馒头凉……”
他的男中音浑厚动听,又带着调皮的腔调。小馨知道他是根据《红莓花儿开》的曲子改编的,不觉大笑起来。看看蒸笼里的热气落了下来,就拿了个馒头两手倒换着,一边吹气一边扔了过去:“馋鬼,吃吧,别傻等了!”
大队宣传队的几个头头,尤其是顺和,仗着自己三代老贫农的出身,根红苗壮,受到左倾思潮的影响,跑到公社把下乡知青的档案翻了个遍,说小苓小亮她们都是‘狗崽子’,不能参加宣传队。可是,大华来了以后,他们却被他的音乐才能折服,破例把他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拉进去,连漂亮的妹妹也跟着沾了光。小馨他们经常三个人一起,走在田间小路上,去大队部排练节目。
狭窄的小路弯弯曲曲,一步一步地量地球,实在太闷。大华即兴发挥,用《小路》的调子乱唱: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荒凉的村庄,
太阳出来满天尘土飞扬,
天天干活晒得我心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场大雨遍地是泥浆。
踏着泥泞一步一滑,
我却不知道该去何方。”
暗淡的夜色,荒凉的田野,这些怪腔怪调的歌声回荡,想起渺茫的前途,小馨听着悲悲凄凄,直想流眼泪。
几个月过去,大华成了宣传队的顶梁柱,小馨凭着一条好嗓子也成了主角。不管小馨演什么节目,都是大华为她伴奏。从他们之间自然默契的配合开始,她不知是迷上了他的音乐,还是迷上了他那种形容不出的翩然风度。
有年冬天,别人都回家过年了,小馨和小亮、大华无家可归,留在这里坚守阵地。小馨不知在祥龙娘那儿吃了些什么,晚上太冷又冻着了,坏了肚子,拉了一天,人瘦了一圈。她本来以为咬着牙挺一下就过去了,没有对小亮他们说。可是半夜里实在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来。小亮被她的呻吟吵醒,点起煤油灯一看,立刻惊叫了起来:“小馨,你怎么了?发烧吧?看你的脸色,吓死人了!”小馨脸色蜡黄泛黑,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我……,我肚子疼,哎呀,哇……”张口又吐了起来。
小亮害怕,跑到隔壁敲门告诉哥哥。大华过来看看,也无计可施。他烧了些开水让小亮喂她喝,又灌了个热水袋给她暖肚子,可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小馨疼痛不减,连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大华也担起心来,催她去看病。
小馨裹上大衣,勉强下了床,只觉得腿脚发软,慢慢磨蹭着出了门。
十冬腊月,风雪交加,大枣树的枝条呼呼颤抖,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出门就是半尺深的雪地,小馨走了几步就再也抬不起脚来。大华顾不上男女有别,只好背起她,小亮打着电筒在前边照亮探路。大华虽然穿着半高筒的胶鞋,背着人却不好选路,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踩进了深雪窝。雪灌进鞋里融成水,又结成冰。等他们走到卫生院,大华的两只脚都冻麻了。
好不容易敲开门,医生睡眼惺忪地给小馨看病,很不高兴,“这病没有生命危险,别那么咋咋呼呼的,下这么大的雪,半夜三更打上门来,犯得着嘛!”
大华不放心,“她上吐下泻,拉得很厉害,会不会是食物中毒?”
“我说没事就没事。”
既然医生说没事,大华就放心了,这才觉得脚上针扎般得疼,忍不住把鞋脱下来。小亮看见哥哥的胶鞋里全是冰块,吓了一大跳,要他立刻把冰凉的袜子也脱掉,把鞋里的冰渣倒出来。
小馨听见小亮咋呼,也急忙扭过头来,关心地问:“大华,你的脚冻着了吗?快,用我的围巾裹一下。”她伸手去解围巾,却忍不住又吐了起来。
“好好坐着,别动!”大华急忙制止小馨,还是不放心地问医生,“她吐得很厉害,一天多了,有没有脱水?要不要吊瓶葡萄糖盐水?”
“拉几天肚子有啥呀,哪那么娇气!这卫生院一共才几支葡萄糖,那是要花钱买的。别看你们是知青,买得起吗?”
钱?大华愣住了。他们的安家费只有一年,虽然小苓她们闹了那场事,补助的粮票延长了一段时间,可是生活费却没有继续发下来。第二年开始他们就靠工分吃饭。一年挣下的工分,分完口粮柴禾,本来还有些余钱。可是,村里很多困难户,孩子多,工分少,要倒找钱来买口粮。口粮不能不分给他们,钱却只能记帐了,得钱的人就只能看见账,却拿不到钱。况且,刚才匆匆忙忙跑出来,居然没人想到拿钱包。
大华不服气,“命值钱还是药值钱?你给她打,我回去拿钱。”
医生看着大华那个样子,反倒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他,“嗨,你不要急,真不需要。再说,吊盐水要扎静脉,我们医院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她回家过年了,你就是有钱也不能打针。”
医生打开药柜拿药,顺手递给大华一盒冻疮膏,“你还是赶快抹抹脚吧。要是冻坏了,你怎么把人背回去。”
大华不敢接,“这要多少钱?”
“啊,这些常用药,公社的合作医疗费都包括了。” 医生说着,打开一个药瓶数出一包药,“这是治拉肚子的药,回去就给她吃。多休息,多喝水,米汤也好,面糊也行,加一点盐,有糖的话再加点糖。不要沾油荤,几天就好了。”
大华这才忍着脚痛背上小馨往回走,等他们回到陈家峁,天都快亮了。
小亮把小馨扶到床边,却闻到一股怪味。原来小馨又拉又吐,把被子弄脏了。小亮只好让她睡小惠的床,把小苓的被子也拉过来给她盖上。大华顾不上休息,忙着抱柴禾点火烧水,还熬了一锅米汤。他把开水灌进热水瓶,提着喊道:“小馨,起来吃药吧,再趁热喝点儿米汤。”
小馨迷迷糊糊地答应着穿上棉袄起身。大华伸头看看小亮,她忙乱了一夜,这会儿正酣睡不醒。他心疼妹妹,又不放心小馨,只好说:“小馨,你裹着被子别起来,当心再冻着!我给你拿药。”说着就拿起药,端着一碗米汤来到小馨床前。
小馨头重脚轻,正不想下床,半躺着倚在床边,看着那些药就皱起了眉头,“这是黄连素吧?苦死了,又没有糖,怎么吃呀。”
大华笑着劝她,“不吃药哪行?听我的,你喝点米汤含在嘴里,丢一粒药进去,咕嘟一口咽下,立刻再喝点米汤,就不觉得苦了。”
小馨乖乖照办,慢慢地吃了药。一碗米汤喝下去,胃里顿时安稳下来,心里也清爽了很多。大华又给她送来一碗温开水,“喝了米汤就躺下,对牙齿不好。米汤的营养太好了,连蛀虫也喜欢。”
小馨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就照着他说的,边漱边喝。大华也不嫌脏,从灶坑里撮来一铲子草木灰,把地下的污秽清扫干净,又把小馨的脏被子拿过来,三把两把拆开,把棉絮晾在绳子上,被里和床单泡进大木盆,“这要赶快拆开泡上,等干了就不好洗了。再把棉絮浸透就更难办了。”
小馨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很感动,又不好意思,只能讪讪地说:“谢谢你,你的脚怎么样了?你也赶快休息吧。”
“没事,我已经换上棉鞋了,暖和一下就好。”
看着小馨喝完水,他把碗接过去放回厨房,让小馨躺下,又转回来递给她一个热水袋,再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压在她的被子上,“多盖些,暖和点,千万不能再冻着了。”
小馨不肯要他的大衣,“不行。我把小惠小苓的被子都盖上了,够暖和了。这房间里冷得很,你自己会冻着的!”
“小苓的被子还不如我这件大衣厚呢。我有小棉袄,还有毛衣呢,几步就跑回房间了,往被窝里一钻,哪能冻着!”
“不行,这外边大雪纷飞的,不穿大衣哪能出门?几步路也不行!”
“听话,别闹了,”大华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还想让我背你去卫生院呀?我可没劲了!”
门轻轻地关上,寒流挡在门外,大华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可是,小馨的心里却似潮水涌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是她从小苓的一本诗词集上看来的。
从那以后,只要大华来到她的床前递水送药,小馨就无法克制心跳加速,真希望时间就此静止,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就这样默默相对。
四
祥龙,大华……,大华,祥龙…… 多少次长夜难眠,多少个朦朦胧胧的梦境,小馨的眼前一会儿是威武英俊的祥龙,一会儿是温文儒雅的大华。
……刚来陈家峁没多久,小馨和大家一起干活,来到棉花地。秋风瑟瑟,地里不再有雪白的棉桃,碧绿的枝叶也变得干枯焦黄。一片片叶子掉下来,被秋风吹动,又和尘土一起打着旋儿在空中飘动,秋收时的轰轰烈烈转眼就是一片凄凉。
那天,妇女们的任务是拔棉柴,就是把拾完了棉花的秸秆拔起来。劳力们跟在后边,把拔下的秸秆收拢挑回去,分到每户当柴禾。
小馨歪着头,拎着拔棉柴用的工具,看别人怎么干。这种工具就是一根木棍,下边钉着个铁夹子。看起来似乎很容易,把木棍的一头拿在手里,把夹子夹住棉秸用劲一拔就行了。可是,等她抡起那把夹子,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它就范。光秃秃的棉花杆又硬又尖,把她的胳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手上也很快就磨起了血泡,疼得实在不想再伸出来。
她抬头看看,一垄垄棉田,高高低低弯弯曲曲,无边无沿地向前伸展。每人一条垄,别人刷刷地都拔到前边了,只有她落在最后。她不禁着急起来,居然异想天开,用脚去踩棉花夹子,猛一用力却摔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偏偏学校放忙假,玉鹤也来帮着秋收,跟在劳力们后边收拾散落的棉花秸。这几个知青不会干活,笨手笨脚地落在后边,早就让他盯上了。一看见小馨摔跤,那个小淘气可乐坏了,他的脑子转了几下,手舞足蹈地大叫起来:“
下放学生真奇怪,手脚一起拔棉柴,
噗嗵跌个屁股墩,吸溜吸溜哭起来。”
本来大家都在前边,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小馨,这一下大家都回头,看到了她那个狼狈相,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小馨又羞又气,索性撅着嘴坐在地上不起来,只管自己抹眼泪。
祥龙正好在她旁边收棉柴,笑着过来帮她拔了一段。他左手抓住一棵棉花,右手把铁夹子抡起,一下就卡在棉花杆的根部,按住钉着夹子的木棍,用力一撬就拔起来一棵,再用左手把棉秸从夹子上扯下来,往地下一丢。他上前一步,抓住下一棵,一用力又拔了起来。就这么一抓一甩一撬一丢,他一会儿就拔了一长溜,动作潇洒利索。
小馨不由得睁大眼睛看呆了。祥龙看她不哭了,把着手教她,“你们学生没干过活,不要急。也不要和人家比,只管自己拔,一步一步慢慢来。”小馨觉得手上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连那些血泡也不觉得疼了。
……那是下乡第一年的春节,别人都回家了,小馨本来也想回家过年,却碰上父母都被送去五七干校,只得流着眼泪回来,和小苓留守。冒着漫天风雪,祥龙帮她们拉了一车红芋到矿区卖,指望着能换点钱和粮票,买些年货。
菜市场人来人往,都在办年货,热闹得很。可是,小馨和小苓却不知所措。以前她们到菜市场是买菜,现在却站在买卖的另一边,自然为难起来。俩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卖东西。
祥龙办完自己的事情,回来看见她俩还是傻乎乎地守着车子,哭笑不得,“你俩咋回事,这么大工夫,连一个红芋也没卖掉?嘿,都说你们学生灵性,叫俺说,你们真笨到家了!怪不得要你们来接受再教育!”
可是,看着她俩哭兮兮的,耸起肩膀缩着头,在寒风里冻得直打哆嗦,祥龙又觉得她们挺可怜,只好大声吆喝着招呼人,“哎,来看看,都来看看。这是下放学生卖东西,便宜呀!按粮站的价钱,一斤粮票一毛钱五斤。”这下才打开了局面,一会儿车子前边就围满了人。
祥龙看她俩算账很麻利,以为没事了,却根本没想到,这两个傻丫头都不认识秤!有人趁机骗她们,把秤杆上十斤的大花说成是五斤。卖了好几份,祥龙才发现了,指着那个筐子说:“不对吧,这一大筐红芋,咋才五斤重?”他抓住那个顾客,想让他重新过秤。可是,人家占了便宜,当然不肯补钱,抓起筐子就走,还把祥龙嘲笑了一番,“你长眼干啥的?早先咋不看清楚,东西都卖掉了又反悔,顶着手巾说话呢!”
祥龙闹了倒憋气,青头紫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小馨不懂,奇怪地问祥龙为什么,祥龙气呼呼地说:“顶着手巾说话,就等于骂俺是个女人!女、人、哪!女人算个啥东西!”
……
小馨常常这样惊醒过来。女人,一个女人,在祥龙的眼里,只不过就是一个骂人的词汇罢了!可不是嘛,农村的女人,不都是男人的附属嘛!要是跟祥龙结了婚,自己不就连名字都没有了嘛。她想像着被人叫做“祥龙家”的情形,然后呢,就变成什么“小猫娘” “小狗娘”了吗?
渐渐的,祥龙在小馨梦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那几行文理不通的信再也没了以前的温馨感觉。她回信的时间也越拖越长,越写越少。
相反,大华的影象却越来越清晰,梦里和他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边吃边听他讲笑话;他们在一起唱着变调的外国歌曲,胡编些歌词穷开心;他们在一起参加宣传队演出,大华伴奏小馨唱歌跳舞
…
小馨常常从这样的梦中笑醒,可是,醒来以后却感到颤栗和惊慌。大华父母是 “畏罪自杀”的“美蒋特务”,他的命运只能是扎根农村一辈子。而自己呢,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她是祥龙的未婚妻,那是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端着酒杯决定的。现役军人的婚姻受法律保护,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再和大华交朋友吗?得罪了干部们,触犯了法律,岂不是自找死路?她颠倒着个儿来回斟酌,愁肠百折,还怕人笑话,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自己偷偷难受。
她知道惹上了麻烦,本能地保护自己,在表面上尽量回避大华。可是,时间久了,祥龙娘还是察觉了,半真半假地提醒过小馨好几次,破坏军婚就是犯法!要是大华有个啥非分之想,她会去公社武装部告状。
现在,梁部长突然要找大华谈话,一定是祥龙娘去告状了,大华还不明白吗?
五
大华怎么会不明白。他比小馨大几岁,经历的波折多,想得也更多。
他出生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一岁的时候,医学院毕业的父亲,和几个年轻激进的朋友一起,轻信了一条如簧之舌的拨弄,放弃了已经到手的美好前途,来到了刚刚成立的新中国。
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席卷而来,父母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一霎那天崩地陷,世界变得一团黑暗,无数冤魂四处飘荡。大华兄妹被赶出了两室一厅加厨卫的套房,住进了只能放下一张高低床的楼梯间。十八岁的大华带着十三岁的小亮,怎么过日子?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好在父亲以前治好过很多病人,母亲在世时也善心好施乐于助人。毕竟还有些良善之辈,看他们兄妹实在可怜,偷偷地帮他们一些忙。
有一次,他去副食品店,手里的钱只够买一块豆腐干。他看着柜台里的荤菜直咽口水,一个阿姨悄悄地塞给他一小块卤猪肝。妈妈在世的时候,卤猪肝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切成薄片,拌着佐料,香脆可口。现在他才知道,卤猪肝就像个小孩拳头。他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做的,也没兴趣研究食谱,干脆一掰两半,和小亮每人抓一块干啃。很多天没见过荤菜,他俩一边吃一边掉眼泪,不但没吃出滋味,还觉得它一直堵在嗓子里。
过去的朋友也有几个变成了同样的“狗崽子”,物以类聚,他们就成了哥儿们。每个人都有一股怨愤堵在心头,既不知道怎么发泄,也不敢公开发泄,就比着干坏事。
一次,一个哥儿们从饭馆里偷偷带了一只小碗出来,向他们几个炫耀。大华不服气,也进去了,手脚抖了半天,好像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退出去吧,怕哥儿们笑话,偷东西吧,心里又不是个滋味。从小长到这么大,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他当然知道偷窃不道德。看来,想学坏也很难!要把多年养成的是非标准弄颠倒,明目张胆地干坏事,实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华就是想离经叛道!踌躇了一下,他还是壮起胆子抓了一个汤匙藏在袖子里溜了出来。他不知道,是没人看见,还是有人看见了也不愿管,不敢管。反正那个时代全都乱了套。
第一次偷窃成功,哥儿们几个大笑一通,又把赃物摔了个粉碎,似乎满心的恶气都出在它们身上。
上山下乡时,他自然选择和这几个哥儿们一起。他们想去江南的大山里,那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小亮却想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大华正想甩掉这条小尾巴,就很爽快地同意了。
进山以后,他们几个人果然不好好干活,到各个知青点乱串。按国家规定,下乡第一年,每人每个月有十元钱,二十九斤粮票。这点东西,哪儿够这些正长身体的小伙子们吃,眼睛就盯上了人家的鸡鸭。
第一次他们从山下的池塘边抓了一只鸭子,半夜里摸回知青户,连宰带烫,破肚开膛,加水开煮。没等煮熟就急不可耐地捞出来吃,这才发现鸭子上和鸭汤里都是黑乎乎的绒毛。他们哪儿杀过鸭子?谁也不知道还有一层绒毛要摘。几个人大瞪着眼睛,不吃舍不得,吃又咽不下。
大华灵机一动,一口吹灭了煤油灯,“摸黑吃,还有谁能看见绒毛?”一阵大笑,几个人狼吞虎咽,一只鸭子没一会就只剩下骨头。
这以后,他们越吃越馋,越偷越精。偷了鸡,用黄泥裹上,山里有的是柴,架上火烧熟了,就是有名的叫化鸡。打了狗,多叫几个知青点的人一起会餐。干吃狗肉不喝水,怕的是水喝多了要上厕所,那狗肉的热气可就都跑了。虽然他们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只到邻村干坏事,可是,这周围几个村的知青都是这样的捣蛋鬼,哪儿还有不透风的墙。一直吃到老百姓把知青当土匪,见到他们就把鸡鸭猪狗往家里赶,指着他们的后背骂大街。
一转眼到了冬天。有家的成群结队回家探亲,大华才想起了妹妹,连忙写信叫她来。小亮刚进山,就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山封路断。同学们临走时倒是留下了口粮,却没储备烧柴。粮食变不成饭吃不到嘴里,寒冷的屋子没有柴,冰窖一样冻死人。村里的人知道了,动了恻隐之心,每家送了他们几捆柴火,还有人热情地邀他们到家里一起过年。
过年的鞭炮震醒了大华,通红的炉火温暖了他的心。这个世界上还真有雪里送炭的好人!
兄妹俩靠着这些柴相依为命,总算熬到春暖雪化。道路通了,小亮要回去了。她劝哥哥别再呆在这深山老林里。大华想着以前的荒唐举动,也希望能换个地方重新起步,就转点来到陈家峁。
猛一下和几个小妹妹在一起过日子,大华不知不觉拿出了老大哥的款式,不再像以前那样浪荡了。没过多久,大华就被小馨吸引住了。大华知道她也是个前途无望的“狗崽子”,可仍然积极热情地生活,除了下地干活,还到宣传队唱歌跳舞。大华开始为自己的厌世颓废和反叛心理而羞惭。小馨的眼里时常流露出忧郁和悲伤,娇小可怜的样子,不能不让人心疼。尤其是她在大华面前如同小鸟依人,那般楚楚动人的神情,使大华感到了一个男子汉还可能具有的尊严,看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二十刚出头的男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爱情的魅力。他本来就擅长乐器,又很快学会了拉二胡,并且竭尽全力地表现这种才能,就是想和小馨一起参加宣传队,为她伴奏,听她歌唱,看她欢舞。
可是,那天小石蛋和猫娃打架,随口说出的话让大华心惊。其实,根本不用仔细打听,只要稍微注意一下,看看祥龙娘对小馨像老母鸡带小鸡的样子,他也就明白了。祥龙一家人不但不保密,反而希望全世界都知道小馨和祥龙的关系。于是,小馨的军婚身份让大华的情绪一下落进低谷。他不过是“美蒋特务”的“狗崽子”,凭什么和现役军人竞争爱情?时间长了,他也看出小馨心里的矛盾,时常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大华不明白她的心意,也不觉踌躇起来,满心热火碰上了冰封雪冻。
最近,大华听说了一个知青文件,明文规定保护知青,尤其是不许向女知青逼婚,心里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他相信,只要小馨没结婚,他就有一份争取的权利。他真想向小馨表明,只要小馨爱他,他就会等下去,只要她有一片真情,他就敢于拼尽全力去保护她,想尽办法让她幸福。可是,他不敢莽撞,因为他并不清楚小馨对祥龙的感情有多深,对自己这个“狗崽子”又到底怎么看。
六
现在,公社武装部的梁部长找他,大华很害怕。他很想知道,也十分需要知道,小馨心里到底怎么想。
看着恍恍惚惚的小馨,大华不由得又追问了一句:“小馨,你怎么一天都没说话,到底想什么呢?”
还没等小馨回答,队长的声音先传了过来,“这活咋干的?半天一垄到不了头!红芋秧子都蔫巴死了!”
他俩抬头一看,可不是吗,别人都快插到头了,他们才走到一半。地里的人都看着他们指指点点,调皮的玉鹤哪儿肯放过这个机会,嘻嘻哈哈地念叨起来:
“快快快,快快快,红芋秧子蔫巴坏,
队长气得直发毛,干活不准谈恋爱!”
大伙儿哈哈大笑,祥龙娘气青了脸。荣巧正和小苓在一条垄上干活,也忍不住嘟囔起来。小苓不敢说话,把自己这垄插到头,拉着荣巧过来给他们帮忙,从垄子的另一头接过去。小馨和大华都很羞愧,再也不敢说话,憋着劲儿赶了上去。
眼看乌云翻卷而来,风里寒气更浓,洒出了丝丝细雨。队长吆喝着,“不用担水了,劳力们都拿锄头扒垄子,趁着下雨,赶紧栽秧子。”
大家忙乱着加快了手脚。小馨正赶上例假,本来就一阵阵肚子痛,这会儿一身汗被凉风一吹,就更加不舒服。绵绵细雨越下越紧,慢慢的,外边的衣服被雨淋湿,里边的衣服被汗浸湿,从里到外,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一般,她更觉得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来,浑身发抖。不知是汗是血还是雨,顺着腿一股股地往下流。
大华不敢再和她一起干活,转过来和小苓在一条垄子上合作,可是眼睛一直往这边看。见她脸色不对,心疼得要命,却又没有办法。这是春耕抢种的时候,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只要没到躺下不能动的地步,谁也不敢请假离开。
好不容易熬到了做晚饭的时候,队长招呼各家回去一个人。小苓收起小锄提着篮子要走,大华喊住了她,悄悄地对她说了句话,指指小馨。小苓这才注意到小馨那付狼狈相,走过去对小馨说:“你回去做饭吧。中午蒸的馒头还有几个,再切几个红芋熬一锅汤就行了。” 小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油然升起一片感激之情。
春雨淅淅沥沥,下下停停,等把红芋秧全部插完,天也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家浑身透湿,摸着黑往家走。队长告诉大华,下了这么多雨,地里湿透了,下不去脚,没法干活,明天他可以去公社见梁部长了。
几个人吃着晚饭一商量,小馨担心会出事,小亮不放心哥哥,小苓小惠又觉得,只有他们俩陪着大华去不大好。最后决定,索性大家一起去公社。
第二天,还是阴云密布细雨霏霏,狭窄泥泞的小路就像烂泥塘。小公社合并成大公社,公社所在地离他们村有20多里路,尽管他们一大早出门,等跌跌撞撞地赶到,已经快中午了。大华进了办公室,梁部长劈头就问:“叫你昨天来,为啥今天才到?”
“对不起,梁部长,不是我不想来,”大华连忙解释,“这两天正是春种最忙的时候,我跟队长说了,可是他不让请假。”
梁部长火气却很大,根本不容解释。他骂大华不把他放在眼里,“你们下放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别忘了,你是个黑七类,狗崽子!听说你不好好宣传革命思想,教人唱些外国歌,散布封资修那一套,这就能定你一个反革命!你还和小馨乱搞男女关系,破坏军婚,就凭这一点,我马上就能把你抓起来!”
大华的脑子“轰”一下惊出一身冷汗。成了反革命是个什么后果,父母亲早就有了先例。可是,他不甘心,还想讲出个道理来,“我和小馨不过是同学,同一个知青点,男生照顾女生,还不是天经地义,哪有什么男女关系?再说,祥龙参军的时候,小馨还不到十六岁,根本就没到结婚年龄,怎么就成了军婚?最近中央还发了一个文件,专门提出,不准对女知青逼婚。”
梁部长指着大华的鼻子说:“文件?我不管什么文件。你问问小馨,她和祥龙啥关系?”
他走过来,对着小馨吆喝了一声:“小馨,你进来,自己说说。”
小馨在门外听着,又羞又气,哆哆嗦嗦地走进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却说不出话来。大华看着她,又心疼,又气愤,一股怒气冲上来,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你凭什么说我哥是反革命?谁证明?”小亮急了,冲进去对梁部长说,“小馨什么时候结婚了?我哥怎么会破坏军婚呢?”
居然有人敢和他顶嘴,梁部长顿时雷霆大怒,一下把小亮推了个跟头。要不是小苓和小惠在门口扶住,小亮差点儿就一头摔进门外的泥泞里。
大华也急了,“有理讲理,你怎么能打人?”
“谁打人了?你还不服气?”梁部长拍着桌子,叫人来抓大华。
赖狗子正在门外待命呢,马上答应着去找人。
工作队走了,赖狗子后悔极了。本来,他以为像文革初期那样,到处都打倒走资派,他就可以把梁部长狠狠整一顿,开批斗会,戴高帽子,挂黑牌子,坐喷气式,不死也让他脱层皮。靠山倒了,祥龙会被部队退回来。没了军属的牌子,就能趁机欺负一下荣巧,别看她是个地煞星,总是个细皮嫩肉的黄花大姑娘,不管哪里摸上两把,都够滋润的。哼,赖狗子想到这些,心里就像揣着个兔子,连蹦带跳的觉都睡不稳,只盼着造反有功,捞上一顶乌纱帽,看谁还敢再和他做对!
没想到,这一宝押错了地方。不但梁部长没打倒,工作队也很快撤走了。当时和他一起蹦跶的顺和他们很快就察觉了风向,转了舵把。赖狗子见形势不对,急忙来到公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骂自己不是人,瞎了眼,昏了头,看错了线,站错了队,跟错了人。
梁部长气哼哼地踢了他几下,哼,这会儿你算认识老子了。有心一脚踹他出去,转念一想又把他拎起来——既然送上了门,倒不如留下来,既显得自己宽宏大量,又有了个跟班跑腿的。搞政治嘛,这样的人多多益善。
“大华没犯法,他没有唱过反动歌曲,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做,你不能抓他。”小馨看见赖狗子扯着嗓子喊人,什么也不顾,哭着嚷了出来,“我不承认军婚。我和祥龙只是一般朋友,什么关系也没有。”
大华听见小馨的话,一阵暖流涌过全身,霎那间心花怒放。
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赖狗子就带着几个人进来,连推带拉,拿绳子绑他。
大华拼命挣扎。几个女孩子哭的哭,叫的叫,闹的闹,引来一群人看热闹,办公室门口乱成一团。
正在这时,公路上传来汽车声,一辆北京小吉普停在公社大门口。这可是件稀罕事,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看热闹的人立刻转移了目标,梁部长也丢下大华跑了出去。
汽车前座下来一个人,对迎上来的干部们说了些什么。
梁部长一听,“找小馨?巧着呢,不用下生产队了,她就在这儿呢。” 他随即转回头大叫,“小馨,小馨,快来,快来,省里有人找你。”
小馨焦急万分,看着大华泪流满面,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猛一下听见喊声,反而愣住了。
转眼之间,梁部长转了个180度,屁颠颠地跑回来,和蔼可亲地招呼着,“小馨呀,快去吧,快去看看,谁来了。”
那几个专政队员也糊涂起来,不知道是否还要抓人。小亮趁机推开他们,拉上大华,小苓和小惠拥着小馨,一起向大门口走去。
小吉普的后座下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妇女,急急忙忙迎过来。她和小馨对视一下,哭喊着扑到了一起:“妈妈 ……”“馨儿……”
吉普车带上小馨远去了,梁部长还在喋喋不休地逢人议论,小馨的父母恢复工作了,她母亲刚从干校出来,没回城就来找小馨,顺路带她回家。
这消息不胫而走,陈家峁大人孩子也都知道了。祥龙娘的心里纵然有十二万分的不痛快,也不敢再提小馨军婚这回事,梁部长自然也不再来为难大华。
七
“信……,大华,你的信。”
春风和暖,吹拂着大枣树的枝条,也吹动大华手里的信纸。他红着脸躲在树下,看着小馨的来信。
那天在公社有惊无险,大华已觉得侥幸之极。更何况,小馨在关键时刻挺身相助,一句话让他心花怒放,恨不能合十祈祷,感谢命运的安排。可是,吉普车绝尘而去,也带走了大华心里燃烧的热情。突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大华的心好像铁匠铺里的锻铁,刚刚经过高温煅烧,就立即进入冷水淬火,霎那间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二十年的生活体验让大华立刻明白,他们之间的鸿沟不会比苍茫天河更容易逾越。小馨有了城市户口,成为工人阶级一份子,还有权高位重的父母。而他,一个反革命的后代,他们之间的差距比牛郎织女之间的差别还要巨大。爱情和现实究竟有多远?这个问号让大华一直坐卧不安。
大华迫不及待地冲回房间。他不好意思去堂屋写信,就点起小油灯,趴在凳子上写起来。不知道是凳子不平,还是笔尖磨损,涂来写去,满心的思念却不知道怎么倾吐,转眼之间,地下就丢满了揉皱的纸团。
哼,上了这么多年学,怎么就没人教过写情书!
眼看一沓信纸迅速减少,大华不由得着急起来。信纸很宝贵,不能再乱扔了!他抱着头愣愣地想着,眼睛转过摆在墙角的手风琴,挂在墙上的二胡,和小馨一起演出的情景一段段浮现,萦绕心怀。可是现在,我当农民,乡下二哥。她却成了工人阶级,纺织女工啊!
突然,他心头一亮,对,《纺织姑娘》!歌曲跳跃在脑海里,他信口哼了出来,并随着一股冲动修改了歌词,
“那个矮小的屋里
灯火点点发光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她的眼睛亮闪闪年轻又漂亮
乌黑的辫子垂在肩上
乌黑的辫子垂在肩上
她是开心的歌唱还是在忧伤
你在回忆什么,我美丽的姑娘
你在幻想什么,我可爱的姑娘
那个矮小的屋里
灯火点点发光
年轻的纺织姑娘在我心坎上
年轻的纺织姑娘在我心坎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枣花开了又谢,小馨像飞花音信杳然。大华的心就像丢了一样,整天恍恍惚惚,下地干活提不起精神,晚上回来也坐立不宁,常常一个人发呆。真是度日如年。
那天傍晚,他晃晃荡荡地来到大枣树下,坐在地上,傻傻地哼着自己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个曲调编的歌子:“
深夜枣树下,
四处静悄悄,
树叶儿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正忧郁
我的心飞往
和你在一起的晚上。
我的好姑娘,
你现在何方?
怎能不让我日夜想,
但愿你和我,
永远不会忘
大枣树下的晚上。”
“大华,收工了?干什么呢?”
大华抬头一看,是小苓的哥哥和其他几个同学,他们在附近的公社插队,进城回村从这儿路过。
大华愣了愣神,才想起来招呼他们回家坐。小苓见到哥哥,开心地拉着他问长很短。几个女孩子热情待客,留下他们分享那一大锅高粱面糊糊。一堆人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一边呼呼啦啦地喝糊糊,一边天南海北地瞎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大家最关心的事情。
有的人很神秘地说,很快又要大规模招工,范围很广,不但有县城的几个小工厂,省里的一些大工厂也会参加。
小苓她们兴奋极了,纷纷打听消息,眼里充满了希望和憧憬。回省城最好,哪怕像小馨那样,能在县城里当个工人也就满足了。
提到小馨,突然有个人问道:“听说小馨受伤了,你们知道吗?”
“什么?”大华立刻激动起来,“怎么受伤的?严重吗?”
“我也是听人传说,说她在工作时被飞梭打伤。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八
“小馨受伤了……”大华一夜无眠,满脑子只有这句话来回翻腾。他再也无法等下去,也不找队长批准,天不亮就偷跑了几十里,扒上了早晨去县城的火车。
县城的纺织厂是新建的,沿着城里那条唯一的大马路走到头,有一条新修的大路。前边是几排高大的厂房,锅炉里冒出的青烟直冲而起,在荒野里显得格外气派。
大华来到大门口,犹犹豫豫走上前去。传达室的老头儿挺和气,问他找谁。大华想了想,打听大成在不在。
大成踩着点心盒子上调,以后就再没和陈家峁的知青们联系过。大华只是听说,他在纺织厂当维修工。
大成还不错,念及当年同屋的情谊,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嗨,大华,你怎么来了?上调了?”
咳,上调,那是知青们的头等大事。无论是招工招生,只要能离开农村就是脱离了苦海,于是“上调了?”也就和“吃了吗?”一样,成为知青之间一句常用的问候语。
可是,大华顿时觉得矮了一截,吱吱唔唔说不清话。大成自然明白了,就不再追问,领着他走进厂房。到处机声隆隆,借着一片嘈杂,大华吞吞吐吐地说了来意。
“你找小馨?”大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回省城养伤,好像工作也调动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我们以前一个组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怎么会连她的情况都不清楚?” 大华一下着急起来。
“哈,不错,我们是在一个锅里搅过勺子。这算什么?当年同是沦落人,现在呢?有的跳龙门,有的打地洞!”大成颇为不屑地晃晃脑袋,“你知道小馨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我们厂的头头可都知道。小馨一来就让她自己挑选工种,还建议她在厂部管报表,既轻松又干净。哼,多少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位置!”大成的口气像是从醋缸里过了一遍,有点酸酸的。
“噢,那她在管报表?怎么还会被飞梭打伤?”
“咳,哪儿啊!小馨还真绝了,她不要任何特殊照顾,心甘情愿到布机车间当工人。你知道她说什么?”
大华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大成拿腔捏调地学着女声说:“织布车间是纺织厂的第一线,这里才是真正的纺织女工应该去的地方。我要亲手把布匹织出来,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作出贡献,这才是最有意义最有成就的工作。”
“这有什么呀,这么多年,我们受的教育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年纪小,很天真,你也是知道的。”
“是啊,天真!我们厂的领导还专门表扬了她,把她树成典型培养。你不知道,进厂不久她就入了党成了先进人物啦!高音喇叭里天天都是她的光荣事迹!”大成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费尽心机搞到现在,学徒还没出师呢!
“咳,你怎么了,吃醋啊?” 大华笑着说。
“我吃个什么醋!我父母无权无势,这样的好事,我想都不去想!不过嘛,新开的茅房三天香,工作不到一个月,她就尝到厉害了。喏,这就是布机车间,我带你进去看看去!”大成顺手一指,他们正好走到布机车间的门口。挡门的棉布帘子又厚又重,大华一把都没有推开,站在门外还是可以听见机器的撞击声,咣咣当当震耳欲聋。大成用力推开门帘,一股热气掺着飞花迎面扑来,大华立刻感到呼吸困难。大成对他做了个手势,他眨眨眼睛,才看清很多女工在机器间来回巡视,每个人都是同样打扮,头发掖在白色的工作帽里,脸上带着个大口罩,身上穿着白围裙,谁也顾不上抬头说话,眼睛盯着转动的布匹,还不时地停下来做点什么。
大成贴在大华耳边喊道,“这里太吵,没法说话,我们走吧。”
大华立刻以跑百米的姿势冲了出来。
“你看见了吧?巡回看机子,既要眼明,还要手快,一看到断头,立刻就要接上。”大成一边说,一边表演给大华看,“这么一拉,抓住梭子拉着纱头用手指一挽结上,手里握着一把小割刀剪掉毛头,再这么一推,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布机又照常运行了,这可要真本事,不是吹出来的!一天下来,跑的路就有几十里,再加上高分贝的噪音,湿热的环境,嘿嘿,当工人也不容易啊。”
大华也算有了点儿亲身体会,连连点头。大成叹口气又说了下去,工作了一段时间,小馨就受不了了。第一次倒大夜班,她不习惯,师傅做例行巡回找不着徒弟,才发现她坐在角落里睡着了。本来就有人不服她的气,趁机恶作剧,在她脸上画了一只贪睡的小猫,围裙上写了“睡觉先进典型”。小馨醒来以后被人嘲笑,委委屈屈地大哭了一场。以后,她情绪一直不稳定,还老出差错。她师傅也不满意,向厂里要求给她换个工作。接着就出了这次事故,她受了伤只好回家休养。
大华很有些抱不平,“这怎么能怪她!在农村生活了这么久,谁都不习惯上夜班,总有个过程嘛。当典型又怎么了,又不是她自己要当的,还不是被人利用!”
“喂,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大成看看大华,作了个鬼脸,挤眉弄眼地说,“我可是听人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听说她周末回省城时和母亲吵架了。她喜欢知青组的一个男同学,她母亲却无论如何不同意,她这才闹情绪,出事故的。你知道这个男同学是谁吗?”
大华不觉一愣,吱吱唔唔地正想着怎么回答,却有人跑来喊大成,“大成,你师傅到细纱间修机器,要你赶快去呢!”
大成答应着对大华说:“大华,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下就要吃中饭了,到我宿舍去,咱们俩好好啜一顿,慢慢聊。”
大华打听不出小馨的情况,已经失望了,看见大成忙着工作,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况且,这里的人个个穿着工作服,神气活现,比起自己一身泥土,一脸寒酸,心里又一阵阵难受,就乘机告别溜了出来。
伸头看看店里的钟,晚班火车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进站,大华神魂不定,饥肠辘辘,摸摸兜里几张票子,想买点东西吃又舍不得。只有拖着沉重的双脚,在路上漫无目的地瞎晃。没想到,一不小心,踢倒个什么东西,立刻有人揪住了他,“赔!赔!赔茶,赔杯子!”
定睛一看,鬼使神差,大华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饭店旁。正是吃饭的时候,人多店小,店堂里拥挤不堪,有些人只好围在路边吃饭。大华没小心,一脚踢上个茶杯。茶洒了,茶杯也豁了一块。
“这茶杯长腿了?为什么跑到路上来了!” 大华正没好气,大吼了起来。
可是那堆人也不好惹,“你走路不长眼,这么大的杯子看不见。”
“你的眼睛长腿上?”
“少费话,拿两毛钱来,走你的路。”
“我要有这两毛钱,早就买饭吃了,还等着赔你。要钱没有,要命你来拿!”
那几个人仗着人多势众,原本气势汹汹。可是,大华心绪烦闷,有气没处出,也正想和人打架呢!他恶狠狠地抓着茶杯,一付拼命三郎的样子。抓住他的人一看,茶杯好像就要砸到头上,也不禁软了三分,松了手,往后退去。大华顺势把杯子往他手里一塞,扬长而去,心里却觉得十分窝囊。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大华从旁边货仓的小门钻进车站,混上了火车。车上很挤,没有空位,他就靠在椅背上,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
“她喜欢一个男同学,她母亲却无论如何不同意,”大成的话在他耳边不停地嗡嗡着。他猜想,小馨或许就是为了自己和母亲吵架的,可自己却连她人在哪儿也不知道。他相信小馨一定爱他,真心地爱,要不然不会这么闹情绪,出事故。他顿时冲动起来,恨不能立刻跑到省城,找到她当面问清楚。
可是,省城,那里除了一段伤心的往事,还有什么等着自己?他不禁又想起了父母,一场天大的冤屈!可自己和妹妹还都受到父母的牵连,前途十分暗淡。“有的跳龙门,有的打地洞”,大成说得很清楚,“你又凭什么去找小馨?她好不容易跳进龙门,逃出了黑七类的命运,难道你还要让她重新背上黑字,再跟你去打地洞?”大华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这趟车是每站必停的慢车,在大华到站前要查一次票。大华从同学们那儿得知,查票时正副车长带着人从两头往中间查。只要先上中间的车厢,过了几站不管跑到前后哪头,都可以躲过去。可是他心绪不宁,忘了这回事。一抬头,查票的人已经到了面前。大华红着脸,咬着嘴唇不出声。那个乘警是个毛头小伙子,看起来刚工作不久,算起帐来倒挺利索,“没票?哼,按全程补票,三块二;罚款加倍,六块四;再加两毛钱手续费,一共六块六。交钱来。”
大华嗫喏着说:“我是知青,没钱。从早晨到现在,想喝杯茶都舍不得买呢。”
“嘿嘿,看你这样子,一定是个扒车的老油子!嗬嗬,没钱,没钱还想坐火车?”
大华恼羞成怒,“没钱也得活不是!又不是我好吃懒做。每天起早贪黑,像牛马一样干活,挣的是工分换不来钱,叫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没钱,你有本事把我扔下车去,正不想活了呢。”
老车长听见他们争吵,过来看看大华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和善地问:“是回家探亲的吧?”
大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眼睛顿时湿了,眼前又出现了倒在血泊里的父母。他摇摇头,哽咽着说:“家?我无亲可探,父母都没了……”
老车长眨着眼摇摇头,拉着小乘警走开了。
九
风越来越热了,庄稼呼啦啦地往上冒,大地一片青翠。高粱、麦子、红芋、早稻,一片生机覆盖着每一寸耕种了的土地。
陈家峁的人正在地里锄草,满地的高粱苗,绿幽幽地晃眼。小苓的哥哥突然来了,站在地头喊她。小苓把大锄丢下,连蹦带跳地跑了过去。
哥哥在附近的公社插队,被推荐招工,从县城体检回来,特意绕路来看小苓。他说,母亲的工作已经恢复正常,父亲的问题虽然还留个尾巴,但是,家里的存款已经解冻,工资也补发了。妈妈一直想给他们寄些钱,又怕农村的邮递系统不安全。恰好,哥哥招工到县城体检,妈妈就托人带到县里转交。哥哥把钱塞给小苓,“都给你吧,我马上就有工作,不会担心挨饿了。”
哥哥掂着招工的事情,忙着去办手续,匆匆告别。看着他远走高飞,小苓悲喜交集。妈妈的关心更让她兴奋,这钱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在农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挣到这么多钱。她摸摸口袋,恰好有张草纸,就拿出来把钱包好,小心翼翼地装了起来。
再拿起大锄,地下绿蒙蒙一片,苗和草全都混在一起,小苓这才发现,眼泪不听使唤,到处乱爬,遮住了视线。她擦擦眼睛,又摸摸口袋。口袋太浅,装不住东西,可不能像荣巧那样,不小心把这笔财富给丢掉了。
偏偏荣巧眼尖,看小苓神情慌乱,还不时地摸口袋,不由得好奇起来,指点着她和几个女孩子瞎嘀咕。
休息了,大家都到地头坐下来。大锄在地下放倒,锄把就是板凳。老汉们围在一起抽旱烟,妇女们三三两两地闲聊。荣巧和几个女孩子来到小苓面前,叽叽喳喳地要小苓交待,“那个劳力是谁?给你个啥东西,这么宝贝?”
小苓没明白她们的意思,“那是我哥哥,他要上调了,忙着办手续呢。” 小苓既为哥哥高兴,又为自己难受,心里酸酸的。
“哥哥?啥哥哥,情哥哥吧?”荣巧她们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送你的啥东西,拿出来瞧瞧!”
小苓有些犹豫,一村的人都在这儿呢,怎么能把钱掏出来?荣巧却乘她不备,一下抓住她。几个女孩子一起涌上来把小苓按倒。荣巧伸手就掏她的口袋,谁知道掏出来一看,自己先脸红了,又急忙给小苓塞了回去,“嘿,一沓子草纸,俺还以为是个啥定情的物件呢。”
小苓这才明白,不由得也傻笑起来,悄悄地告诉荣巧:“瞎猜个啥呀,他真是我哥哥。我爸爸妈妈的问题解决了,家里有钱了,带了一点给我用。我怕丢掉了,才用草纸裹上的。”
正是夏季庄稼快要成熟的季节,大地骄傲地捧出了一片辉煌。老天爷也来凑趣,招工的喜讯终于传到了这个公社。知青们笑逐颜开,争先恐后地往大队部跑。大家表面上谈笑风生,心里都像揣着个兔子,暗暗地思索着,应该说些什么,怎么样才能得到提名。李家洼的小莉也来了,虽然她和小苓她们都是好朋友,手拉手坐在一起,可是,这会儿心情紧张,居然也提不起说闲话的精神。
可是,大队干部们也学精了。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既不推荐也不评议,等大家坐定就直接宣布了名单。看来,这次招工的规模很大,人数很多,大多数男知青都上了榜,女知青也有几名。一个个名字往下念,大家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听到名字的知青喜笑颜开,有的人激动不已,禁不住眼泪汪汪。
陈家峁的知青还在等待,书记就已经住了嘴。开始,大华还以为听错了,可是,小苓,小亮,小惠,大家相互看看,谁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这种关键的时刻,总不会几个人全都听错了?或许是书记念错了,漏下了谁的名字?
他们围着书记想问个明白。书记看他们脸色不好,带着和蔼的笑容很体贴地说:“你们几个出身不好,需要多锻炼一段时间。”
他们耷拉着脑袋,谁也摸不清底细,倒是大华恍然大悟——那次大闹座谈会虽然已成为历史,可干部们还是耿耿于怀。有权不用,更待何时,当然要给你们一点儿厉害看看!
中彩的知青活蹦乱跳,忙着去办手续。落榜的知青垂头丧气,怏怏出门。小惠不服气,又不敢表现出来,就拉着小苓留在最后,找到书记,带着些撒娇的口气说:“书记,我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工人呀,小苓的父母也恢复工作了。”
“可是,小馨走了。不管前门后门,都要占一个名额。”书记还是笑眯眯的,“你们不要着急,再等下次吧。”
小惠没办法,噘起嘴巴,转过头去抹眼睛。
书记却对小苓说:“小苓,听说你爸爸妈妈又当教授了,挣钱多,有门路。俺这块手表坏了,你回家到省城,帮俺带去修一下吧。”
小苓有些发愣,教授算什么?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哪来的门路?再说,父母亲随着大学下迁,进了大山沟,省城哪里还有家?我都很久没去了。
她的脑子还没转过圈,小惠已经上前一步伸出手,“小苓的家不在省城了,给我吧,我帮你修。”
小苓歪着头看看,这是什么表啊,不知道从哪个垃圾箱里拣出来的。蒙面玻璃没有了,表壳上长满了黄锈,怎么修啊?可是,没等她开口,小惠就拉着她走了。
没几天,小惠突然说母亲生病。夏收夏种的时候到了,她全然不顾,和队长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了。差不多半个月,双抢快结束的时候,她才高高兴兴地回来。
大家关切地问她母亲的身体,小惠只是神秘地笑笑,“已经好了,没事了。”于是,村里人纷纷议论,说她怕苦怕累,一定是找借口回城清闲去了。
很快又是一次招工机会。这回,大队部里人迹寥寥,知青们走得差不多了。男知青只剩下大华一个,在一群女知青里显得特别打眼。他闷声不响缩进角落,抓个草帽挡上脸。其他人也都默默无言,心里不停地打鼓,耳朵却支棱着,不敢漏掉一点声音。
大队干部来了,远远就听见书记的笑声,大家的眼睛都向门口迎去。门外的小树懒懒地摇晃着,传来一阵阵蝉鸣,“知了,知了”声声不停。书记笑着说:“知了?你能知道个啥?只会瞎叫!”
大队小学的老师李成田看见书记进了门,急忙把自己的凳子递过去。书记接住靠墙放下,摇晃了几下,又踢了个土块把凳子摆稳,这才不紧不慢地坐下来,“这五黄六月的大热天,能晒死狗了。”随手摇着草帽扇起风来。
谁都没有心情接茬聊天,大家更感到又闷又躁,汗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书记也不在乎冷场,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这次是小规模招工,全大队只有一个名额。”他停下草帽,也住了嘴,好像故意考验大家的耐心。房间里鸦雀无声,静得好像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一个比一个更激烈。有的人站立不稳,轻轻地倚住墙角。有的人脸色发白,慢慢出溜着坐到地上。谁会是这个幸运儿?可是,书记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宣布:“小惠,你明天进城体检吧。”
大华的希望顿时成了泡影,瘫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
小惠本来倚着墙角,全身神经紧张到了极点,猛一下却好像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居然哭出声来。
房间里顿时一片抽泣声。书记笑着走过去,拉起小惠,“傻丫头,这是大好事,哭个啥!” 小惠好像这才明白,又笑了起来,从书记手里接过招工体检的介绍信。
十
体检一过,小惠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坐卧不安。她不但不再下地干活,还到处活动。小苓他们也不知道她都去了哪里干些什么。
那天傍晚,大家刚收工,小苓正忙着给大家盛饭,小惠兴冲冲地扑进了大门,“我拿到招工通知书了,明天就走。”
大华端着饭碗正要去大枣树下的饭场,差点和她迎头撞上。他急忙稳住身子,想说句什么,却梗在嗓子里。祝贺吗?心里明摆着的是嫉妒和不服气。讽刺吗?又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年的饭。他翻翻眼,索性装作没听见,拔腿出了门。
小惠压根没在意,她的心里充满了欢乐和希望,世界在她眼前是一片光明一片辉煌。
她接过小苓递过来的汤面条,呼呼啦啦三两口喝完,就翻腾着收拾起行李来。
“你现在就收拾,晚上不睡觉了?”小苓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不拉唧地一撇嘴。
小惠傻呵呵地笑了,这才丢下被褥,翻捡起其它的东西来。
一大清早,小苓挑着东西恋恋不舍地送小惠去车站,崎岖的田间小路显得更加漫长。麦子收割了,裸露的大地一片焦黄,小苓的心情也像大地一样荒芜,她想起当年下乡时,小惠帮她抬行李,被工宣队带人追赶的情形,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小惠收起欢快的心情,也跟着小苓叹口气,悄悄地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那天书记让你修手表,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那是表呀,明摆着是块垃圾,我到哪儿修呀?你是怎么办的?”
“唉,这不是明摆着嘛!书记的意思,就是让你送他一块手表,给你个机会不知道抓住!现在的事情,全是后门办成的。你怎么不开窍呀!我妈妈到处托人,求爷爷拜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张手表票,买了一块上海牌送给他。你这样成天干活有什么用,还是去跑跑门路吧。”
“啊?”小苓恍然大悟,看来,妈妈给她的钱还真让人盯上了。可是,她只有叹气,倒也不觉得后悔。这些钱确实够买一块手表,可是,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就算是书记挑明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能买到手表呀!再说,父亲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清高自傲,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会让她干这种走后门的事情!
那么,她该怎么办呢?要不然,干脆把这点儿钱都给书记算了?
“嗨,哪那么简单!不光是大队,公社、县里,连招工单位都要打点好才行。一定要托人找关系!”小惠接过行李,走向站台,好心地嘱咐小苓,“你还是抓紧点,赶快想办法吧。听说今年工厂扩展的幅度太大,经济过热,招工很快就要冻结了。下一次还不知道是哪驴年马月呢!”
一天清早,又轮到小苓做饭。她煮熟了一锅红芋,来到院子里。天色晴朗,微风习习,房顶上升起缕缕炊烟,淡淡地化入云中。公社的邮递员来了,拿了一封信交给小苓,还让她通知大华和小亮去公社。
信封上是小馨的字体,写给大华的,等大华一收工,小苓就急忙递到他手里。
大华急不可耐,顾不上洗脸吃饭,也不管小苓和小亮嘻嘻哈哈地冲着他做鬼脸,拿着信冲到大枣树下,依着树干读了起来。
“大华,
亲爱的朋友,你好。
小惠回城以后来看我,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我为你的友情深深地感动着。
我的伤并不严重,早已好了,谢谢你惦记。只是我受伤,把母亲吓坏了。她和父亲都认为我是受了他们的连累,才到农村受了那么多苦。现在他们官复原职,实在不愿意再让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留在县城。更不愿意让我做这份危险的工作,让他们担惊受怕,所以想办法把我调来省城,现在机关当秘书。
你的情况我和母亲谈过很多次,她非常感谢这几年来你对我的照顾。考虑到你的音乐才能,她已经和有关部门联系,为你办理了上调手续。虽然现在找不到理由调小亮,他们也同意临时借调,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以免你的后顾之忧。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调令可能就会发到公社了。”
大华看到这里,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这该不是做梦吧?我能上调,有工作了?他揉揉眼睛,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急忙再往下看,“另外,我母亲并不相信你的父母是什么‘美蒋特务’,会‘畏罪自杀’。她会尽量帮忙让他们的原单位查清问题,争取能替他们平反昭雪。只是这类事情太多,不是很快就能办成的。你工作以后再和他们单位联系,从长计议吧。”
大华的眼泪流了出来,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暖,他抖动着手翻到了下一页。
“可是,母亲了解了你的情况,又看了你给我的信,她很担心,坚决不同意我们进一步发展关系。我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这样的家庭无法接受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女婿。况且,她也很担心你,被封资修的思想意识影响。父母这几年经受了太多的苦难,我实在不愿意为了我的事,给他们带来新的麻烦,政治上再遇风险。
最近接连不断地有人替我介绍男朋友,母亲看中了大林。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他。他是我们中学老高三的同学,当年的校文革主任。他父亲很早就被‘三结合’了,就住在我家前边的小楼上。我父母能够重新工作,他父亲起了关键作用。大林自己是70年首批进校的工农兵大学生,前途如花似锦。母亲认为,他才是我的最佳选择。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们这一代人都不懂得爱情。我只是不愿意和父母吵闹,再让他们伤心,我也相信他们这么做更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从前,父母在位时,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家事滥用过职权,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走后门。可是现在,他们为了我的招工调动,却打破了几十年的惯例,又为你的事情到处托人。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听他们的话,请你原谅我的无奈。
祝你
安好
小馨”
一阵轻风吹来,信纸从大华手里飘然而落。他刚才快速跳动的心仿佛一下凝固,无力地倚靠在大枣树上,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自古以来,婚姻都是政治的联姻,更何况如今这个政治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代。我怎么会这么傻,居然想像着能高攀上那样的家庭。谁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深深地爱着她,她也不会对我无情,可是,爱情算得了什么?谁说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搬着指头数数,天底下究竟有什么属于我们?连人类有生俱有的爱情都不属于我们!在这个充满了政治狂热的社会里,哪里有爱情的地位?我们生下来就是没有爱情的一代!
大华只觉得肝肠寸断,他握起拳头,向大枣树猛地砸下去,发出了一声似哭似嚎的吼声。
“哥哥,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小苓说,邮递员又通知我们去公社呢。”
大华回头看看,小亮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小苓也担心地站在门口。他靠在树干上喘了口气,慢慢弯下腰把吹落的信纸拣起来,淡淡地说: “妹妹,别担心,这次可能是好事,我们要上调了。”
“啊,真的?”小亮高兴地跳了起来,“是小馨帮忙开的后门吗?哇,还是爱情伟大!”
“爱情,”大华苦笑着抬起头来,青枣累累的大树,晴朗的蓝天白云,房顶袅袅升起的炊烟。他似乎是对着小亮,又似乎是自言自语,“看见炊烟了吗?爱情也像它一样。当锅里有饭煮的时候,才会有炊烟。当人有饭吃的时候,才能谈爱情。我的爱情已经被出卖了,换来了我们上调的机会和为父母平反的可能。”
小亮似懂非懂地看着哥哥,眼里充满了炊烟一样的迷茫。
大华带着小亮去公社了。小苓孤独地依在门边,看着他们绕过那两棵大枣树渐渐远去,就像袅袅炊烟一样淡入云中,心里浮起深深的惆怅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