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吊脚楼开怀畅饮 新婚宴谈笑古今
(1)
昆曲《桃花扇》里有一句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一句大白话,道尽世间兴、盛、衰。
用不着说古,且看红朝这几年,在国人的眼皮子底下,有多少座高高低低的楼塌了。头一两座塌了吧,老百姓还感到莫名的兴奋与震惊。但随着一个个正国级、副国级大佬进了秦城,数百个将军和省部级大员丢了顶戴,人们开始变得麻木,慢慢地,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想想这些大人物在台上,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嘴里唱着不忘初心、反腐倡廉、为国为民、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的高调。再看看他们倒台之后,哪一个又不是獐头鼠目,身上背着腐败堕落、贪污受贿、包养情妇、巨额财产来路不明的罪名。也难怪老百姓背地里骂娘,坐在台上,都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下得台来,都是黄片里的主人公。人们不禁暗问,何以中央政治局、军队将领、地方大员们的犯罪率高过平头百姓?那些还在台上一本正经装腔作势的大小官员们就是好鸟吗?前两任总书记用人失察,任由腐败分子横行,难道不该追究问责吗?至少也该下个“罪己诏”吧?
可惜呀,中国老百姓胆小,只敢腹诽,不敢妄议。稍微胆大一点的,也只敢酸溜溜地幽默一把。“终于体会到前主席的痛苦了:管政法的是坏人,带兵的是坏人,许多封疆大吏、朝廷重臣是坏人,就连跟自己寸步不离的大内总管也他妈的是坏人!前主席啊,您这十年也太不容易啦,整个就是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啊!”
然而,对常乐天而言,无论塌了多少楼,无论还有多少楼摇摇欲坠,他也只是袖手旁观,冷眼相看。官场上再狗血,“绞肉机”再轰鸣,也跟他没多大关系了。两年前,他送走了老爸老妈,办理了退休手续,如今无官一身轻,过上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吃喝玩”的神仙日子。
老爷子过世,乐天有心理准备,但老妈没多久就追着老爸去了,很让他自责了一阵子。如果那天他和韩菡在家,老妈的心梗也许能够救过来。可他们没跟老母亲住在一起,等保姆买菜回家,老太太已经倒在地上,没有呼吸了。不过自责归自责,难过了几天,乐天也就想开了。老爸老妈毕竟高寿,自己要能活到他们的岁数,就算是上辈子烧高香啦。
并非乐天悲观,他心里明白着呢,老一辈走得差不多了,现在该轮到自己这一辈了。去年三江大学校庆,回来不少老同学。大家伙一聊,居然数出来9个同班同学的名字,几乎占了全班的三分之一,前后脚地进了火葬场,走得最早的还不到60。感叹之余,有同学说,忙活一辈子,终于活明白了,神马都是浮云,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话虽在理儿,乐天却不尽苟同。身体固然重要,但怕这怕那,不敢吃不敢喝,把自己搞得苦行僧似的,活着也没啥意思。故而他对同学们说,趁着现在还能动,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再不疯一把就没时间喽。
其实,乐天的这种想法,还是从老婆身上得来的。韩菡比他早退几年,开始下来不习惯,整日里五脊六兽,不是头疼就是脑热,弄得他也像进了更年期,天天心烦意乱的。后来韩菡上了老年大学,学了半年摄影,竟然迷上了拍照片。动不动就背着大炮筒子,跟着一帮摄影发烧友,下水乡,上梯田,爬雪山,过草原,漫世界地转悠。为了拍一张早起捉虫的翠鸟,她可以像警察一样,三更半夜在林子里蹲坑。为了照一张偷吃荷花的锦鲤,她可以像傻瓜一样,不吃不喝在湖边守上半天。结果呢,她病也没了,心情也好了,还把乐天拉进她的微信摄影群,一个劲地让老公为她的照片点赞呢。可惜,乐天对摄影不感兴趣,也没那个鉴赏能力。他喜欢玩车,喜欢探险,喜欢找刺激。于是,他跟几个公安厅退下来的老家伙组成“老顽童”车队,清一色的越野车,天南海北自驾游,专拣没吃过、没喝过、没玩过的地方找乐子。
退休后这几年,他们两口子很少呆在家里,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只有一件事让乐天感到憋屈,他只能在国内玩,不能出境游。根据中组部、公安部、人事部等五部门下发的红头文件,他属于涉及国家安全人员,因私出国必须报备,还要得到相关部门的批准。既怕麻烦,又避嫌疑,退休后乐天只跑了一趟新马泰,连儿子在美国的婚礼都没去。好在中国足够大,有的是地方玩。这一次外出旅游,他便直接杀到了国境线。和以往不一样,这次乐天没自驾,而是和老婆双宿双飞,还稍上了一对美国人,寄秋和乐湄。
昨晚,两对夫妇到了双江,下榻徐记客栈。今天晌午,一行人上了挂着军牌的面包车,前往双江军分区。
说到这次旅游的起因,还是缘自双江军分区政治部写给乐天的一封信。信上说,遵照习主席“要把红色基因融入血脉,让红色基因代代相传”的指示精神,我部将进一步扩充完善双江军分区军史馆,搭建一座缅怀先烈、继往开来、传承历史、弘扬传统的红色平台,使军史馆成为军民共建共享、接受革命精神洗礼、开展爱党爱军爱国思想教育的红色基地。鉴于常元凯同志曾经在双江军分区的前身、二野十三军独立师担任参谋长,我部特向您征求老首长的珍贵遗物,用以展示革命老前辈的光荣风采和双江军分区的辉煌历程。
要是别的什么单位索要老爷子的遗物,乐天理也不理。但来信的是双江军分区,那儿不仅是老爷子战斗过的老部队,也是乐天当过三年大头兵的老部队,人家还拿习主席的“红色基因”说事儿,于情于理,他都不好意思拒绝。可给什么呢?除了那一堆放在鞋盒子里的勋章奖章纪念章,老爷子也没留下什么“珍贵遗物”啊。乐天左翻右翻,终于翻出了一个美式军用指南针和那架老旧的德国蔡司望远镜。他知道,指南针是老爸在战场上用过的,而那架望远镜是爸爸的老战友赠送的。但不管怎样,它们都是解放战争中从国民党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放在军史馆里才能体现它们的历史价值和荣耀。再者说,重回双江龚家坳是乐天许久以来的心愿。人老了,特怀旧,正好借这个机会到自己过去当兵的地方看一看。问老婆想不想一起去?韩菡立马欢呼道,当然去,你早就说要带我去龚家坳寻宝了。
刚巧,这些天乐湄和寄秋也在国内。两年前,他俩接二连三地回国奔丧,送走了双方家里的老人。自那以后,他俩有一阵子没回来过了。这次他们到明都,并非来旅游,而是回来处理陈家长辈留下的遗产,前天在律师那里签了字,卖断了阿郎温泉山庄的股份。按计划,他们还要在国内呆上一个星期,正愁着到哪儿消磨时间呢。听闻哥哥嫂子要去龚家坳,他俩二话不说,坚决要求加入“家庭旅游团”。陈寄秋还自告奋勇,为大家预订双江和龚家坳的旅馆。一个电话打给徐记客栈的老总甘阿牛,电话那头唤了一声“大舅”,便一切搞定,而且费用全免。寄秋也不讲客气,反正徐记客栈和龚家大院都是辛儿的,宰他一把没关系,那小子有的是钱!
双江县城不大,街面上挤满了摊贩,再加上川流不息的小车、摩托、电瓶车,路堵得厉害。磨蹭了半个多小时,军绿色面包车才开进军分区,停在办公大楼前。两名军人,一个男上校,一个女少尉,早就守候在台阶上,看到客人到了,连忙跑下来迎接。客套一番后,乐天得知,男上校姓魏,是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女少尉姓江,是政治部干事,兼任军史馆讲解员。在魏主任和江干事的陪同引导下,乐天一行开始了今天旅游的第一项活动,参观军史馆。
军史馆在办公大楼右翼,占地面积不小,布置得也很庄严。馆内分作“革命初心”、“战斗历程”、“拥政爱民”、“红色传承”四个板块,有沙盘、浮雕、艺术造型等景观衬托,但主要展物是文字说明、历史图片和玻璃柜里的老物件。江干事一路介绍讲解,众人一路走马观花。来到“战斗历程”板块的一面大型展板前,常乐天突然收住了脚步。
展板上方四个黑色大字,“滇南剿匪”,下方例举了独立师兵分三路剿灭国民党残匪的日期、过程和歼敌数字。其中一路,就是龚家坳剿匪战。在龚家坳边防哨所当兵时,乐天听排长说过,以前这里是个土匪窝,乡民们大都是龚家马帮的马脚子,靠武装贩运大烟土为生。当年大军剿匪,坳子里被炮弹炸得稀巴烂,几乎家家户户有死人。乐天还听说,那场炮战是当年的二团长张德彪叔叔指挥的,就像展板上的文字说明那样,“由于敌情突变,张德彪同志及时捕捉战机,当机立断,利用密集的炮火率先发起进攻,不仅截断了敌人的退路,也重创了敌人的有生力量”。按理说,张叔叔是解放龚家坳大功臣。可在乐天的记忆里,当张叔叔被造反派杀害的消息传到坳子里,乡民们竟像办喜事似的,放了一夜的鞭炮。当兵复员后,乐天曾问过老爸,为什么龚家坳的老乡那么恨张叔叔,是不是因为他炸死了许多无辜的人?老爸叹了口气,那是战争,战争不讲仁慈,只讲胜利。
乐天知道那场战斗的惨烈,面前的这块展板本不应令他感到意外。可展板上一张1951年《云南日报》的影印件,却吸引了他的视线。影印件经过放大,有些失真,不过头条新闻还是很醒目,标题为“解放军滇南剿匪大捷”。新闻旁边附了一张照片,模糊不清,好像是一具身穿国民党将官服的尸体,照片下面有一排字,“我军击毙国民党滇南反共救国军少将高参邱秉义”。
我靠!常乐天不由得一楞。这个被我军“击毙”的国军少将邱秉义不就是陈寄秋的亲生父亲吗?怎么可能,邱秉义没死啊,不是一直活到九十岁吗?那照片上的这个国军少将又是谁?莫不成,报纸上的照片是假造的?
“哼哼…。”
就在乐天暗自纳闷时,耳边传来一声冷哼。乐天侧脸一看,寄秋也来到这块展板前。他眯缝着双眼,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讥讽还是不屑。
“Oh My God。寄秋,这不是…?”乐湄也看见了展板上的照片,讶异未了,立马捂住嘴巴,把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也许是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扫了大家的兴,接下来的参观过程中,只听到江干事饱含深情的讲解,却无人发问,也无人认真细看。走罢过场,便到了此次活动的重头戏。乐天放下背包,从包里取出美式军用指南针和德国徕卡照相机,站在红彤彤的八一军旗下,将老父亲的遗物郑重地交到魏主任手里。乐湄、韩菡和江干事端着手机、照相机,围着他们拍照片,左一张,右一张,“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寄秋神情漠然,倒背着手,独自走出军史馆大门,把目光投向苍茫的远山。
(2)
中午,在军分区政委和魏主任的陪同下,乐天一行吃了顿四菜一汤的革命化午餐。饭后未作停留,乘车直奔龚家坳。到了老龙头,众人下了车。年轻的下士驾驶员说了声“明天上午10点来接你们”,便掉转车头,扬长而去。
龚家坳,这个位于滇缅边境的小村落,常元凯来过,邱秉义来过,他们的后人,常乐天来过,陈寄秋也来过。如今,先人们与世长辞,后人们故地重游。
常乐天在这里当过两年兵,平日里巡逻放哨,走遍了林间的山径小路,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故而他一马当先,带领大家穿过老龙头,沿着那条潺潺小溪,走进龚家坳。
可越往里走,乐天越感到发懵,这还是他呆过的龚家坳吗?原来凹凸狭窄的茶马古道,变成了店铺林立的商业街。原来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变成了花木扶疏的吊脚楼。原来臭气熏天的洗马池,变成了碧波涟涟的小湖泊。原来坑坑洼洼的场子,铺上了整齐的青条石,竖起了两根水桶粗的蟠龙柱。更让他吃惊的是,原来半山腰上的营房和岗楼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山脚到山巅乌压压的一大片院落。
“这是龚家大院,今晚我们就住在里面。”寄秋指着那片院落说。
寄秋话音方了,大院门前的石狮子旁突然闪出一位壮实的中年汉子,笑呵呵地高声唤道:“大舅。”
“哎,你怎么来了?” 寄秋诧异道。
“呵呵,我来给你们当导游。”
这位中年人,就是徐氏客栈的老总甘阿牛。龚二老爷出殡那次,甘阿牛曾听阿丹介绍过,陈寄秋的阿妈是老帮主龚三爷的义女,是龚二老爷的义姐。虽然阿牛不知道过去的故事,但他看得出,龚董事长和陈家很亲,亲如家人。于是,他便随了龚新,也将陈寄秋唤作“大舅”。昨晚,阿牛做东,在酒店里摆了一桌接风宴,和大舅他们干了半宿老酒。只不过寄秋乐天他们没想到,甘阿牛居然如此热情,今天专程赶到龚家坳,为他们当导游。
乐天过意不去,客气地说:“甘总,给你添麻烦了。”
“哎,不麻烦。你们都是长辈,难得来一次。让你们住好、吃好、玩好,是我应该做的。”
寄秋笑道:“那好吧,客随主便,我们就不跟你讲客气了。”
“就是,客气就生分了。说不定哪天我去美国旅游,还要叨扰大舅呢。”
“那还不是一句话。”乐湄咯咯笑道:“到我们那儿,我们也三包,包你住好、吃好、玩好。”
“哈哈哈,一言为定。来,我帮你们拿包。”不由分说,阿牛上前取下乐湄和韩菡身上的旅行包,边走边道:“我先带你们去客房。你们可以洗把脸,喝口凉茶。二十分钟后,我带你们参观龚家大院。大舅,你昨晚说,要去祭拜龚大老爷和二老爷。我从双江带来了鲜花,参观完龚家大院,咱们一起上西山。从西山下来,我带两位舅母去买翡翠。你们放心,有我在,哪一家店也不敢宰你们,更不敢拿假货骗你们。然后就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我定了一家饭店,让你们尝尝真正大山里的野味。那家店还有一个特色,老板娘酿的野蜂酒,喝了可以滋阴壮阳,还可以治疗关节炎和神经痛呢。”
好家伙,寄秋暗忖,昨晚接风宴上大家闲聊的话,阿牛居然都听进去了。饭桌上寄秋随意问道,去年雪素一家来龚家坳,是甘总接待的吧?阿牛说,是啊,那次龚董事长一家也来了,他们把龚大老爷的骨灰安葬在龚家祖茔,还为大老爷和大太太合穴做了法事呢。寄秋顺着话头提了一嘴,说也想到二老坟前献一束花,哪知阿牛连鲜花都买来了。席间,乐湄和韩菡说了几句悄悄话,雪素的女儿要结婚了,想买个翡翠手镯当贺礼。没想到也让阿牛听到了,一会儿要带她们去翡翠店,还担保让她们放心大胆地花钱呢。更有意思的是,乐天在饭前吃了一片降糖药,说走路多了脚上神经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牛居然找到了治疗神经痛的野蜂酒,灵验不灵验另当别论,阿牛的这份心意就足够让人感动了。只有一件事,阿牛做不到。大家都说,想看一看龚家大院里的藏宝洞。阿牛苦笑道,藏宝洞他听说过,却不知道在哪儿,也许只有龚家人知道,也许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一个下午,大家尾随着阿牛,把他安排的地方走了一遭。日头快要落山时,阿牛带领众人来到洗马池边的一座吊脚楼。二楼檐下吊着一方木头招牌,“二娘酒家”。
“二娘,二娘。客人到了。”
吊脚楼里跑出来一个身穿白纱筒裙、红马甲、黑围兜的妙龄少女,朝着阿牛笑盈盈地招呼道:“阿牛叔。”
“哎,阿霞。”
“阿牛叔,阿爷阿奶正在忙,我来带客人上楼。”少女蛮腰一摆,娇声道:“欢迎光临,请客人们随我来。”
看见这个乖巧可人的小姑娘,看到她身上美丽的绣花服饰和她身后古朴的吊脚楼,韩菡好像发现了猎物的野猫,双眸闪光,忙不迭地喊道:“等一等,现在光线还不错。小美女,可以给你照几张照片吗?”
阿霞羞羞一笑,颔首道:“可以呀。”
乐湄也跟着凑趣:“哇,好漂亮的小姑娘嗳。韩菡,我要和小美女一起照。”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韩菡的大炮筒子开始了狂轰滥炸。也就几分钟,日头落山了,韩菡无奈,只得收起了照相机。一行人跟着阿霞上了二楼,围坐在凭栏的木桌旁。
楼上的竹帘都敞开着,徐徐晚风,送来阵阵清凉。寄秋朝栏外望去,远处是暮色茫茫的独龙山,脚下是碧波粼粼的洗马池,几个精屁股郎当的孩童在水边嬉戏,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大榕树下抽水烟。残霞入岫,倦鸟还林,好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令人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油然间,寄秋想到他书房里的那张泼墨草书,“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这个取自于五柳先生《归园田居》的开篇诗句一直是他的最爱,似乎说的就是他自己。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令他突然感悟到,诗中最后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才是前后呼应的点睛之笔,才是阅尽江浪的肺腑之言。“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古人诚不欺我也!
见寄秋像泥菩萨一般看着外面默默发呆,韩菡和乐湄摩挲着刚买来的绿色手镯窃窃私语,乐天一个人感到无聊,便起身四处张望。大堂墙壁上挂了一组照片,他缓步上前,这张瞧瞧,那张看看。来到一张彩色照片前,不经意间,他在一群俊男靓女中发现了一张面孔,白发苍颜,似曾相识。细细端详,我靠,这个老家伙不就是自己当兵时的班长吗?来饭店的路上,阿牛介绍道,这家饭店的老板叫甘二娘,是他的远房亲戚。二娘的老公当过兵,退伍后入赘到女家,他们的儿子媳妇都在徐记客栈工作。二娘有一个孙子,在昆明上大学,还有一个孙女,在村里读中学。想来,照片上的班长,就是二娘的老公,那个被韩菡缠着拍照片的小丫头,就是二娘的孙女了。
阿霞端着一盘茶具,刚巧从乐天身边经过,见他盯着照片看,便腾出一只手,指着照片说:“这些阿哥阿姐是来我们村拍电视剧的。他们剧组在我家吃饭,都说好吃,拉着阿爷阿奶一起合影留念。这是我阿奶,这是我阿爷。”
乐天哈哈大笑:“太巧了,我认识你阿爷,他是我的老班长。阿霞,你快把他请出来,就说…,就说他手下的小兵来了。”
不一会儿,楼道里传来沙哑的笑声:“让我看看,老子手下的哪个小兵来了?”
乐天赶忙迎上前:“班长。”
楼道口走出一位老人,脚下一瘸一拐,看见乐天愣了愣神:“常乐天?”
“到!”乐天行了一个军礼:“班长好!”
“哎呀,哎呀。”老班长忙不迭地还了一个军礼,然后紧紧握住乐天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俺的个老天爷,真是你呀,快五十年了吧。来,坐,坐。阿霞,给你常爷爷敬茶。”
见乐天遇到了老熟人,韩菡、寄秋和乐湄都站起身。乐天一一介绍,三人与老班长握手问好。在阿牛的连连招呼下,众人围坐成一圈。
阿牛道:“二爹,你先陪客人们聊着,我去帮二娘端菜。”
“中,中。”
乐天感到好奇,班长是河南人,怎么就留在龚家坳当了上门女婿了呢?但他不好意思直接问,便转了一个弯:“班长,你的腿怎么回事,受过伤?”
老班长苦笑道:“呵呵,让你见笑啦,我这条腿是野猪撞坏的。”
“啊?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了没多久,来年春天吧。”
“我靠,班长,你怎么就惹了野猪呢?那东西可不好惹。”
“嘿嘿,不是阿爷惹了野猪,阿爷是为了救我阿奶受的伤。”阿霞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嘻嘻笑道:“那天阿奶和两个姐妹进山捡菌子,碰上了野猪。那野猪才下过崽儿,脾气暴,追着阿奶她们咬。阿爷带着几个战士正在巡逻,看到阿奶遇险,冲到阿奶前面,朝野猪开了两枪。那畜生又大又凶,受了伤发狂,一头撞上来,把阿爷的腿撞断了。多亏那几个战士补了几枪,才把野猪打死了呢。后来…”
“噢,我知道了。”乐湄一旁笑道:“你阿爷英雄救美,你阿奶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嫁给你阿爷啦,对不对?”
“不对。”阿霞咧嘴一笑,像只可爱的小猫咪。
“怎么不对?”
“不是阿奶嫁给阿爷。”阿霞拉起阿爷的手:“是我阿爷当了甘家的上门女婿。”
“嘿嘿。”班长憨厚地笑道:“对头,阿爷不能当兵了,不能干重活,回老家也找不到工作。你阿奶可怜阿爷,招了阿爷当上门女婿。”
“嘁,你们别听他爷孙俩鬼扯十扯的,什么上门女婿,当家的还是老头子。”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抱着一只大玻璃罐来到众人面前:“阿霞,拿端子,为客人上酒。”
不用介绍,寄秋、乐湄、韩菡也猜到这位老妇人是甘二娘,便纷纷起身,向她问好。只有乐天,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老妇人,狐疑地问道:“老嫂子,我们见过吗?”
“瞧你那记性,当然见过。”二娘微笑着嗔了一句,接着话音一转:“不过嘛,你那时还是个生伢子,看见姑娘不敢抬头。”
“哈哈哈。”众人皆忍俊不住,乐湄和韩菡更是笑的前俯后仰。
“老嫂子厉害。”乐天一脸囧相:“班长,我现在相信你是可怜的上门女婿了。”
“菜来喽。”随着阿牛一声吆喝,满满的一大托盘菜肴上了桌。阿牛边下菜边介绍道:“香茅烤野猪,樟木熏野兔,辣子炒山鸡,油炸山竹鼠,爆炒牛肝菌,芙蓉羊肚菌,全都是大山里的野味哦。”
甘二娘也将抱在怀里的玻璃罐放在饭桌上,呵呵笑道:“野蜂酒,一人一杯,不能多喝,喝多了就要下洗马池了。”
乐天问:“老嫂子,为什么喝多了要下洗马池啊?”
“喝多了上火,怕你吃不消,下池子帮你败火。”
“哈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乐湄朝玻璃罐看去,黄褐色的液体里,飘浮着密密麻麻的黑头野蜂,冷不丁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连忙捂住自己面前的酒杯:“我不要,我不要。”
韩菡看着也害怕,应声道:“妈呀,太吓人了,我也不要。”
“呵,我猜到你俩不敢喝。”甘二娘善解人意:“阿霞,去拿糯米酒。我家的糯米酒又甜又醇。你们放心喝,喝多了不上头。”
老班长呵呵大笑道:“糯米酒是老娘儿们喝的。阿牛,去拿苞芦酒。乐天,今晚老哥哥陪你,一醉方休!”
轻松欢快的气氛中,众人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一杯一杯复一杯,酒不醉人人自醉。红尘相聚终有散,一生大笑能几回?
(3)
转眼间,一个星期过去了。
数日前,寄秋和乐湄还在龚家坳的吊脚楼里开怀痛饮,而一周后,他俩的身影又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大西洋海滩上。从明都飞回旧金山,他俩马不停蹄,直奔坎昆,前来参加若伊的婚礼。
坎昆位于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东北端,曾是古玛雅人栖息的小渔村。按照玛雅人的解释,坎昆的含义是“蛇巢”,想必旧日里这是一片群蛇乱舞的荒蛮之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帮退役的美国飞行员想发财,看中了半岛上一湾银白的沙滩和碧蓝的海水,便凑了点钱,投资兴建了各种旅游设施,把一个小小渔村变成了国际知名的旅游胜地。
为了女儿的婚礼,和平和雪素在海边的皇宫度假村定了十间客房,用来接待女方家的亲朋好友。除了寄秋夫妇,他们的两个儿子来了,龚新和柳依依带着一双儿女从香港来了,钟山两口子带着女儿从加拿大来了,汉斯、钟昆、文漪和天天也从德国赶来了。昨晚彩排时,一边女方,一边男方,乌泱泱坐了大几十号人,笑声鼎沸的,倒也热闹得紧。
今天大早,新娘新郎到小粉湖拍婚纱照,包了一部大巴车,小辈们都跟着去了。小粉湖是一片充满神奇色彩的盐湖,是新人们拍摄婚纱照的圣地。从旅游广告的照片上看,湖面弥漫着诱人的玫瑰粉,让人联想到清纯俏皮的少女。只是路途遥远,来回要一天,老人们懒得去凑热闹,吃过早餐就上了海滩。和寄秋乐湄一同早起看日出的,还有和平夫妇和他们的亲家。他们三家人以前都来过坎昆,周边的景点玩了个遍,犯不着顶着烈日“故地重游”,就跑到海边躲清闲了。而来自德国、加拿大的一伙人都是头一次到坎昆,他们对玛雅文化慕名已久,便抱团参加了著名的玛雅遗址奇岑伊扎一日游。
早上的阳光,虽然炫目,却不很炽烈。星星点点的海鸟在水面掠翔,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海边散步。浪涌浪退,带走了游客的寥寥足迹,留下一片镜面似的沙滩。
“哎,酒吧开了。”看到游泳池水中吧台前人影晃动,乐湄起身问道:“你们想喝点什么?”
连日奔波,疲惫不堪,时差也没倒过来,寄秋还在犯困,便假作没听见,依旧四仰八叉地赖在沙滩椅上。
“嗨,别睡了。”乐湄晃了晃老公:“你现在睡,晚上又睡不着。起来,弄杯鸡尾酒喝喝。”
寄秋无奈地睁开眼,嘟囔道:“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啊。”
“这家酒店全包,酒水免费,不喝白不喝。”
“哦,那好吧。我要一杯Pina Colada,朗姆加倍。”
“和平呢?”乐湄问。
和平放下手中的电子书:“我要一杯椰子龙舌兰,少加点酒。”
“江教授,江太太,你们想喝什么?”雪素问亲家。
江太太文雅地笑道:“谢谢,我跟你们一起去,我知道先生喜欢什么。”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去拿酒了,茅草遮阳伞的阴影里,剩下三个袒胸赤膊的老男人。
寄秋听董和平说过,他们的亲家公姓江,是个台湾人。八十年代初,江先生服完兵役来到美国读博,毕业后当了大学教授,去年刚退休。亲家母也来自台湾,生了儿子就辞掉工作,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女婿是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才生,如今在谷歌当工程师。和平还说,江教授的父亲曾是国民党高官,江教授本人也是个铁杆国民党,谈起政治来很较真。和平进而告诫道,你要当心,轻易别跟他谈政治和两岸关系,谈起来他就兴奋,还特别爱抬杠,你说一句,他回你十句。可寄秋寻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闭着眼打瞌睡,不妨逗逗江教授,听听他的高谈阔论。
于是,寄秋挑起了话头:“江教授,你对今年台湾大选的结果怎么看?”
江教授忽地坐起身,满脸懊恼道:“怎么看,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寄秋知道这位仁兄为国民党在这次大选中的惨败而恼怒,便笑着安慰道:“两党竞争,此消彼长,总要有输有赢。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次输了,没准过几年国民党又会东山再起呢。”
“没那么容易。叫我看,国民党的气数也快到头了。”
“不会吧,我觉得蓝营的支持者还是蛮多的。”
“那是过去!你知道这次蓝营败在哪里吗?”
“嗯,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因为蓝营推出的候选人不如小马哥 ?”
“错!”江教授把手一挥:“不管推出谁都无济于事。问题就出在小马身上,就是因为他对大陆共产党的绥靖政策,让台湾人对国民党失去了信心。”
“哦?我记得,他提出‘不统、不独、不武’,不就是想维持住两岸现状吗?”
“哼哼。”江教授一声冷笑:“不统、不独、不武,说的好听。六个字里,他能做的只有两个字,不独。另外四个字,他说了管用吗?”
寄秋细细一想,倒也是,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如今又肌肉见长,还不是想“统”就捅,于是道:“你说得没错,可无论经济实力还是军事实力,大陆体量太大,小马也无奈,不搞绥靖,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当然有。早年大陆呼吁两岸平等谈判,讲的就是国共两党政治对等,而不是中央与地方谈判。你们的邓小平还说过,为了统一大业,只要能够承认一个中国,什么都可以谈,甚至连国号、国旗、国歌都可以谈。可当时的台湾政客们在两岸关系上缺乏胆识,缺乏远见,错失良机。马英九也跟着错上加错,一发不可收拾。去年年底,他和习近平在新加坡会面,居然像个小媳妇似的,说什么,我不独立,你别打我,一起发财,留个电话,大家开心。”
“哈哈哈,人家小马哥是这么说的吗?”
江教授亦呵呵笑道:“差不多吧,大意如此。”
“如此说来,民进党上台,你应该满意啊。”
“那是两码事,我反对马英九的绥靖政策,更反对民进党搞台独。我不是唱什么两岸同根同族的高调,搞台独,无异于给中共递刀把子,给予他们出兵的口实,大陆必然武统,台湾束手待毙,美国人也无从干预。”
“那你说说看,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很简单嗳,接受你们的呼吁,对等谈判。你们不是说,只要承认一个中国,什么都可以谈吗。我要是马英九,根本不犹豫,当着习近平的面,当着全世界的面,堂堂正正地承认只有一个中国,无需玩弄什么‘九二共识,一中各表’的文字游戏。但是,中国是中国人民的中国,不是一个政党的中国。你们共产党,为了中华民族的统一大业,就应该摈弃一党之私利,不再搞党国那一套。要我们归还大陆,你们也得归还,只要共产党做到‘三还’,我们台湾就和大陆统一。”
寄秋觉得他说的挺有意思,连忙问道:“说说看,哪三还?”
“还军于国,还法于公,还政于民。”江教授竖起三根手指:“首先,军队不应该是党军,而应该是国军。你们所谓的‘党指挥枪’,无非公器私用,把国家军队变成了党卫军。第二,立法司法不能以一党的需求为准则,而要公平公正,要从你们的宪法和所有法律文本中删除‘中国共产党领导’一类的条文。第三,政府不能由一党指派,而应该是民选。自由平等,主权在民,乃是一个文明社会之根本!”
“嗯,听起来不错,却只是泛泛而谈,很难操作。”寄秋摇摇头。
“不难。你们的邓小平喜欢玩时间概念,什么五十年不变,一百年不变,那都是扯淡。变不变,是后人的事儿,他哪里看得见。我向他学习,只要五年、十年,大家都摸得着,看得见。五年之内中共从军队、警察、法院撤除所有的党部,哦,你们叫党委。同时允许我们国民党在大陆建立组织,共产党也可以到台湾发展党员。十年之后全民普选,谁选上,谁执政。你们共产党不是说代表人民吗?如果真有这个信心,不费一枪一弹,全国和平统一,利国利民,何乐而不为?”
寄秋哑然失笑,要说代表人民,那是共产党自封的,自欺欺人。十年之后,保不定是国民党不费一枪一弹,卷土重来。于是他笑道:“江教授,你别一口一个你们你们的,我和共产党不沾边。不过我敢肯定,你提出的‘三还’,共产党绝对不会同意。”
江教授露出一付胜利者的表情:“不同意?那你们…,哦,跟你不沾边,那他们就输啦。不是我们不想统一,而是他们害怕这样的统一。在谈判桌上,在世人面前,我们坦坦荡荡地承认一个中国,而他们只承认一个党国。两边谈不拢,那就维持现状,慢慢谈。就像踢足球,他们踢过来,我们踢回去。我们把球踢到对方的半场,压着他们打,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寄秋半遗憾半调侃地笑道:“唉,你不去从政,太可惜啦。”
和平亦笑道:“这话我也说过。”
“哈哈哈。”三个老男人开怀大笑。
“酒来了。”女人们回来了,每人端着两杯色彩艳丽的鸡尾酒。
“服不服?”和平向寄秋挤了挤眼。
寄秋会心地点点头,接过乐湄递过来的Pina Colada,举杯道:“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来,为了江老哥的高论,干杯!”
(4)
次日午后,寄秋和乐湄再次来到酒店沙滩。这一次,他俩都打扮得一本正经,因为江、董两家的联姻仪式将在海边举行。
虽说男方女方邀请的亲朋好友大都是华人,可这场婚礼却是美式的,简约中透着大气。婚礼主台是一座洁白的亭子,周边摆满绿植和鲜花,亭旁置一架钢琴,一条红彤彤的地毯铺在沙滩上,背景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大海和天空中的朵朵白云。
下午2时整,西装革履的新郎和伴郎们登上主婚台。接着,一位身穿拖地长裙的美妇款款而至,坐到钢琴前,双臂微屈,奏响了华格纳的《结婚进行曲》。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娃率先走上红地毯。她俩头戴花冠,手提花篮,缓缓抛撒着五色花瓣。身着一袭白色婚纱的新娘双眸剪水,玉面含春,手挽风度翩翩的老爸,随着钢琴明亮舒缓的节奏走向亭台。四位年轻貌美的伴娘手捧花束,娉娉袅袅,莲步款款,跟在新娘后边。新郎屈身行礼,从准岳父手中接过新娘,一对璧人向老人深鞠一躬。听到老爸一声“祝福你们”,新娘凝眸,含情脉脉,泪光楚楚,胜过千言万语。主持婚礼宣誓的牧师是江教授的朋友,看上去有些年纪了。据说他曾经当过律师,看破世态炎凉,阅尽人间冷暖,为了救赎自己也为了抚慰众生,放弃了律师优渥的生活,当了上帝的仆人。
类似这样的婚礼,寄秋和乐湄参加过多次。老牧师要说的话,他们也早就耳熟能详,无非“从今日起,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彼此相爱,直到永远”一类的山盟海誓。新人说完“我愿意”,双方互戴婚戒。老牧师一句“现在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新郎新娘相拥亲吻,婚礼仪式就算结束了。接下来,便是无休无止的拍照,新人照,伴娘照,伴郎照,男家照,女家照,亲戚照,朋友照…。新娘新郎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一对木偶似地被人搬来搬去,直到夕阳西下。
夜幕初临,到了人们期待的狂欢时分,喜筵和舞会。喜筵设在酒店会议大厅,香槟美酒,海鲜自助,外加墨西哥式木炭烤猪。桌椅沿墙摆了一圈,中间空出一片当作舞池。主伴郎、主伴娘向新人致祝酒辞,亦庄亦谐,幽默风趣。欢笑声中,宾客们一次又一次地响敲酒杯,邀新婚夫妇接吻。祝酒毕,舞会开始。新娘新郎先入场,然后父女、母子、亲家捉对儿跳,再后来年轻人一拥而上,爵士摇滚,手舞足蹈,放克嘻哈,扭腰摆臀。
寄秋、钟昆都不会跳舞,汉斯会跳三步四步,钟山上大学时也跳过迪斯科,但现在岁数大了,不想和晚辈们一起疯。四个老汉便坐在角落里,每人手持一杯红葡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大哥,昨天玩的怎么样?” 寄秋问。
钟昆想了想,简单地回答了四个字:“神奇,震撼。”
“嗯,跟我第一次参观玛雅遗址的感觉差不多。”
钟山插嘴道:“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古玛雅人没有金属工具,没有运输工具,他们是怎么切割出那么大的石块,怎么盖起那么高的神庙的。”
寄秋呵呵笑道:“当年我参观玛雅遗址时,我们的导游说,玛雅文明来自外星。因此上,开凿大石料并不一定非要使用金属工具,玛雅人可以使用激光。运输石料也不一定非要用轮车,玛雅人可以利用飞船。可惜玛雅文明被毁灭了,才给世人留下这么多的未知之谜。”
“哈哈哈。”钟昆大笑:“你那个导游说的虽然搞笑,却也有这个可能吧。我来之前,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玛雅文明的介绍,说古玛雅人在天文学、历法、数学、艺术以及建筑等方面有极高的造诣和建树。我们都知道,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许多宗教都有轮回说,但这些宗教只关心人的轮回。而玛雅人不一样,他们关心的是地球和太阳系的轮回。我们的时间是一条直线,玛雅人的时间是一个圆,一次轮回的终点就是下一次轮回的起点。他们的卓尔金历,是一个与太阳和银河系同步的历法。他们所谓的世界末日,不过是两次大轮回的交接点而已。”
寄秋感叹道:“大哥,我不知道卓尔金历是否能得到验证,也不知道玛雅文明是否来自外星,但当我站在奇岑伊扎的天文台上,玛雅人对宇宙观察的视野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当我们还没有完全了解地球、没有走出太阳系,还在进化论与创造论的迷雾里茫然四顾的时候,当我们还在为不同的政见而纷争不息,为了愚昧的信仰而血肉横飞,为了一点可怜的资源而大打出手,为了虚幻的名利而拼命奋斗的时候,远古的玛雅人早就抱着一种超然的心态,好像一个尘世的旁观者,高高在上,默默地注视着寂寥的星空、注视着浩瀚的宇宙。唉,比起古玛雅人,咱们只是酒囊饭袋罢了。”
钟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记得在网上看到德国考古学家策拉姆 的一段话: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需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灭亡了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我和你一样,当我站在那斑斓神奇的巨石祭坛前,我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人哪,多么卑微,多么可怜。”
汉斯陡然大笑道:“打住吧,两位哲学大师,你们就别故作深沉啦。其实吧,玛雅文明没你们说的那么神奇。即便古玛雅人真的来自外星,他们也不过和我们地球人一样,都是简单的碳基生物。在科学家划分的七个宇宙文明等级里,我们地球上的人类,包括古玛雅人,不过处于原始愚昧的0级,连智慧生物都算不上。宇宙中可能存在许多高级文明,而我们却一无所知,因为这些文明超越了人类大脑的认知度。在智慧文明眼里,地球上的人类就是一群蚂蚁而已。”
钟昆反击道:“呵呵,让我们别故作深沉,你比我们还深沉呐。”
“哈哈哈。”
笑声中,和平拉着他的亲家江教授来到他们身旁:“大哥,汉斯,寄秋,小山,我们给你们敬酒。”
江教授举杯:“多谢光临,多谢光临。”
“恭喜恭喜。”
“干杯干杯。”
一圈下来,酒杯见底。和平向酒吧小姐招招手,让她为每人添了酒。然后,他和江教授扯过椅子,一帮老男人围坐在一起。
汉斯抿了一口酒,问道:“哎,寄秋,听说你才从中国回来,有没有什么新闻?”
寄秋呵呵一笑:“新闻年年有,今年怪事多。古有人生四大悲,少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老年丧独子,少子无良师。而今年有新的人生四大悲,洞房抄党章,接站被嫖娼,久病遇莆田,金榜落他乡。更搞怪的是,有在人民大会堂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有高举老毛画像庆祝文革50周年的,有在江青墓前敬献花篮的,有大唱特唱‘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还有一大批高官在‘反腐’中锒铛入狱的。总之怪事咄咄,热闹得很。”
钟昆冷笑道:“哼哼,新皇即位,意在立威,铲除异己,杀鸡儆猴。这次大张旗鼓的反腐运动,貌似打虎,实则针对那些貌合神离的大佬和桀骜不驯的老军头,选择性极强,无非是中共的又一场内斗罢了。”
和平亦讥讽道:“还有那个‘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简直狗屁不通。复兴?复哪个兴?汉文景?唐贞观?明永乐?还是清康乾?说穿了,不就是想当世界老大吗?更搞笑的是中国梦,难道说这句话的人就不知道‘白日做梦’、‘黄粱美梦’、‘痴人说梦’这些成语吗?他要真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就该学学罗斯福。当年罗斯福入主白宫,说总统就像一个船长,带领一船人在大海上航行。船长必须给大家指出一个人人都看得见的目标,这样水手们才能齐心协力地向目的地前进。可他却让老百姓做大头梦,说穿了,他就是自己想做皇帝梦吧。”
江教授拍手赞道:“说得好。什么他呀,不就是习近平吗。这里是自由世界,没有监控,没人告秘,点名道姓的怕什么。”
汉斯笑道:“不错,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几年前就认定习近平的‘中国梦’就是他个人的‘皇帝梦’,那一期的封面就是一幅习近平黄袍加身端坐龙椅的漫画呢。”
江教授接着说:“去年,大陆借抗战胜利70年之际,搞了一个阅兵式。习近平和他太太接见外国元首时,二人站在红地毯中央,让各国贵宾排队听召,一个一个穿过长廊,和他俩握手照相,颇有点万邦来朝,夷人觐见皇帝的味道,就差让洋人下跪了。更让我鄙夷的是,在阅兵方队中,除了花车里有几个国民党抗战老兵,其它的抗战方队都是当年共军的番号,像什么‘狼牙山五壮士’,‘刘老庄英雄连’,‘平型关突击连’之类的。我不否认他们都是抗日英雄,但他们都是在小战斗中牺牲的。而在抗日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国军将士,却在大陆纪念抗战胜利70年的大会上湮灭无存。想想当年的四行仓库保卫战,虎贲军,远征军,以及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徐州会战,长沙会战,武汉保卫战等上百个重大战役,想想300多万牺牲在战场上的国军官兵,他们才是取得抗日战争胜利的中坚。而共产党却贪天之功为己有,习近平像个皇帝一样大搞庆典,也太不要脸了吧。”
见江教授情绪激动,寄秋连忙安抚道:“江教授,淡定,淡定。你应该听到过这句话,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钟山摸出手机,翻出一段网文,笑呵呵地说道:“说到历史,我给你们念念这一段汉朝初年的历史,你们看看是否和红朝历史有一拼。在抗秦战争中,刘邦游而不击,项羽才是抗秦主力。项羽率领楚军将士浴血奋战,在巨鹿等大型会战中九战九捷。刘邦打过什么大仗?一分抗秦,二分应付,七分发展。抗秦胜利后,鸿门和谈,项公仁慈,放走刘邦。岂料纵虎归山,刘邦做大,经过广武、荥阳、垓下三大战役,一举夺得天下。刘邦登基后,为了巩固皇权,又搞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铲除异己,杀戮功臣,导致伟大的韩副统帅命丧黄泉。刘邦死后,差一点让老婆吕后夺了江山。幸亏周勃老帅、陈平主席发动政变,才没让革命果实被窃取。而后经过文景二帝无为而治,韬光养晦,才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就。再后来,武帝登基,一改前朝黄老治国理念,惩治贪腐,削除蕃王,独尊儒术,建立丝稠经济带,一改前朝怀柔外交政策,好大喜功,黩武穷兵,咄咄逼人,短短几年就把原本殷实的国库消耗一空。对了,其妻卫子夫能歌善舞,是其第二任皇后。”
“天哪。”钟昆抚额:“这是谁编的,也太有才了。”
“哈哈哈。”一帮老头亦随之大笑,笑得形骸放浪,笑得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