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十七章 约期至雪梅欲去 大祸降抱一成囚

第十七章 约期至雪梅欲去 大祸降抱一成囚

(1)

“奶奶,你哭啦?”
“秋儿,奶奶没哭。”
“那,那你流眼泪。”
“奶奶的眼睛里进了沙子。”
“奶奶,我帮你吹吹。”
“好秋儿,不用了,奶奶好了。”

陈叶氏鼻子一酸,把眼前的小人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老泪纵横,滴滴洒落在孩子的后背上。两年多了,自打这孩子出生,就没离开过她,一口汤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把着他长大。在她心里,这孩子和她亲,像亲孙子一样。

“奶奶,奶奶。”

孩子在她怀里蠕动,她用衣袖蹭干眼泪,把紧搂着的胳膊松开,让孩子依坐在她的腿上。这孩子像谁?身子骨瘦弱了点,却生得五官清秀。小嘴像阿梅。眼睛鼻子呢?像他爸吗?陈叶氏搐搐鼻子,唉,到今天也不知道他爸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自打秋儿学说话,便管抱一叫爸爸,叫得那个亲。一眼看上去,这孩子还真有点像抱一小时候的模样呢。

“秋儿,妈妈要带你走了。走了以后,你想奶奶吗?”
“妈妈带我去哪里呀?”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奶奶去吗?”
“奶奶不去。”
“那,我也不去。”
“为什么不去?”
“秋儿要和奶奶在一起。”

陈叶氏眼眶一热,泪水禁不住又流了出来。此刻,她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给阿梅三年的限期。三年快到了,阿梅要走了,要带着秋儿走了。尽管阿梅到今天都还没说要走,可陈叶氏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些日子,阿梅起早摸黑,给家里打了一大垛子柴火,洗净了被褥衣服,还给抱一做了两双鞋,给她缝了一身新棉袄棉裤,不就是摆出一付要走的架式吗。三年啊,阿梅含辛茹苦,帮她操持这个家,她早已经把阿梅当作了亲闺女,更让她割舍不下的是秋儿,那是她心尖上的一块肉啊。

“呜…呜…”,一只棕褐色的狗儿卧在陈叶氏脚下,口中低喑。突然,它一跃而起,欢快地呻吟着,摇动着尾巴向竹篱笆门跑去。

“秋儿,你小芹姑姑回来了。”

陈叶氏知道,只有小芹回来,这狗儿才会发出如此愉悦的叫声。如果是阿梅或是抱一,它会一声不吭地小跑到门口,蹲在那里相迎。如果是外人的脚步声,它便四足伏地,双耳竖立,虎视眈眈,蓄势待发。人从篱笆外路过,它会随着脚步远去而慢慢松弛;人若推门,它便猛扑过去,狂吠不止,不得家里人允许,任何人也休想踏进篱笆门。

“阿郎,阿郎。”

篱笆门开了,果然是小芹。阿郎在她面前兴奋雀跃,她蹲下身,搂住狗儿的脖子。

“小姑姑,小姑姑。”秋儿从奶奶怀里挣扎出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到小芹身上,二人一狗滚作一团。

“秋儿,想姑姑吗?”小芹笑喘吁吁,捧起孩子的小脸。
“想姑姑。”
“哪儿想?”
“这儿想。”秋儿把小手抚在心口。
“好秋儿。嗯─。”小芹狠狠地亲了孩子一下:“来,姑姑给你吃糖。”

她从衣兜里掏出几粒水果糖,放在秋儿手里,趁着秋儿转头看奶奶,悄悄剥了一粒,塞进阿朗的嘴。

“大姑,我回来看你了。你还好吧。”
“好,怎么不好,老骨头一把,没断气就是了。”陈叶氏口中揶揄,脸上带着笑意。
“那是,老骨头才硬朗,大姑这口气啊,长着呢。”
“你个死丫头,油嘴滑舌。半年没着家,把你大姑忘了吧?”
“大姑,瞧你说的,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大姑啊。你看,我连自家门还没进呢,先来给大姑请安了。”
“算你还有良心。城里的活计做完了?”
“没有,忙都忙死了。我跟东家请了两天假,回家来拿冬衣的。”

小芹说的是实话,可她还有一件事,没敢说,怕大姑听了,心里不受用。前几日,她接到阿梅嫂子一封信。信上说,嫂子要走了,要带着秋儿回云南老家,临行前,想和小芹妹妹见上一面,如果妹妹不得空,这封信就当作和妹妹告别了。

自从那次小芹躲在墙根偷听到大姑一家的话,一转眼快三年了。那个天大的秘密一直藏在她心里,她知道,嫂子要走,是大姑定的日子快到了。她打心眼里舍不得阿梅嫂子走,莫说嫂子待她情同姐妹,就连当初自己离家,也靠了嫂子帮衬,拿出积蓄,才让她度过了刚进城时的那些艰难日子。小芹一直期盼着阿梅嫂子变成自己的真嫂子,可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万一那样,抱一哥行的大善事还做数吗?如今,阿梅嫂子真的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哪天还能得见。无论如何也要回趟家,见嫂子和秋儿一面。正巧齐大姐的母亲来了,又赶上周末,她便借口回家取冬衣,得了两天假,大早儿从城里出来,直接到了大姑家。

“奶奶。”秋儿牵着小芹的衣襟,来到陈叶氏眼前,摊出小手,手心两粒水果糖,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唔噜不清道:“奶奶,吃糖。”
“好秋儿,奶奶不吃。你也不能吃多了,奶奶帮你收着,明天再吃。”
“哎,大姑,嫂子不在家啊。” 小芹左右看看:“还在田里干活哪?”
“没有,她吃了晌午饭就出去了,说是到镇里买东西。”
“大姑,那我先回家了,晚上再来看你。”说罢,小芹逗着阿朗,一蹦一跳,跑了出去。
“你别来晚了,晚了就没饭吃了啊。”
“晚不了。”小芹的笑声从篱笆外飘进来:“大姑,别忘了,在灶灰里焐两块山芋。”

(2)

马镖镇镇委会位于镇中心,院落坐北朝南,面临官道。官道上耸立着两座石牌坊,一显父子及第,一彰烈女贞节。镇委会西面是马镖小学的操场,东面是镇里大户张家的祠堂,正面对着一块青砖场地,场子尽头有一座半人高的戏台。镇委会大门前,几根木头撑住一棵老银杏树,苍颜古貌,皲皱嶙峋,很是有些年岁了。入冬三旬,北风吹过,枝干凋零,落叶无数,层叠如毡,遍地金黄。

季雪梅伫立在大树下,孤零零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个泥菩萨。她手里拈着一片银杏树叶,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迷离惘然,和冬日的阳光一般散乱。

你要离婚,一定要有理由,她满脑子里盘旋着王同志刚才说的话。

去年,镇妇女委员会的王同志到了涓山,宣讲新婚姻法。由于雪梅略通文墨,村合作社派工,让她相帮着王同志搞宣传,糊小旗,贴标语,几天下来,也算是相识了。这次,她心里清楚,要走,就得干干净净地走。王同志是她在镇委会里唯一的熟人,又是搞妇女工作的,因而,只有王同志能帮她的忙了。可没想到,当她提出要和抱一离婚时,王同志一连串的问题,把她问懵了。

你是童养媳吗?是买卖婚姻吗?是被强迫包办的吗?是受到殴打虐待吗?是感情不和吗?是男方生活作风有问题吗?是…。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没有理由,就是要离婚。她和抱一是假夫妻,但离婚必须是真的。抱一今年二十八了,该成家生子了。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俩的夫妻关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自己还挂着个陈家儿媳妇的名份,抱一怎么办?不离婚,他没法说媳妇。

可是,王同志一定要理由!

陈抱一同志多好啊,一个转业军人,工作积极,作风正派,要求上进,是党组织的培养对象,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干嘛要离婚呢?王同志劝解道。

雪梅好生为难,因为她说不清楚,也不敢说清楚。这个小镇子里,几乎人人认识供销社的陈抱一,人人也都知道,陈会计是个大好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招惹女人。邻里间,无论谁家有事,只要找到他,他都尽心尽力地帮忙解决。乡里婆娘媳妇们没事好搬弄,东家长西家短的,可从来没有人嚼过陈家的舌头。在外人眼里,陈家母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和丈夫,阿梅也是天底下最贤慧的媳妇。陈家祖孙三代和睦恩爱,涓山村有目共睹,马镖镇有口皆碑。现如今,她冷不丁地要和抱一闹离婚,人们要么不信,要么会骂她得了失心疯,昧了良心。

良心?不正是良心上的折磨,才让她如此为难吗?且不说陈家母子担着天大的风险,为她和秋儿遮风挡雨,这三年来,抱一对她的那份关爱和心意,她岂能看不出来。人非草木,日久情孚,她心底里又何尝不喜欢抱一。但是,喜欢不是爱,真正让她刻骨铭心的是邱秉义,那个与她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男人。孩子出生后,她给儿子起名叫“寄秋”,不就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寄托到孩子身上吗。婆婆当年还问过,孩子明明出生在春天,为什么叫“寄秋”?只有抱一理解她,“寄”可谐音为记、纪、继,而“秋”,是邱秉义,他的参座。一看到儿子,一听到家里人“秋儿秋儿”叫着,她就会想到秉义,仿佛上天降来一个声音:秋儿,是秉义的儿子,是老邱家唯一的根!

三年来,没有得到秉义的丝毫消息。她心里害怕,害怕即便回到云南老家,也不一定能等到秉义。搞不好,自己拉扯着儿子,孤儿寡母地过一辈子。但是,她更愿意相信秉义还活着,只要他还在,无论多难,无论多久,他一定会来找他们母子。秉义不知道他们娘儿俩躲在涓山村,只有回到云南老家,他才有可能找到他们。如果老天爷真的不长眼,那就是命,她也认了,认得无悔,认得心安。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走,是为了秋儿,为了秉义。走,也是为了抱一,为了抱一的母亲,为了陈家的香火。无论为了哪一个,她都必须走,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离开这里。

季雪梅默默想着,散乱的目光慢慢凝聚在右手指尖轻拈的银杏树叶上。这树叶像什么?扇子?蝴蝶?它长成这个样子,有理由吗?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把树叶慢慢地撕做两半。猛然间,她想起《新婚姻法》里有这么一句话:男女双方自愿离婚的,准予离婚。对了,撕开树叶,需要两只手,离婚,也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抱一同意离婚,那就是双方自愿,就不需要“理由”了。她要带秋儿回云南老家的想法,半个月前已经告诉抱一了,可离婚的事,却没和他商议。原本不想惊动他,自己把离婚悄悄地办了,可现在看来不行了,必须得到他的帮助。对,找抱一去,把话挑明了,把道理说透了,他一定会同意的。

“嫂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把季雪梅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小芹,她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雪梅抚着心口笑骂道:“你个死丫头,把人魂都吓飞了。”
“还怪我,人走到你跟前都没看到。嫂子,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季雪梅定了定神,没有回答小芹的问话,却反问道:“你收到我的信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收到了,才回来,先去看大姑,听大姑说你到镇里了。我回家打了一个转,和我妈拌了几句嘴,不想在家呆了,就来镇里找你。”
“你说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和你妈亲热还来不及,拌什么嘴呀?”
“唉,嫌她烦,唠唠叨叨没个完,还不是让我从城里回来,找个人嫁了。”
雪梅微笑:“小芹,你妈说得对,你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嫂子!”小芹撅起嘴:“你也这样说,气死我了,不理你了。”
看着小芹气鼓鼓的憨态,雪梅忍不住,笑了起来:“妹子,嫂子逗你玩呢。怎么,还真生气啦?”
“好哇,老实巴交的嫂子也学会蒙哄人啦?”
“哼,还不是跟你学的。”
“哈哈哈。”小芹爽朗大笑:“孺子可教也!”
“死丫头,没大没小的。”雪梅当然知道这个成语的出处,没想到小芹竟用在她身上:“哪个先生教的,让你乱用一通。”
“嘿嘿,嫂子,我在城里上夜校,学了不少文绉绉的东西呢。”
“那也不能乱用啊。”
“我知道。嫂子不是孺子,嫂子学我蒙哄人,学不像,那叫东施效颦。”
“呸,你越发能了。”
“嘿嘿,嫂子,看你刚才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样,现在开心了吧。”
季雪梅这才明白,小芹逗她,就是想让她高兴起来,不由得心中感动,拉起小芹一只手:“好妹子,看到你回来,嫂子就高兴,就开心。哎,刚才你到家,没跟婆婆说我要走吧?”
“没有,没有。这种事,我可不敢乱说。”
“也没什么,迟早,要告诉婆婆的。再等两天吧。”
“哎,嫂子,你回云南,是去探亲吧?去几天啊?”小芹佯作不知底细,故意乱问一通。
“嗯…。我也说不准,到时候,到时候看吧。”季雪梅口气含混,声音微微发颤。
看到雪梅脸上流露出悲戚,小芹心里一紧,连忙把话岔开:“嫂子,我刚才过来,看到镇东有人家杀猪。瞧,我割了半斤猪肝,两斤五花肉。”她举起手里的小竹篮:“今晚,我请客,给你和秋儿送行。”
“小芹,怎么乱花钱,你还要攒钱上学呢。”
“嫂子,这三年来,都是你帮我,像亲姐姐一样。不,比亲姐姐还亲。你和秋儿就要走了,万一,万一…,咳,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请你,这是我的心意。”
季雪梅眼泪汪汪:“小芹,好妹子,嫂子走,真舍不得你。”
“哎呀,好啦,嫂子,你弄得我也要哭啦。走,咱去找抱一哥,回家炖肉去。”

姑嫂二人手挽着手,离开老银杏树,一路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向镇西头的供销社走去。

(3)

今天是星期六,每个周六,供销社上午营业,下午打烊。午饭后,职工们花两个小时打扫柜台、盘点货物,然后开始政治学习。所谓政治学习,就是大家围坐在库房里,读读报纸,念念文件,凑足两个小时就行,这是张主任定下来的规矩。前些日子,张主任提拔到镇里当副镇长了,让陈抱一接替了他,当了供销社主任。陈抱一上任没几天,什么事都按照老规矩办,就连政治学习的内容也是老主任定的,今天仍然学习两个月前《人民日报》国庆社论和新颁布的宪法。

正在念报的是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如今供销社扩大了经营,增加了小型农具、农药、肥料和种子,人手不够用,除了那个生孩子的女会计回来了,还招进来三个小伙子。老主任在位时,政治学习都是让陈抱一读报,现在他当了主任,便把这个差事下放,交给新来的人了。

“中国在过去五年内经历了比以前历史上一百年还更深刻更丰富的变化。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地位被彻底地推翻了。中国人民用自己的铁扫帚扫除了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政治势力、经济势力和文化势力。除了台湾以外,中国人民已经在自己的全部土地上做了主人。在中国存在了两三千年的封建土地制度在暴风骤雨般的土地改革运动中覆亡了。… ”

念报的年轻人气力很足,音色朗朗,声情并茂。

过去,陈抱一听到“推翻、铁扫帚、台湾、帝国主义、覆亡”一类的字眼,心里还有点抵触、有点发怵,可如今他已经变得习惯了。学习讨论时,他在发言里也频频使用这些词汇,用得轻松,用得自然。不仅如此,就在前两天,他还向老主任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当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完全出自于不得已。近一年来,老主任跟他谈过好几次话,明里暗里地点拨他,要继续努力工作,坚持进步,积极向党靠拢,不要辜负组织的期望,云云。陈抱一当然明了,老主任想拉他加入共产党。他也知道,入了党,可以得到信任,得到提拔,可以淡化地主家庭出身的阴影,可以更好地保护母亲、保护自己和阿梅。再说,老主任那么明显的意图,自己若不回应,一味消极拖延,岂不令人生疑。于是,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心里想,反正自己连身份都是假的,索性就一假到底吧。

“… 为了反对中国人民,美国政府在朝鲜组织了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并且阻止越南人民的解放和越南问题的和平解决。这些都由于中国人民、朝鲜人民、越南人民和以苏联人民为首的世界各国爱好和平的人民的坚决反抗而失败了。但是发了狂的美帝国主义者不但仍然执行着武装日本、组织所谓‘东南亚防务集团’、拒绝朝鲜问题的和平解决、对中国实行禁运和剥夺中国在联合国地位等等敌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策,而且变本加厉地支持着台湾的蒋介石卖国集团向我国大陆进攻,企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坚决反对美国政府的这些帝国主义政策和侵略行为,决心为解放台湾和保卫远东和平而奋斗到底。… ”

读了好几遍的国庆社论,几乎让陈抱一的耳朵起了老茧。他看了看桌上的马蹄表,离五点还差几分钟,快了,快了,马上可以宣布散会了。

他巴不得钟走得快一点,因为他急着想回家,想见到阿梅和秋儿。他知道,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三年来,借着节庆放假的机会,他偷偷跑了两趟云南,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没有得到参座的任何线索。他在潜意识里已经确信,参座回不来了,要么不在人世,要么逃离大陆去了台湾。从国际国内形势来看,共产党已经坐定了江山,老蒋的反攻大陆只不过吹吹牛皮罢了。即便参座活着逃到台湾,也只能终老在那个孤岛,再也别想回来了。然而,他的这些想法,却不敢说给阿梅听。三年来,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阿梅,不再觉得龌龊亵渎,不再感到不忠不义,而是理直气壮的男子汉情怀,他要代替参座,给阿梅和秋儿一个家,一个安全的家,一个温暖的家。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参座,才能担负起参座委托的重任。只不过,他没有胆量说出口。阿梅要走,他也没敢挽留。他非常清楚,阿梅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参座。无论如何,他都取代不了那个男人。他想,阿梅要走,让她先走好了。旁人问起来,就说她母亲病重,她是独女,回云南老家尽孝。但他心里存着一个主意,两年之后,再去找她,把她和秋儿接回来。到那时,阿梅也不得不承认现实,不会再固持己见,不会再等下去了。

陈抱一的目光追随着马蹄表分针走到12,正打算宣布散会,突然“哐”地一声巨响,库房大门被撞开了。门口呼啦啦地涌进来几个人,前面几个都是警察装束,头戴公安大盖帽,身穿墨绿色警服,后面跟着戴红袖章的镇委会治安主任。

为首的一位警察大声喝道:“谁是陈抱一?”
陈抱一站起来:“是我。”
“你被捕了。”

话音未落,两个警察抢步闪到他的身后,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胳膊,按下他的头。

参加政治学习的职工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有人敢说话,眼睁睁地看着陈抱一被押出大门。

一群看热闹的人尾随着警察聚集在供销社门外,男女老少,惶惶乱乱,议论纷纷。

“抱一!”,人群中猛地传出一声惊呼,扑出来一个女人。
警察们停住脚,一个警察拦在女人面前:“什么人,走开!不要影响我们执行任务。”
听出是阿梅的声音,陈抱一在两个警察肘弯的压迫下倔强地抬起头,大声喊道:“阿梅,快回家,照顾好母亲。我给你写信,我给你…”

他的嘴巴被捂住了,喊声嘎然而止。

小芹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把雪梅紧紧地抱住。二人索索发抖,僵立在供销社门口,目光惊恐,看着陈抱一在警察簇拥下,越走越远。

“出事啦,还是出事啦。”季雪梅满脸泪水,胸口急促起伏,上气不接下气。
“嫂子,你别急,抱一哥不会有事的。”小芹没敢放开手,依旧紧紧搂住浑身颤抖的雪梅:“嫂子,我马上到老舅家去,探探消息。”
“小芹,他刚才喊什么?”雪梅神情恍惚。
“抱一哥让你赶快回家,照顾好大姑。”
“还有呢?还有呢?”
“他说,他给你写信。”
“写信?信…”季雪梅浑身一震,奋力挣脱出小芹的搂抱,疯了一般,嘴里喃喃重复着一个字,“信,信”,跌跌撞撞地向回涓山的路奔去。
“嫂子,嫂子。”小芹追赶不及,停下脚步,低头看看手中的小竹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4)

涓山冬夜,朔风沥沥。

早已过了晚饭时分,陈家后院茶焙房里,守着一盏麻亮的油灯,静静地坐着两个女人。

“小芹这鬼丫头,叫她早点来,不知道又死哪儿去了。”陈叶氏悄声嘟囔,见雪梅低着头没啃声,又接了一句:“抱一也是的,这么晚还不回家。”

季雪梅根本没听进婆婆的话,她满脑子糨糊,满脑子疑惑,抱一被抓,究竟出了什么事?想起供销社前的那一幕,大祸临头,抱一是那么沉着机智,想方设法地给她递话。“我给你写信。”秉义留给他们的信,抱一带到昆明的身份证明、驳壳枪,放在蓝布包包里几根干爹给的金条,还有那张她和秉义成亲后唯一的照片,这些放在茶焙炕灶洞里的东西,万一被警察搜去,可都是铁打的罪证啊。“我给你写信。”她赶在警察来搜查之前,在后山竹林里深深地掩埋了这些可怕的东西,全靠了抱一这句暗藏玄机的家常话。

抱一,你现在在哪里?我该怎么办哪?

没有了抱一,季雪梅好像丢了主心骨,心里空空荡荡,茫然不知所以。

“阿梅。”陈叶氏见雪梅还垂着头,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阿梅!”
“噢,妈。什么事?”雪梅猛然惊醒。
“秋儿睡了,你把他放里屋去。饭都凉透了,我去热热。”

季雪梅从婆婆怀里接过熟睡的孩子,走进里屋。如今的茶焙房沿着炕沿被隔成大小两间,里屋大,是婆媳孙三人睡觉的地方,外屋小,支了一张小木桌,放了几张小竹椅,是一家人吃饭的厅堂。

季雪梅安置好孩子,掀开门帘,看到婆婆正要端着饭菜出门,禁不住悄声喊道:“妈,先别去热啦。抱一他…, 他…。”
陈叶氏停在门口,脸上显现出不安:“抱一怎么啦?阿梅,我看你今天不对劲,先是慌慌乱乱,后来又魔魔怔怔的。抱一和小芹这时候也不回来。你可别瞒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妈。”雪梅犹豫不决,抱一出事,婆婆迟早要知道,是不是先向老人家透点消息,以免一会儿小芹来了,不知轻重地乱说一通,把老人吓坏了。也许这根本是个误会,警察抓错了人,或者,是别人犯了事,带走抱一协助调查。可是,到底怎么说呢?婆婆那么精明,瞒她是瞒不住的。看来,只得实话实说了。她强忍眼泪,哽咽道:“妈,抱一,抱一被警察带走了。”
“哗啦啦”,陈叶氏手中的菜碗跌洒了一地,她一只手扶住门框,身子像被抽去了骨头,软瘫在门槛上。
“妈,妈。”季雪梅急忙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婆婆。

“呜…呜…”,院子里传来阿朗愉快的呻吟。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篱笆门开了,旋即一声呵斥:“去,一边去。”

阿朗细细呜咽,显得非常委屈。

“小芹,快来,帮我。”
“嫂子,啊呀,大姑,大姑。”

小芹急步上前,帮着雪梅扶起陈叶氏,两人连拖带抱地把她搀进里屋,帮她躺倒在竹床上。

头靠着枕头,陈叶氏双眼紧闭,眼缝里渗出丝丝泪花:“小芹,你来了。”
小芹把脸凑到陈叶氏耳边,轻声说:“大姑,是我。”
“小芹啊,你回家吧。大姑今天不舒服,不留你吃饭了。”
小芹把脸转向季雪梅:“嫂子,你告诉大姑了?”
季雪梅含着泪,麻木地点点头。
“嫂子,大姑,你们不用瞒着我了。嫂子和抱一哥是假夫妻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刚才我到老舅家,打听到点消息。我也不瞒你们,嫂子,大姑,抱一哥伪造身份的事,被人告发了。”

小芹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季雪梅心头,把她心里残存的一点侥幸也击得粉碎。天哪,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她不敢相信,这么隐秘的事,有谁会知道?即便有一两个知情人,也都远在云南,且互不相识。到底什么人告发的,一定要搞个明白。

于是,她急不可待地问道:“小芹,你快说,你快说。你老舅是怎么说的?”

小芹的老舅不是别人,就是陈抱一的老领导,供销社过去的张主任,如今马镖镇的张副镇长。平日里,小芹不愿意到老舅家,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好多事的舅妈。去年春节,舅妈上门说了几次媒,小芹来气,跟她干了一架,以后来往就更少了。今天,看到抱一哥被警察带走,小芹要打探消息,只得撑着脸皮,来到老舅家。递上篮子里的猪肝五花肉作礼物,舅妈那张老丝瓜脸立马乐开了花,拉着外甥女吃晚饭。小芹当然巴不得,探不到消息她是不会走的。耐着性子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老舅才打镇里开完会。一进家门,老舅就摔桌子掼板凳,嘴里骂骂咧咧,说陈抱一是大尾巴狼,把他害惨啦,在支部会上挨批评、做检讨。妈妈的,参加革命这么多年,怎么就瞎了眼,让一个潜逃的国民党躺在身边,还要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培养他做接班人,这下可好,倒让上级把自己的副镇长给撸了,又发配回供销社当主任。晚饭桌上,舅妈开了一瓶高沟酒,想让老舅消消闷、解解愁。左一杯,右一杯,老舅越喝越来气,东一句,西一句,让小芹把陈抱一的案子听了个差不离。

“嫂子,听我老舅说,前不久云南抓了一批毒品贩子,还缴获到不少银元和金条。毒贩子交待,黄金是省里一个什么处长的,这个家伙是个大烟鬼,用金条买鸦片。公安抓了那个处长,在他家里翻出一个账本,里面有抱一哥的名字。照我老舅的话,拔起萝卜带出泥。就是那个王八蛋处长,把抱一哥出卖了。”

听了小芹的话,季雪梅好像掉进冰窟窿,冷得浑身发僵。她一头扑倒在陈叶氏身上:“妈,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和秋儿,抱一不会去找那个处长的。全都怪我啊。”
陈叶氏的喉咙里像卡了一口痰,呼噜呼噜吃力地喘息。过了一刻,她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抚摸着痛哭流涕的季雪梅:“阿梅,孩子,别哭了,妈知道你的心。这事也怪不得你。若不是抱一带你回来,妈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见到儿子一面呢。妈心里明白,有没有你,结果都一样,就是抱一自己回来,到头也逃不过去的。”
“妈。”季雪梅哭成一个泪人:“妈,你别急。我去,我去找警察,我去把抱一换回来。”
“孩子,别发傻啦。你去了,白白搭上你的小命,也换不回抱一。”
“妈,妈。天老爷,我该怎么办哪?”
“阿梅啊,妈知道,你原本想带着秋儿离开这里。你走吧,带着秋儿走吧。别让抱一连累了你们娘儿俩。”
“不,妈。是我们连累了你,连累了抱一。”
“阿梅,别说啦。听妈的话,带着秋儿远远地走吧。”
“不,妈。我不走了。要活,咱们活在一起,要死,咱们也死在一起。”

“阿梅…”
“妈…”
“嫂子…”

屋里,三个女人紧紧相拥,抱头大哭…

屋外,一弯月光凄凄流泻,冰冷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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