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十二章 月牙湖姑嫂话旧 茅草屋老母辨真

第十二章 月牙湖姑嫂话旧 茅草屋老母辨真

(1)

明都出朱雀门,南行三十来里,有座涓山。

远看去,涓山并不像座山,不过一漫高坡,半坡茶树,半坡毛竹。坡顶横卧一硕大浑圆的石头,肉红色,中裂一缝,远观之,如坟起的阴阜。石缝中溢出一股温泉,细流潺潺,轻雾袅袅,终年到头,不停不息。

说不上何年何月,有个穷酸文人路过此地,看到奇石奇泉,一时心痒,提笔在上面写了首打油诗:

山阿石如牝,
罅穴泉成涓。
谁家无羞女,
一溺到今天?

此诗虽有伤风化,倒也传神。嬉笑之余,人们去其俗,取其雅,便把这个不起眼的坡地叫作涓山。坡南散落着几十家庄户茶农,合在一起,称作涓山村。泉水涓涓,缘坡而下,在低洼处汇成一弯小湖,形如雏月,也得了个好听的名字,月牙湖。湖畔长满白芒芦苇,中间腾出一片沙岸,几条青石伸入水中,叠出一个小码头。

码头上一个女人,身边一只竹篮,篮里堆满湿漉漉的衣服。女人挺了挺腰,扬起手,抖开一件衣服,缓缓蹲了下去。衣服很宽大,鼓着一股气,徐徐落在水面上,荡出几缕重叠交错的涟漪。

岸边走来一位小姑娘,十五六岁模样,斜背一个蓝布书包,扎着两条刷肩小辫,走得急,额头汗津津的,脸蛋儿红扑扑的。看到码头上的女人,便停下来,高声喊道:“哎,嫂子,洗衣服呢?”
女人转过脸,抬手抿了抿额前的头发:“小芹呀,放学啦?”
小姑娘连蹦带跳地跑到女人跟前:“嗯哪,今天开始放冬假了。嫂子,抱一哥还没回来哪?”

湖畔浣衣的女人便是两个月前来到涓山的季雪梅,喊她嫂子的姑娘是陈抱一的姑表妹叶小芹。这些天来,季雪梅认识了不少抱一家的亲戚,可真正说得上几句体己话的,还只有这个心直嘴快的小芹妹妹。

“哦,没回来,他忙。”
“今天过小年,再忙也该回来,我叫他去。”
“别去了,小芹。他想回来就会回来的。”
“不行,你挺着大肚子,天天忙里忙外的,我找他说说去。”
“小芹,我不累,真的。听嫂子的话,别去了。”
小芹瞪着一双杏眼,疑惑地盯着她看看,嘴里嘟囔道:“不去就不去,哪个愿意多管闲事。”
“小芹,你好心,嫂子知道。”
“哎?嫂子,你和抱一哥是不是拌嘴了?”
“没有,瞎说什么。”
“那他干吗躲着不回来?”
季雪梅没接茬,委婉地笑笑,扭过头,继续漂洗衣服。
“嫂子,我帮你洗。”
“不用了,都洗好了。”季雪梅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拎着水淋淋的衣服,慢慢地站起来:“来,帮我来绞一下。”
绞干衣服,小芹挽起篮子,搀扶着季雪梅:“嫂子,我送你回去。”
季雪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真有点乏了,小芹妹子,那就麻烦你啦。”

(2)

叶小芹的话没说错,她的表哥的确躲避在外。此时此刻,他正端坐在镇供销社库房里的一张桌子前,面对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帐簿,默默发呆。

去年的帐轧完了,今年的帐才开始,该干的都干了,没什么可忙活的了。陈抱一将双手抄在脑后,挺了挺腰,松弛了几下隐隐酸痛的肩肘。

两个多月前,当他从老同学的手中接过介绍信,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了地,阿梅嫂子终于有个安全的去处了。信上这样写道:

兹介绍,持信人陈抱一同志,原系云南人民解放军第十二军三十五师一团后勤股干事。因部队整编需要,上级领导决定陈抱一同志转业,携妻子季雪梅同志返回原籍明都市马镖镇。希望地方人民政府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对陈抱一同志及其家属的工作和生活予以妥善安排。

落款“云南省人民政府军务处”,上面还压了一枚红彤彤的公章。

虽然身份是假的,可介绍信上的大红印却是真的,两根金条总算没白花。靠着这封介绍信,返乡后没几天,镇政府便给他分配了工作,到供销社当会计。供销社不大,拢共才六个人,一个主任,一个采购,三个轮班转的售货员,再一个就是他。说起来是会计,却身兼三职,会计、出纳、仓库保管员。这原本不符合财会制度,可这么一个小小的供销社,不过经营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烟酒糖果、笔墨纸张之类的小商品,流水往来简单得很,用不着查帐,主任心里都有谱,因此上,这个差事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在他来之前,这里有个会计,是个女的,正巧刚生孩子,陈抱一便顶了她的差。他高中毕业,人又聪明,记个帐什么的难不倒他,没过几天就应付自如。

靠着椅背,陈抱一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游离的目光落在桌角的一本台历上,唉,又是新的一年了。前些日子到明都出差,他买下了这本台历,本打算送给阿梅,让她算一下分娩的日子,可打开一看,每页日历后面绘有一幅彩图,画的都是剿匪镇反、抗美援朝什么的。他想,这样的东西,阿梅看了,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便留在了自己的案头上。陈抱一探探腰,把台历拉到面前,咳,这日子过的,怎么还是前天的日子。随手掀过两页,一抹夕阳透过玻璃窗染在纸面上,黄灿灿的,有些晃眼。

日历左页是一幅彩画,题为“全力支持抗美援朝志愿部队”,两个胖敦敦的士兵身着崭新的军大衣,一个端着冲锋枪,一个手持手榴弹,威风凛凛,显得很夸张。陈抱一心里好笑,画得这么胖,跑都跑不动的样子,还能打仗吗?他把目光转到右边一页,1952年1月19日,星期六,农历辛卯年腊月二十三,下角还有两个小红字,“小年”。今天是小年?陈抱一一愣,日子过得这么快?元旦刚过,转眼就快到春节了。

“陈会计,忙完了吧?”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看不真面相,但陈抱一听得出是供销社的张主任。
他赶忙站起来,腰杆挺得笔直,毕恭毕敬地说:“报告主任,差不多了。”
“看看,还真是个当兵的,啧啧。”张主任笑着咂咂嘴:“前面柜台已经打烊了。你归拢归拢,也回家吧。”
“主任,今晚我不回去,想复对一下总帐。”
“哎,那可不作兴。咱家乡的风俗,小年夜,家家户户可都要祭灶的。你还是回家吧,帐明天再算。” 看到陈抱一没反应,张主任又叮嘱了一句:“听我的,把库房锁好,回家。”
“是,主任。我…,回家。”

回家?陈抱一当然有家,而且家也不远。从马镖镇到涓山村,不过三里来地。村里不少人家的水田、茶园与镇子相邻,下地干活,晃晃膀子就到。可是,近归近,他不敢回家。他知道,这样做,对不住阿梅,也对不住老母亲。借口刚参加工作,要熟悉业务,在供销社的库房里搭了张竹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偶尔回家一趟,也是换身衣服,吃顿饭就走,从不留宿。这样做,不要说别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好像有意在躲避着什么。究竟躲避什么呢?陈抱一脸上发烫,心乱如麻。

(3)

从月牙湖回身,一条尺把宽的小路,顺着山坡蜿蜒而上,通往涓山村各家各户。

走着走着,季雪梅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腿肚子又酸又胀,于是停了下来:“小芹,我有点累,咱们歇歇吧。”
小芹侧过脸,看到她面色苍白,惊呼道:“嫂子,你生病了?”
“小芹,别一惊一乍的。我没事,就是走累了,想歇歇。”
“嗯哪。”小芹放下沉甸甸的篮子,取下斜挎的书包,平放在路边的草丛上,搀扶着季雪梅缓缓地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汗津微微的额头。掏手帕的时候,一卷细红绳随着带出来,飘落在小路上。
“小芹,什么东西掉了。”
小芹低头一看,嘻嘻笑了。她拣起红绳,蹲在雪梅面前:“嫂子,来,咱玩穿绷子。”
季雪梅不解:“你说什么?穿什么?”
“哎呀,你连这个都没玩过?喏,你看,”小芹灵巧的手指穿穿挑挑,红绳在两手间绷出个花样:“下面轮你了,改个新的,会吗?”
“噢,是这个,当然会了,我们老家叫翻花鼓。你这是‘面条’,嫂子给你个‘牛眼’。”

姑嫂俩纤手翻飞,“双十字”、“花手绢”、“渔网”、“宝瓶”、“蝴蝶”、“剪刀”…,缠绕穿挑,你来我往,翻出不少花样。

十几个回合下来,红绳乱了,纠结一团,季雪梅停住手:“小芹,你赢了。”
“嘿嘿,嫂子,你玩不过我。不信,再来一次。”
“好好好,妹子,嫂子信,嫂子比不过你。”季雪梅温和地笑笑:“小芹,先别玩了,我想打听点家里的事,可以吗?”
“不可以!”
“噢…。”听到小芹的断然拒绝,季雪梅有点惊讶,有些失望。
“哈哈哈,”小芹忍了一会,憋不住,笑了起来:“嫂子,逗你玩呢,别生气啊。”
季雪梅真被逗笑了,轻轻地拍打了她一下:“你呀,就是个小孩子,淘气。”
“嫂子,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小芹立起身,使劲挺了挺微微凸起的胸脯:“看看,不小了吧。”
“去,小姑娘家家的,真不害臊。”
“嘿嘿嘿,嫂子,你想问什么,大姑家的事,我都知道。”
“小芹,我公公得的什么病?才五十出头,人就走了?”
“怎么,抱一哥没告诉你?”小芹显得异常惊讶。
“没有啊。刚回来那两天,他在婆婆屋里哭了好几次,回来只说公公生病去世了,他在外当兵,没尽孝道,对不起父亲。”
“瞎话,姑父根本没得病,给活活气死的。”
“怎么会?好好一个人,能被气死?”
“还不怪那个姓潘的。”
“姓潘的,你说是…,住在前院那个潘大叔?”
“除了他还有谁。”
“他咋个啦?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人哪,平日里遇到我和婆婆,他总低着头,连声都不出。”
“哼,害死了人,霸占了人家房子,他还想咋地。”
“小芹,到底怎么回事,快说给嫂子听听。”
“讲就讲,听了,也气死你。”小芹气鼓鼓地坐下来:“抱一哥当兵不久,我们村来了一群难民,日本鬼子打救国军,烧了他们村,大火里逃出来的。一天,有人敲姑家的门,姑父开门一看,一个男人跪在门口,说女人生了病,孩子又小,几天没吃没喝了。他央求姑父,只要给口饭吃,做牛做马都可以。姑父看他们可怜,抱一哥又不在家,家里有七八亩水田,二十来亩茶园,忙起来人手不够,就敞开门,收留了他们。”
“你说的就是潘家?”
“可不,就是他们。后来几年,他们一直没走,住在姑家后院。姓潘的帮姑父种地,他老婆帮姑妈采茶,一家三口,白吃白住,忙起来,姑父还给他补点工钱呢。姓潘的干活不惜力,他老婆也还老实,住在姑家这么久,倒没惹过是非。直到前年夏收,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他们天天开会,说是要划阶级,分田地。没过几天,他们把姑父抓去,戴上高帽子,开诉苦大会,说姑家是地主,是剥削阶级。姑父不服,涓山的人家,哪家没有地,自家的地比别人多不了几亩,平日里过日子,还不是粗茶淡饭,怎么就成了地主,还讲不讲理。工作队长在台上说,涓山只有你家雇长工,有长工就是剥削阶级,你儿子还当了蒋匪兵,是个反动派,办你家地主算便宜,你要敢胡说八道,定你反革命,枪毙了你。说完,把姓潘的一家人带上台,让他们斗争姑父。姑父气得吐了一口血,摔倒在台上,工作队不让救,等诉苦大会开完,姑父的身子都凉透了。”
“天爷,还是人吗?那姓潘的良心叫狗吃了?”
“嫂子,我恨他,没良心,让姑父死得冤屈。工作队吓唬他,他害怕,才上了台,在台上,他哆哆嗦嗦,听不出他诉的什么苦。后来,工作队把姑家的前院分给他,他不敢要。工作队派民兵来,硬给搬的。”
“这不是强盗嘛,什么工作队,太不讲理了。”
“嫂子,你不晓得,他们也是给逼的。上面有规定,每个村都要斗地主,找不到地主,就是阶级立场有问题。”
“小芹,你咋知道这么多?”
“怎么不知道,土改那阵子,我们学校里天天讲这个。我姑家的冤屈,村子里人人都知道,就是不敢说。工作队有两个女娃住在我家,一个说,姑父是地主,另一个说,按照土改政策,姑父连富农都挨不上,她们吵来吵去,我都听得真真的。怪了,这么大的事,抱一哥不肯告诉你?”
季雪梅这才明白,抱一不告诉她,是怕她跟着担忧伤心,他把一切苦难都扛在自己肩上,把一切悲伤都埋在心里,前思后想,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哽咽道:“小芹,你抱一哥不说,怕我难受。”
“嫂子,事情都过去了,早知道我也不说。你就别哭了,当心身子。”小芹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旁劝慰。说着说着,她好像觉察到什么,突然转过身,朝着路边茶树丛里张望:“哎,嫂子,听,什么声音?”
季雪梅擦擦泪,聚拢了精神,果真听到几声“唧唧”的叫唤。
小芹跳起来:“嫂子, 你坐着,我去看看。”随即低着头猫着腰进了茶园。

不过一碗茶的功夫,小芹从茶园里钻出来,怀里抱了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嫂子,你看,这是什么?”
季雪梅定神一看,小东西眼睛圆溜溜的,清澈明亮,两只小耳朵半立半垂,毛色蜡黄,湿漉漉的小鼻子在小芹怀里拱来拱去,嘴里还在“唧唧”叫着,看上去饿坏了,到处找奶吃呢。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是只小狗吧,多招人喜啊。”
“怕不是呢。刚才回村的路上,我看见两个镇上的民兵,抬着一头畜牲,血乎淋啦的,他们逢人就说,刚刚打死一头母狼。保不定,这是个小狼崽。”
听到小芹的话,季雪梅的手猛地缩了回去:“狼?”
“呜,咬你一口。”小芹故意把怀里的小东西往雪梅面前送,看到她惧怕的神色,便笑了起来:“嫂子,你胆真小。说给你听吧,那死掉的不是狼,是只野狗,长得模样像狼,怪怕人的。有人说是日本人的狗,鬼子投降后,它没人管,我上学的路上,经常看到它,在野地里转悠。这小狗没娘了,怪可怜的。嫂子,咱们养了它吧。”
季雪梅看看小芹怀中的小狗,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伸一伸,清澈的眼光里露出依恋,不由得一股母爱涌上心头:“咱养吧,可就怕婆婆不让。”
“没事,我跟大姑说,大姑心善着呢。哎,嫂子,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起个名字,那…,咱就叫它阿郎吧。”
“阿郎?嗯,好听。就叫它阿郎。阿朗,小可怜。嫂子,你歇好了么?”
“好了。”
小芹搀扶起雪梅,把小狗送到她怀里:“喏,嫂子,你抱着阿郎,我拎篮子,咱回家。”

(4)

二人缘坡而上,行不多时,便到了陈家老宅。正面看去,房子虽然陈旧,但也还结实,青砖青瓦,四水归堂。大门旁挂了一条白杨木牌子,上面写着墨字:涓山村贫农协会。门洞里坐着一个女人,守着针线笸箩,一扎一抽地纳鞋底。看到雪梅姑嫂,女人把鞋底扔进笸箩,慌忙站起来,闪身走进去,轻轻掩上大门。

小芹看在眼里,“呸”地啐了一口,却懒得说话,跟着雪梅绕过前门,走进竹篱笆遮掩的后院。

这里小芹太熟悉了,打小就跟在大姑屁股后面转,喂鸡喂猪,簸米晾茶,没想到,大姑如今被赶到这个干粗活的地方。院东角搭着一间茅草房,原来是姓潘的一家住,如今成了大姑住的屋。草房接出半截披子,砌着炉灶做厨房,旁边挨着鸡窝猪圈。院西一架棚子,小芹记得,棚内有一盘焙炕,炕上四个大灶眼,水磨青砖灶面,齐腰高,长宽一人有余。这棚子原本是姑父的茶焙房,姑父是制茶好手,远近闻名。每年茶季,茶农们挑来一担担新采的茶叶,四个灶眼燃起松明火,灶口上置放扁铁锅,头锅脱水,二锅杀青,三锅揉条,四锅碾片,后院里到处都弥漫着茶叶香。为了烘晾炒好的茶叶,茶焙房只垒了半截墙,四面通风。抱一哥回家后,没房子住,才在四周夹上篱笆,抹了泥,焙炕上垫了两层粗竹篾,盖住灶眼,放上铺盖当床。小芹想,明年春茶下来,茶焙房还得生火,到那时,抱一哥和嫂子住哪儿呢?

进了篱笆门,季雪梅刚刚把怀中的小狗放在门旁的一只破竹篮里,就听到一句冷冰冰的问话:“那是什么东西?”
没待雪梅回答,小芹立马笑嘻嘻地接了茬:“嘿嘿,大姑,一只小狗,我们捡的。”
“人都吃不饱,还养狗,扔了去。”
“大姑,是只小狗娃子,没爹没娘的,咱不养,它会死的,你忍心吗。”看到大姑没言语,她继续道:“再说啦,有的人,良心坏了,还不如狗呢。养只狗,可以给咱看家护院,省得被那些没良心的欺负。”

季雪梅暗笑,这丫头,借题发挥,指桑骂槐,一张小嘴厉害得紧。转过身来,看到陈抱一的母亲陈叶氏,扶着门框站在东头茅草房前。她身着家织粗布长夹袄,下穿黑布棉裤,灯笼扎腿,露出一双尖头宝荷鞋,纤瘦细巧,一看就是一双先缠后放的半小脚。整个人拾掇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打扮得像过年一样,却耷拉着一张脸,没有过年的喜庆样儿。季雪梅近来有点惧怕这位名分上的婆婆,刚来时的那种热情不见啦,也不再嘘寒问暖,脸色越来越冷漠,话也越来越尖刻。季雪梅心里明白,肯定是抱一躲着不回家,婆婆起了疑心。然而,自己却不敢解释,也无法解释,最好,还是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吧。她默默地走到小芹身旁,接过衣服篮子,将湿衣服一件件抖开,搭晾在院中央的竹竿上。

听了小芹的话,又看到雪梅低眉敛目,挺着大肚子干活,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陈叶氏叹了口气:“唉,造孽。去,锅沿上有碗米汤,喂了它吧。”
“好大姑,我就知道你心善。”小芹高兴地蹦了起来。
陈叶氏慢慢走到门口,看到那只小狗“滋滋”地舔着米汤,脸上便浮出笑容,看了一会,对蹲在一旁的小芹说:“小芹,去镇上,把你哥叫回来。”
小芹偷偷瞟了雪梅一眼,支应道:“叫抱一哥,干什么?”
“回来祭灶。”
“大姑,你和嫂子在家,自己祭灶还不行吗。”
“胡说八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这是祖宗的规矩。”
“嫂子说,抱一哥忙,他想回来自己会回来。”
陈叶氏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听谁的?让你去叫你就去。”
小芹朝着雪梅吐了一下舌头:“好,好,我去就是了。”
看着小芹出了篱笆门,陈叶氏毫无表情地说道:“阿梅,你过来,我有话问你。”说罢,径自转身走回那间低矮的茅草屋。

季雪梅心里一咯愣,婆婆这般样子,怕不是什么好症候,自己的身份,看来想瞒是瞒不住了。

(5)

其实,不用小芹去叫,陈抱一也回家了。沿着月牙湖畔的小路,本可以直接回家,可到了涓山下,神差鬼使,他走了上山的路。

来到坡顶的大圆石前,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潮润的空气。嗅到那泉水散发的淡淡硫磺味,郁闷的心情不仅没有平息,反而益发烦躁。

唉,做假夫妻,真是难哪。

此刻的陈抱一,对当初决定和阿梅假扮夫妻一事,着实有些后悔。可他心里清楚,这个决定,并非心血来潮,实乃无奈之举,况且他也不是没有斟酌过,担心过。两年多来,他没得到家乡的任何消息。共军撵在屁股后面追,部队几乎天天转移,居无定所,不可能和家中取得联系。他担心,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突然带回去一个怀着身孕女人,二老会不会责怪,会不会将这个“儿媳妇”拒之门外。可再一想,父母都是实诚人,自己是颗独苗子,二老一向顺着他,由着他。当年闹着要抗日,要参加国军,他们知道拦也拦不住,含着眼泪悄悄送他出了村。这次回家,只要把谎话编得周全,他们一定会相信自己,也会善待阿梅的。家中算不上富裕,却也殷实,有水田,有茶园,还有五间瓦房。回家之后,把原来住的那间向阳的正房让给阿梅坐月子,自己随便找间空房就可以了。

令他懊恼的是,他的想法太幼稚、太简单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段音信全无的时间里,家中发生了天大的祸事,而且祸不单行,老父冤死,家业无存。哭过之后,痛过之后,现实问题摆在面前,这个家,已经没有房子了,除了母亲栖身的那间小草房,唯一可住的,只有那座四面透风的茶焙房。如今家里被打成地主,自己的身份又是假的,为了阿梅和自身的安全,他不敢惹事生非,只能忍气吞声。在亲戚的帮助下,把茶焙房夹了一圈篱笆墙,他和阿梅住了进去,阿梅睡在焙炕床上,他睡在屋角的稻草垫子上。开始几天,由于身心疲惫,悲伤过度,迷迷糊糊的,他还能入睡。可安定下来之后,他却失眠了,失眠的原因,莫道难于启齿,自己想想都羞愧不已。

看着石缝间涓涓流淌的泉水,陈抱一感到脸上火辣,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亢奋和罪恶感。童年时,他就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这坨石头像女人的阴门,咧着口撒尿,泉水淌出来,温温的,散着一股骚气。那时候小,根本不懂女人,只是觉得好玩,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到这里,掏出自己的小鸡鸡,跟着溪水,一注注地往里乱浇。后来长大了,对异性产生了朦胧,上中学那年,头次夜梦遗精,梦里蠕动的精灵,居然是这块肉红色的石头。从学校到部队,他没碰过女人,直到今天,他也未曾见过女人赤裸的身子,性冲动的时候,脑海里只有臆想的女人和这块神奇的石头。可是,自打回家后,臆想中的女人变得鲜活了,合上眼睛,阿梅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过去在参座身边,几乎天天见到阿梅,除了仰慕敬畏,没有产生过别的念头。可这段日子,两人相处的时间多了,不知不觉间,阿梅的形象变了,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参座夫人,却变成了一个娇柔乖巧的小女人。他感觉到情感上的微妙变化,意识到心里滋生出一种危险的情愫。他恨自己,为什么这般龌龊,难道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阿梅是参座夫人,只能敬重,绝不能亵渎。

然而,他却无法控制,无力自拔。夜深人静,当他听到阿梅从炕上爬起来,蹲在木盆边撒尿,那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的魔音,充满了性的诱惑。涓山上的石头活了,潮湿,粉红,柔嫩,在他眼前一张一合。他阳根坚挺,意识里流动着阿梅的影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面容。他压抑着呼吸,手指泛活,上上下下,在勃起处抚摸搓揉…。欢愉,喷薄,短暂的高潮过后,他又悔恨不已,在黏湿的大腿根上狠狠地掐几把,暗暗责骂自己卑鄙,不忠不义,猪狗不如。他感到迷失,感到恐惧,甚至疑心自己患上了可怕的疾病。他不敢再和阿梅同居一室,必须远远地离开她,才能压抑心中的邪念,才能让责任感占据上风。就这样,一个多月来,他像一只仓鼠,躲藏在供销社的库房里,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可他知道,这种逃避绝非长远之计,另一种危险会随之而来,或迟或早,妈妈、亲戚、邻里和同事们都会察觉,万一他们怀疑到阿梅和他的关系,甚至怀疑到他们俩的真实身份,那该怎么办哪?如果身份暴露,可就大祸临头啦。

陈抱一蹲在溪边,捧着温滑的泉水在燥热的脸上扑打了几下,然后站起来,挥拳在头上捶了两下,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山下走去。

(6)

大姑发话,要小芹喊哥回家,小芹不敢不听。

走到涓山旁,远远看到坡上下来一个人影,仔细一瞧,咦,抱一哥自己回来了。她本打算迎上去,发现抱一哥闷头走路,没看到自己,便闪身躲进路边的茶树丛,想等他过来,吓唬他一下。待陈抱一走近,不知为何,她心里一动,改了主意,任他走过去,然后悄悄尾随着,回到陈家后院。

眼瞅着抱一哥进了篱笆门,小芹从墙外的竹林绕过去,蹑手蹑脚地潜到东头的茅草屋外。草屋后山墙有一扇小窗,挂着稻草帘子,遮着毛竹雨披。小芹躲在窗子下,竖起了耳朵。

“妈,阿梅,我回来了。”
“抱一,进来,妈有话问你。”茅草屋里传出大姑的声音。
“妈…”
“小芹呢?她找你去了,没一道回来?”
“没看到她,可能走岔了。”
“把门关上。”
“嘎滋”一声,门关了。
大姑接下来的话把小芹吓了一跳:“跪下!”
“妈,你怎么啦?你把阿梅怎么啦?”除了抱一哥的惊诧,小芹还听到阿梅嫂子隐隐的抽泣。
“你给我跪下!”
屋里“扑通”一声,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小芹猜想,兴许是哥和嫂子都跪下了。她非常奇怪,大姑往常没脾气啊,今天这是怎么啦,发这么大的火?
“抱一,当着你爸爸的牌位,你给妈说实话,阿梅到底是什么人?”

屋里一片沉寂。小芹顿时紧张,一颗心嘣嘣乱跳,她抬起手,掩住口鼻,生怕里面的人听到自己的喘息。

过了好一刻儿,抱一哥说话了。他的话很缓慢,很平静,却让小芹听得手心冒汗,胆颤心惊。原来,阿梅嫂子不是抱一哥的妻子,是个国民党大官的太太,抱一哥也不是起义的解放军,是个假冒的转业军人。那个国民党大官是抱一哥的上司,和解放军打仗,打败了,至今生死不明,抱一哥为了保护他的女人和孩子,才和阿梅嫂子假扮成夫妻。小芹心中暗道,天爷,这可是个泼天大的秘密,要是给外人知道,抱一哥和阿梅嫂子都会没命的。

“抱一,你知错吗?”
“妈,我错了。”
“错了?说给妈听,错在哪里?”
“妈,我…”

小芹听得出,抱一哥在犹豫,他不知道错在哪里。大姑这样问,难道抱一哥真的做错了吗?小芹心里有点不平,抱一哥没错,如果我是他,我也一定会这么做。

“儿啊,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抱一’?”
“记得。爸爸说,这是镇南三圣观玉虚道长给我起的名字。道长还写了一幅帖子,一直挂在咱家墙上,小时候爸爸就让我就背过。”
“你背给妈听听。”
“是。抱元守一,肇自黄老,千古以下,真一不移。夫抱者,怀依也。一者,无二也。路之行,始之步,道之修,皆起于一。古哲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道得一以真,德得一以净,法得一以明,人得一以圣!”
“好,亏你记得。儿啊,做人,咱不求做圣人,但要做个好人。你爸爸是好人,他帮过人,救过人,没做过一件昧良心的事。他在天有灵,知道你能这样有情有义,一定会高兴,没白疼你一场。抱一,阿梅,你们俩起来吧。”
“妈…”
“婆婆…”
“阿梅啊,不要叫我婆婆。随抱一,喊妈。”
“是的,妈。”
“儿啊,要说有错,你也有,你不该瞒着。妈知道你为难,为了保住阿梅的名节,你不得不一个人躲在外面。这样可不行啊,日子久了,外人会起疑的。从今天起,你每天都得回家,一家人要有个一家人的样。妈想好了,到了晚上,你住这屋,妈和阿梅住一起,还能顺带照应着,只要瞒着外人就好。”
“妈…”
“妈,谢谢。”屋里传来抱一哥和阿梅嫂子感动的抽泣声。
“阿梅,不要说谢,有件事,妈还要难为你。”
“妈,什么事?”
“唉。”小芹听到大姑悠悠地叹了口气。“阿梅,你知道,抱一是我陈家的独苗,陈家的香火还得靠他。我会让抱一寻找你的夫君,如果找到,你们一家团圆,我们也就了了心愿。可是,我想给你们定个日子,今天是小年,从今算起,三年为期。到了大后年的小年夜,万一还没有消息,你必须决定,要么带着孩子离开陈家,要么真做陈家的儿媳妇。”
“妈,你说什么呢。”
“抱一,你不要插嘴。阿梅啊,妈知道让你为难了,但你应该懂妈的心思。你放心,不管你是走是留,妈都会把你当作女儿,把你的孩子当作亲孙儿的。”
“妈,谢谢你,你的心思,我懂。你也放心,我决不会耽误抱一。”
“这就好,这就好。抱一,阿梅,妈在锅里煮了鸡蛋,还做了糖黏糕。走吧,时辰到了,一起祭灶去。”

听着大姑一家走出草屋,小芹才敢放开捂在嘴巴上的手,痛痛快快地透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已经放黑了。小时候,她听姑父说过,每年今晚,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玉皇大帝听了,就把这一家来年的吉凶祸福交到灶王爷手里,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人们祭灶,给灶王爷送点好吃的,不就是想糊住他老人家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吗。小芹想,大姑和抱一哥行的是大善事,玉皇大帝知道了,肯定让灶王爷好好保佑他们的。但这事只能灶王爷和玉皇大帝知道,别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想到这里,小芹尚带稚气的小脸上显露出一种庄严,她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打了一个叉叉,暗暗向天发誓,今天听到的,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说出去。

随后,她眨眨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调皮的笑,猫腰蹑足,悄悄地沿竹林绕回后院篱笆门。

站在门外,她蹦跶了几下,一把推开篱笆门,气喘吁吁,大声喊道:“大姑,大姑,我回来了。抱一哥没找到,唉呀呀,累死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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