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九十一章 谒蒋陵邱翁如愿 逢六四乐天值班

第九十一章 谒蒋陵邱翁如愿 逢六四乐天值班

(1)

去年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网上冒出一阕黑色幽默的《虞美人》。

词曰:萨斯病毒何时了?患者知多少。小楼昨夜又被封,京城不堪回首月明中。粮油蛋菜应犹在,只是不好买。问君能有几多愁?最怕疑似非典被扣留。

一时间,这首词传遍了海内外,阅者莫不露出会心的苦笑。然作者佚名,兴许这位仁兄篡改了唐后主的“绝命词”心中有愧,亦或担心词中的牢骚怪话“政治不正确”,故而不敢现出真身。过后不久,网上又出现了一阕无名氏的《非典感悟·调寄沁园春》。这位老兄更是胆大,直接拿红朝先帝的“千古绝唱”开涮,且大马金刀,直言不讳。

词曰:今日神州,千里魂惊,万里魄销。望长城内外,惟余惶恐,大河上下,顿起喧嚣。病发南方,名为非典,其势汹汹真是妖。俱怕矣,使卫生口罩,独领风骚。疫情分外糟糕,让无数昏官乱了招。尽隐瞒遮掩,堪称混蛋,吹牛撒谎,恰似草包。环球激愤,高官丢职,举世正看胡锦涛 。沉思久,问祸源何在,天日昭昭。

这两首词,文采平平,却切中时病,说的就是那一场被世卫组织冠名为SARS的瘟疫。尽管红朝大小官员一再试图隐瞒真相,却挡不住疫情肆孽横行。一来这个病毒传播速度太快,二来这个病毒导致的死亡率太高,一时人心惶惶,闻声色变。短短数月,狼烟四起,广东、香港、北京、台湾、新加坡、加拿大、越南、美国等地相继沦陷,把世人吓得心惊肉跳,把世界搅得鸡飞狗跳。

可说来也怪,这场骇人的瘟疫就像一场飓风,在地球上发了一圈飙,突然间,留下一地鸡毛,悄悄地走了。去年秋,世界卫生组织解除了疫情警报,但人们依然心有余悸,不敢出门撒欢。隐忍了数月,全世界终于宣告病毒清零,人们才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冷寂萧条的旅游、餐饮、娱乐才得以复苏。

危机解除了,生活正常了,人们可以出门了,寄秋和乐湄便带着儿子们飞到了香港。

与家人团聚,本是开心的事,可寄秋心里却是悲喜交织。悲者,去年闹萨斯的时候,香港传来的噩耗,阿珠妈妈去教堂做礼拜,途中惨遭车祸,不幸身亡。彼时疫情方盛,飞机停航,寄秋只能在电话里吊唁,劝慰老父亲和妹妹节哀。故而这次抵港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领着一家人来到华人基督教墓园骨库,以邱家嫡子嫡孙的身份,为陪伴老父亲大半生的阿珠妈妈敬献花篮。喜者,今年邱老爷子过九十大寿,子孙当齐聚膝下,共贺天保九如。人谓七十古稀,八十耄耋,九十鲐背,人过九十是为“大老”。为了给邱家大老贺寿,数月前,寄秋和妹妹小枚就在二舅龚逸尘的襄助下开始筹划了。前日晚,一场喜庆热闹的寿宴设在敖龙酒店,祖孙同堂,亲朋咸集,其盛况无需一一细表。

宿醉醒来,寄秋和乐湄各偕一子,分道扬镳。乐湄带着小儿子陈凯利飞往明都,探望两年未见的父母公婆。寄秋则带着大儿子邱凯文,和妹妹小枚做成一道,陪同老父亲到台湾寻旧。

一家人分赴两地也实属无奈,邱老爷子的寿诞在5月中,而此时孩子们还没放暑假。乐湄不得不为俩小子请了一周的假,连头带尾十天,分两处匆匆往返,孩子们还能赶上学校的期末考试。寄秋陪老爸到台湾,也早就在计划之中。小枚在电话里说过,妈妈走后,老爸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常常让菲佣把他推到港湾,面向大海,一坐就是半天。小枚说,她知道老爸想什么,在有生之年回一趟台湾,是老爸多年的心愿。老爸很传统,很守旧。他感念两蒋先总统的知遇之恩,一心企盼到两蒋父子灵前献一束鲜花。可老人家已然年迈,筋疲力衰,兼之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病缠身,使得老人肌肉萎缩,行动不便,这些年出门全靠轮椅,身边一定要有人照料。小枚说,老爸怕给儿女们添麻烦,便把他的心愿埋在心底里,一直不肯明说。因而小枚决定,在老爸九十寿宴后,带老人家回一趟台湾。为了防止在旅途中发生意外,小枚请哥哥一路同行,只要哥哥照顾好老爸,旅程都由小妹安排。寄秋当然明了,老父亲业已风炷残年,来日无多,自己作为邱家唯一的子嗣,助老人完成最后的心愿,将顺其美,是为孝道。为了多加一道保险,更为了让老人家享受儿孙绕膝之乐,他便带上大儿子,邱家长孙邱凯文。如今的凯文,长得人高马大,有他给爷爷保驾护航,自是令人放心许多。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是个外出游玩的好日子。吃过酒店自助早餐,小枚让哥哥和凯文陪着老太爷坐在大堂,她一个人在酒店大门外等候。不一刻儿,一辆月白色休旅车自远处驶来,缓缓停在酒店门口。

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位中年女人跳下车:“小枚姐,我没来晚吧。”
“哪有,时间正好嗳。”小枚迎上前,拉住女人的手。

小枚面前的女人,姓王名书萱,是她的表妹,大舅王天禄的女儿。小枚到过台湾大舅家,大舅大舅母也曾带着书萱来过香港。从长辈们口中,她听到过不少大舅早年的故事。大舅原来是国军军官,到台湾后被孙立人将军的“兵变案”牵连,被迫离开军队,到一家杂志社就职。后来,大舅因为参与宪政民主,反对老蒋独裁,被宪兵抓走,关进绿岛“新生训导处”。服刑五年后,大舅重返人间,在老朋友的帮助下,在一家报馆找了一份文字校对的工作。没多久,大舅遇到了大舅妈,成了家,有了女儿。从那以后,大舅远离政治纷争,老实巴交地活着,直到退休。可令人伤心的是,大舅在阴暗的牢窟里吃了太多的苦,落下肝病,转成肝癌,退休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书萱表妹是大舅家唯一的孩子,就读于东海大学会计系,毕业后在桃园区园林管理处工作,如今担任会计主任。前两天,书萱到过香港,为姑父贺寿。为了落实姑父的访台行程,她早一天回来打前站,今天充当司机兼导游。

由于大家都在邱老爷子的寿宴上见过面,故而无需客套,彼此问个早,便登车启程,驶往今天的第一站,邱老爷子曾经到过的角板山总统行馆。车行一个多小时,经过园区停车场,休旅车却未作停留,而是沿着蜿蜒的砂石路直达山岭,停在一扇铁栅门前。王书萱按了两声喇叭,铁门后一间警亭里颠颠地跑出来一位胖墩墩的警官。他身穿淡青色短袖执勤警服,肩扛一线四星巡佐肩章,肚腩上两粒扣子崩开着,领带也系得松垮垮的。

“书萱姐,来啦。”胖警官跑到铁门前,一边气喘吁吁地打招呼,一边奋力拉开铁栅门。
“哎,小胖。” 书萱应了一声,将车停到铁门内,跳下驾驶座,把一只红艳艳的礼品盒塞在胖警官手里:“小胖,给你的。”
“哎呀姐,不要这么客气耶。”
“这是我姑父90大寿的红坛酒,姐知道你好这一口,让你也沾沾老寿星的福气。”
“谢谢书萱姐。”胖警官抱着酒盒左看右看,笑眼眯成一条缝:“哇,60度,好酒。姐,不好意思,我先拿去收好。”说罢,他颠颠地跑回警亭。

不一刻,一行人都下了车,胖警官也转了回来。他右手托着大檐帽,向轮椅上的老人鞠躬道:“老将军,晚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谢,谢谢。”老人露出慈祥的微笑。
“姑父,他是我二姨的儿子,在大溪分局当警官,你们就叫他小胖好了。”书萱介绍道:“小胖,这几位都是姑父家的,这位是寄秋哥,这位是小枚姐,这个小伙子,是寄秋哥大儿子。小枚姐,接下来让小胖带你们参观,我把车开到山下出口等你们。”
“好。”
“你们的时间很充裕,慢慢玩,注意安全。小胖,拜托啦。”
“书萱姐,你尽管放心。”胖警官将大檐帽往脑袋上一扣,胖手一挥:“请大家跟我走吧。”

坐在缓缓前行的轮椅上,邱秉义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向周边看去,只见山林景色如故,而那些戒备森严的卫兵们都不见了。虽然他老迈龙钟,记忆中许多往事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可那一天,他却记得非常清楚。就在这座山上,他跟在一位戴着白手套的宪兵身后,走进会议室,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太子爷,时任国防部长的蒋经国。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前半生,他为老蒋扛枪打仗,南征北战。后半生,他为小蒋网罗舆情,观雨听风。而那一天,就像刚才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转眼间,就晃过去38年了。

“爷爷,这是什么总统行馆啊,房子好破哦。”推着爷爷的轮椅,凯文也在东张西望。可四处看去,只有几间不起眼的平房,而且到处摆放着建筑材料,显得残乱不堪。
邱秉义笑道:“哦,那你想是什么样啊??”
“姑姑说,我们要参观总统一家住过的地方,应该像宫殿呀。”
“呵呵,凯文,爷爷教你一句古诗。”老人慢声吟道:“草屋茅舍有几间,行也安然,睡也安然。听得懂吗?”
“听得懂。我还知道一句,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爸爸教过我这首诗呢。”
“不错,不错。”老人欣然笑道:“住在这里,有青山绿水相伴,自然以简朴为好,盖宫殿就煞风景了。你说是不是?”
“嗯,可爷爷你看。”凯文朝着路边的空油漆桶踢了一脚:“到处都是垃圾哎。”
“唉。”老人叹了一口气:“先总统在世的时候,爷爷来过这里开会,那时要好多了。”
“老将军,你有来过这里,是哪一年啊?”小胖问道。
“民国55年。”老人不假思索。
“酱紫哦。”小胖肃然起敬:“哇塞,那时候还没有我呢。老将军,你可能不知道耶,你到过的行馆早就不在了。十几年前山上发生火灾,老房子都烧光了。现在的行馆是按原来的样子重建的,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完工呢。你们随我来。”小胖将一行人引上木板过道:“这边一排房子前几年才修好,是前总统蒋公和夫人的起居室、书房、卧室。那边有一间大点的房子,大概就是老将军当年来开会的地方了。”

众人跟在小胖身后,在这些房屋里转了一圈。然而,每间屋子可谓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没有家具,没有展柜,只在墙上挂了一些尺寸不一的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

寄秋摇头苦笑:“什么都没有,哪儿像是人住过的地方吗。”
小胖解释道:“山上潮湿,木质家具都腐朽了。这些年,民进党当政,大搞去蒋化,行馆没钱维修,只能给游客们看看老照片了。”
“哎,小胖,这张照片上都是老总统的家人吗?”邱小枚站在一张彩色照片前问道。
“是嗳,老总统的全家福,四世同堂,蛮罕见的哦。”
小枚惊叹道:“哇,这么一大家子,有多少人啊。”
小胖竖起三根胖胖的手指:“整整三十口嗳。瞧瞧老总统儿孙满堂的,虽然孤岛余生,一家人能聚在一起,还是蛮开心的哦。”

下一间大屋子,果然就是邱秉义曾经到过的会议室。里面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墙上挂了几张旧地图。

“凯文,停。”一幅地图前,邱秉义让孙子停住了轮椅。

地图上方,标有“王师一号计划”的字样,下沿盖着一个淡红色“民国55年”印戳。图中有三个浅蓝色箭头,直指大陆闽、浙、粤三省沿海滩头,看似这三处是王师计划第一波反攻目标。邱秉义记得,当年他来开会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这幅地图。从与会者的发言中,他听说了业已流产的“国光计划”和正在筹备的“王师计划”。然而,他一向不看好这类反攻计划,因为这些计划都是纸上谈兵。对比一下两岸军力便可得知,反攻大陆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投火。邱秉义只是感到奇怪,这种高度机密的军事地图,怎么会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莫非这些军事文档都解密了不成?

“小胖,这张地图应该属于军事秘密呀,你们从哪儿弄来的?”邱秉义问道。
小胖摘下大檐帽,憨笑着挠挠头:“嘿嘿,我也搞不清,好像很久了嗳。不过,这个王师计划应该不算军事秘密了吧。呵呵,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只剩一个连。台湾人早就把反攻大陆当笑话听了。”

尽管小胖的调侃有些不入耳,但邱秉义心里明白,他说的是大实话。如今若还有人高谈阔论什么“反攻大陆”,怕是真要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什么军事机密,这个“王师一号计划”,自打出笼之日便是废纸一张。如今民进党当道,国父创立的“中华民国”也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名号而已。莫名间,邱秉义心头涌起一阵凄凉,自己作为“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一生追随二蒋先总统,为党国出生入死、无怨无悔,可结果呢?大陆丢给了共产党,台湾又丢给了民进党,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追往事,叹今吾,万事空,徒悲楚。唉,何苦来哉。

看到老父亲神色怏怏,寄秋猜到老人家触景伤情,忙道:“小胖,听说山上景色很美,带我们去看看风景吧。”
“好嘞。”

小胖带着众人来到距行馆不远处的一座六柱石亭前:“这座石亭是角板山行馆真正的老物件,在这里欣赏风景,最好不过了。你们看,这里溪谷环绕,气候凉爽,有台湾庐山的美称。总统和夫人上山避暑时,常常到亭子里小坐,回味故里,神游大陆。蒋公仙逝后,小蒋总统在慈湖居丧守孝,每天都到这里凭吊,写下了《梅台思亲》一文。这座石亭原本无名,就在那篇文章里,小蒋总统给这座亭子起了一个感人的名字,思亲亭。”

陈寄秋一边听着小胖的介绍,一边独自走到思亲亭前的山崖边。极目远眺,远处群峦叠嶂,山下碧水横流。果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钟灵毓秀,大开大阖。深深呼吸了几口潮润清爽的空气,他突发奇想,当年蒋家父子站在这里,会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为懊恼大陆沦陷而扼腕叹息乎?为怀念家国故园而忧思萦绕乎?为筹谋反攻大业而殚精竭力乎?亦或为流连山川美景而心旷神怡乎?

噫吁唏,景物依然,斯人何在?胜败转瞬成过往,万般回首化尘埃。他们已然变成了历史,他们的所思所想也已经不重要了。如今的江山,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如今的人们,还是那般懵懵懂懂。寄秋心中暗衬,尽管他尊重老父亲对信仰的执着,对领袖的忠诚,而他,似乎早就看穿了这一切,况如江渚上的白发渔翁,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哥,走啦。”小枚一声轻唤,打断了寄秋的胡思乱想。他掉头一看,小胖已经带着大家朝山下走去。

(2)

从角板山黑布隆冬的战备隧道里出来,已时近正午。

王书萱在山下的一处饭店安排好午餐,点的都是台湾著名小吃,卤肉饭、牛肉面、蚵仔煎、黑豆腐、炸溪虾饼…。邱老爷子胃口不错,吃的很开心,还拉着孙子干了一杯甜津津的芋头酒。

吃饱喝足,小憩片刻,众人与小胖告别,继续上路。下一站,便是位于慈湖的蒋公陵寝。车行约莫一刻钟左右,王书萱把方向盘向右一打,走上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路。不一会儿,休旅车停在一扇黑黝黝的小门旁。

“到啦。”王书萱先行下车,来到小门前,“啪啪”拍了两下。
小门半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王主任,客人到啦。”
“到了。小钱,不好意思哦,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不麻烦,什么事?”
“我带客人们进去参观,请你帮我把车开到前慈湖,钥匙丢给门卫就好了。”
“没问题。” 年轻人接过车钥匙,上前帮着凯文把邱老爷子连人带轮椅抬进门槛,然后道:“王主任,你把门关好,我去了。”
“哎,多谢啦。”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小枚好奇道:“书萱,你跟这里的人很熟吗。”
“那还用说,我可是园林处的财神嗳,他们的薪水都是从我手里拿的。嘿嘿嘿。”王书萱有点小得意,笑着指向园内:“这里面是后慈湖。慈湖分作两处,前慈湖和后慈湖。蒋公陵寝在前慈湖,我们过会儿去。后慈湖是总统家的后花园,属于军事管制区,不对外开放的。”
小枚不禁莞尔:“喔,那你给我们开后门了耶。”
“算是吧。”王书萱锁好后门,转身走到众人前头:“走吧,跟我进去看看。”

兴许是因为不对外开放,除了偶尔掠过的飞鸟,后慈湖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身影。沿步道行至湖边,王书萱说,从这里看后慈湖,像一条龙。而在寄秋眼里,一弯碧水环山,更像涓山脚下的月牙湖。虽然这里还保持着原来的植被生态,但景色实在一般。一汪不甚阔的湖水,一条几尺宽的小路,一架复制的蒋公竹筏,几处长满青苔的地下工事,看上去乏善可陈。更煞风景的是林木间一排低矮的房屋,书萱说,那是为了防备大陆进犯台湾而修建的战时指挥部,有总统府秘书长、参军长以及五院长官的办公室,地下都是防空洞。邱老爷子似乎对这些景物不甚感兴趣,一路上都在打瞌铳,任由孙子推着轮椅往前走。

沿林间步道行了一阵,又见一道黑门。门前有数人把守,黑衣黑裤,胸佩国民党徽章,很像影视剧里的中统特务。书萱上前,与一位黑衣人耳语几句,黑衣人打开黑门。

书萱回到邱老爷子身边,弯腰轻声道:“姑父,蒋公陵寝到了。”
“哦,到了。”老人揉揉眼睛,抬起头:“小枚,花。”
小枚连忙将一大束黄玫瑰放在老人怀里,轻轻抚摸一下老人的脸,嘤嘤叮嘱道:“老爸,不要太激动哦。”

数十米外,一道红绳拉出警戒线,红线外站满了男女老少。人虽多,却不闻喧哗嘈杂。人们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望去,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哇,好巧嗳。马上就是卫兵交接仪式了。”书萱一把拉住凯文:“凯文,跟着我,把爷爷推到前面去。”
“OK。”

围观的人很有教养,当他们看到一位怀抱黄玫瑰的老人坐着轮椅过来,都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轮椅停在红绳边,邱秉义抬眼看去,面前的建筑并不大,像一座四合院,十余级水泥台阶,通向灰墙褐瓦的门楼。门两侧站立着手持步枪头带钢盔的宪兵,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枪刺钢盔镀铬,反射出耀眼的银光。院落周边还散布着几个身着黑衣黑裤的便衣,目光警觉,神色肃穆。

不多时,接班的宪兵到了。一人领队,二人随后,身穿橄榄色礼兵服,脚踏操典式正步,目不斜视,中规中矩,颇有一番威严。行至寝宫门前,宪兵们原地踏步,抡胳膊踢腿,耍了一通花枪,然后替换岗位,交班仪式便宣告结束。

警戒红绳撤去,邱老爷子怀抱献花,在儿孙的搀扶下,缓缓走进蒋公陵寝。寝宫不准游客进入,从门口看进去,里面光线很暗,隐约可见大堂正中一具黑黝黝的棺椁。邱家祖孙三人站在寝宫门口,奉上献花,各怀心思,为领袖,为枭雄,亦或为了对逝者的尊重,深深鞠了三躬。

方才宪兵表演时,寄秋听书萱悄声说过,这里不算是蒋公的正式陵寝,只是暂时奉厝灵柩于此。蒋公临终前留有遗言,日后光复大陆,中正生于斯长于斯,要将遗体移返南京,葬于中山先生之侧。寄秋理解蒋公的遗愿,中国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更何况蒋公一直以“中山先生的学生”自居,葬于恩师之侧,既为追随,亦可沾光。但他又为蒋公抱憾,“日后光复大陆”,怕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

离开蒋公陵寝,一行人来到前慈湖入口,只见一道丑陋的铁丝网拦在面前。书萱说,民进党执政后,国民党专门遣人安装上铁丝网,以防民进党徒闯进来捣毁陵园。书萱还指着远处一片草坪说,那边还有许多蒋公的塑像。民进党为了消除蒋介石的影响,把岛内许多的蒋公雕塑都砸毁了。时任桃园县县长痛心疾首,便斥资把那些遗弃的塑像运到这里保存。久而久之,竟收集了百余座,有骑马的、站立的、端坐的、半身的,如今成了慈湖陵寝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按照书萱制定的计划,今天旅程的最后一站,是距离慈湖不远的前总统蒋经国灵柩奉厝地,大溪陵寝。可遗憾的是,计划比不上变化,他们在大溪陵寝吃了闭门羹。据守卫在陵寝门口的黑衣人说,你们来的不巧,今天下午突然有接待任务,大陆海协会派员秘密访台,正在陵寝内祭拜,临时封门了。

众人无奈,只得将鲜花交与黑衣人,请为代献。邱老爷子扶着儿子的手臂,颤巍巍地站起身,眼含热泪,面向陵寝紧闭的大门,深深鞠了一躬,口中喃喃,似乎说了什么。

小枚站在哥哥身后,没听清老人的话,便轻轻拉了拉寄秋的衣袖:“哥,老爸说什么?”
“爸爸说,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3)

女儿乐湄带着小外孙凯利回来了,蜻蜓点水似的,又匆匆地走了。

她和孩子先到涓山探望了公婆,回到家里只住了三天,便搭乘飞机,取道香港,中转美国。忙活了几天,热闹了几天,留给老两口的,除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药瓶子,又只剩下了冷清和寂寞。

齐霏霏斜瞟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常元凯,心里纳闷,天天这个时候守着电视机,看中央四台那个絮絮叨叨的《海峡两岸》,他就不觉得腻味吗?齐霏霏感觉得到,自打她练了那个香功,老头子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她当然晓得个中原因,在干休所“反邪教”的支部大会上,有人批评元凯对家属管教不力,老头子不得不做了检讨,心里肯定怪怨她。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自己也认了错,还为此犯了心脏病,差点一命呜呼,他怎么还是耿耿于怀,对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想跟他说说话吧,这个老东西总跟你哼哼哈哈,说不上两句就让你没茬可接了。前两年他还不是这样呢,可自从听到王副司令和于海两口子接连病故,干休所里又走了两个“臭棋篓子”的老友,他就不大出门,话也越来越少了。这次女儿回来,悄悄对她说,爸爸这种状况,好像是早期阿尔茨海默症。妈妈要多跟爸爸说说话,多带他出去走走,还要记得给爸爸按时服药,早上深海鱼油,中午善存,晚上卵磷脂,妈妈也得吃,这些药对老年人有好处。

想到女儿的嘱托,齐霏霏连忙起身,从药瓶里拿出四粒卵磷脂,倒了一杯白开水,自己先服了两粒,然后将水和药送到常元凯面前:“老头子,吃药。”

常元凯一言不发,接过药,就水服下,眼睛都没离开电视机。齐霏霏瞅了电视一眼,屏幕上一男一女,男的风度翩翩,女的端庄秀美,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好像正在议论台湾大选时发生的那个诡异的枪击案,究竟是谋杀还是苦肉计。唉,齐霏霏叹了一口气,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老头子居然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乐湄要她多跟爸爸说说话,可这个时候打扰他看电视,不是没事儿找骂吗?

齐霏霏坐回沙发,百无聊赖,便信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沓子照片。这些照片是女儿留下的,有在美国照的,也有这次回来新照的。

最上面一张,是孙子的毕业照。昊昊身穿黑长袍,肩披红绶带,头戴悬着一缕蓝色流苏的学士帽,满脸阳光,青春洋溢,用眼下时髦的说法,简直帅呆了。人上了岁数,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一眨巴眼,孙子都大学毕业了。昊昊刚去美国那两年,暑假还能回国来看看爷爷奶奶。可去年闹非典,回不来,今年他找到工作才上班,也回不来了。为这事,老头子还骂了儿子儿媳妇,说昊昊学业有成,应该回来报效祖国,你们怎么就让他留在美国啦,乱弹琴!儿子翻了个白眼,我们的话,他听吗?再说啦,昊昊才工作,就拿7万美元的年薪,让他回来,你给他付这么高的工资啊?一通口水,把老头子呛得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齐霏霏很想站在老头子一边,爷爷想孙子,奶奶也想孙子。老两口都巴不得昊昊回来,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但她比老头子开通,昊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走什么路让他自己选吧。

放下孙子的照片,下一张是乐湄娘儿俩和亲家母的合影。乐湄和凯利站在床边,亲家母斜靠在枕头上,一只手拉着小孙子,笑得满脸褶子,一只脚高高地吊在屋顶垂下的绷带里。听乐湄说,原来公婆想到香港参加寄秋亲生父亲的九十大寿,没料到婆婆不小心跌了一跤,伤到了左脚。公公在电话里没说详情,只告诉他们婆婆行动不便,香港去不成了。哪知乐湄到家一看,婆婆伤得很严重。经过诊断,老太太左踝骨骨折,到明都人民医院做了手术,植入了三块钢板和二十多颗钢钉,至今还在恢复期,脚连地都不能沾呢。齐霏霏心里明白,这种病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亲家母都是快八十的人了,更需要慢慢将养。看着照片,齐霏霏心里冒出个怪异的念头,亲家母这一跌,兴许解了一个难题。要不然的话,亲家两口子到了香港,见到寄秋的亲生父亲,场面会不会很尴尬?可话又说回来,这次机会错过了,他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咳,别人家的事,自己瞎操心个啥。

再下面一张,是女儿一家和雪素一家在郊外野餐时照的。乐湄说,他们两家隔得不远,开车半天就到。他们每年都要聚一次,像走亲戚似的。照片取景大,人显得小,但看得出,寄秋在一座铁炉子前忙烧烤,乐湄和雪素在一张木桌上准备菜肴,远处两个外孙和雪素家丫头在草坪上玩飞碟,绿草、蓝天、白云,看着就让人舒服。瞧这些孩子,无忧无虑的,多快乐,多幸福啊。老头子打小惯女儿,生怕女儿遇人不淑,嫁出去后受欺负。可如今看来,女儿比他们老两口有眼光多了。听乐湄说,寄秋下了班就回家,忙里忙外,家务事都不让她沾手。把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瞧瞧,寄秋这孩子的两鬓已经变得灰白了。齐霏霏心疼,还担心女儿受欺负,女儿不欺负女婿就不错了。

“爸,妈,我们来了。”

客厅里电视喇叭太吵,老两口居然没听到有人进门。双双掉头一看,儿子乐天和媳妇韩菡站在客厅门口。咦,又不是周末,他们怎么回来了?可当齐霏霏看到他们手上拎着一堆鼓囊囊的塑料袋子礼品盒子,不用问,又送东西来了。

“妈。”韩菡笑道:“我们医院里分了一些野味,拿来给你们尝尝鲜。”
齐霏霏连忙起身:“咳,你们自己留着吃吧。上星期送的,我们还没吃完呢。”
“妈,你知道的,我和乐天太忙,没时间做饭。”韩菡说的是实情,她和乐天几乎天天晚上有应酬,家里的电饭煲、煤气灶用了几年还是九成新呢。
“都是些什么呀?”齐霏霏走到儿媳妇面前。
“鲫鱼、老鳖、山鸡、蘑菇,都是野生的。还有几盒保健品,蜂王浆和脑白金。”
“你们一个医院,怎么发这些东西,搞不正之风吧。”常元凯突然冒出一句。
“爸。”乐天护着老婆:“人家医院效益好,发点福利很正常,怎么是不正之风呢。”
“效益好?我看报纸上说,这几年医药系统的腐败现象很严重,省市派出工作组,专门检查医院里的不正之风。韩菡,你是医院的纪委书记,可要站稳立场哦。”
“爸,你放心。院里分这些东西,属于正常福利,不违反原则。” 韩菡笑应道,脸上很平静,心里却在打鼓。

原则,如今谁还讲原则啊。医院里的腐败现象,她晓得明明白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帅哥靓女的医药代表们,见天在各科室里转悠,哪个医生护士不从他们手里拿回扣。院里那几把名刀,周末飞来飞去,哪次不是成千上万的外快进腰包。院部进医疗器材的、搞基建的,更是花样百出,个个搂得盆满钵满,肥得流油。可他们都知道,要发大家一起发,要赚大家一起赚,要腐败大家一起腐败。大家绑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上,院长、书记、包括她,这些年都没少捞到好处。如今纪委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送礼收礼,只要不超过3000块,就不算行贿受贿。逢年过节,她都会收到几十张花花绿绿的“购物卡”,有外单位送的,也有下面科室进贡的,每张卡里的金额都是几百上千,却不会超过2999。至于平日里不知打哪儿来的鸡鸭肉蛋、虾蟹鱼鳖、烟酒油茶等等,就更不当回事,问都不问,直接拎回家了。身为纪委书记,韩菡并非不知道,这些事一旦曝光,按党纪国法,丢官的丢官,坐牢的坐牢,谁也跑不掉。可她能怎么办,洁身自爱吗?不同流合污,她就成了医院里的另类,众矢之的,一天也别想呆下去了。前些日子,省里还真派下来一个“反腐败”工作组,可没过几天,那帮人就黄着脸打道回府了。人民医院是省直机关干部的定点医院,当着工作组的面,院长就撂下一句话,得罪了这里的医生护士,你们以后还敢来开刀吗?医院里的这些腌臜事,她知道,乐天也知道。乐天对她说,反正你也没几年好干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到退休就万事大吉了。

听到老头子和孩子们的对话,又看到媳妇垂眉敛目的可怜样,齐霏霏忍不住狠狠剜了老头子一眼。孩子有孝心,送来这么多好东西,就算你当老子的不言谢,也犯不着这么一本正经地教训人家吧。但她又不能当着儿子媳妇的面给老头子难堪,便高声喊道:“阿姨,阿姨,快过来,把这些东西放到冰箱里去。”
“哎,来啦。”老保姆应声而至:“常厅长,韩书记,你们把东西放地上吧,我慢慢收拾。”

就在这时,乐天的衣兜里突然传出手机铃声。他赶忙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掏出了手机。如今他的手机已经鸟枪换炮,不仅能打电话,玩游戏,接发电子邮件,还能拍百万像素的彩色照片呢。乐湄说,这是诺基亚刚上市的新品牌,送给哥哥嫂子每人一部。这个镶黄边的,是妹妹送给哥哥的。这个镶红边的,是昊昊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孝敬他妈妈的。

“喂,是我。噢…,噢…。那许副厅长呢?噢…,靠。这样吧,你通知我的司机,让他马上到干休所接我,记着,让他带一条好烟来。嗯,他知道地址。好,挂了。”
“怎么,出事啦?”韩菡不安,因为她知道,没有特殊原因,大晚上的,厅里不会把乐天这个负责技术部门的副厅长召去的。
“没出事。”乐天放回手机。
“那叫你去干什么?”韩菡还是不放心。
“干什么,苦差事。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吗?”
“今天?6月3号啊。哦,我知道了。”韩菡恍然大悟:“每年6月3号晚上,你们都要有人值班,防止学生闹事,是吧。”
“嗯,今年是六四十五周年,上级要求,一定提高警惕,严加防范。本来厅里安排许副厅长在三江大学值夜班,可刚才办公室值班员说,老许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在医院挂水呢。报告给厅长,厅长就抓了我的差。”
齐霏霏关心道:“呦,那你一晚上不能睡觉了,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吃。妈,你帮我拿点好茶叶吧。”
齐霏霏转身去找茶叶,边走边嘟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都十五年了,还怕成这样,唉…。”

(4)

一辆黑色帕萨特,缓缓停在三江大学行政大楼前。坐在后座的常乐天看了看手表,都晚上10点了。他拎起皮包,跨出车门,对司机一挥手:“你回去吧。”
“常厅,什么时间来接你。”
“等我电话。”
“好嘞。”

常乐天扫了一眼面前黑黝黝大楼,只有一楼的两扇窗子亮着灯。厅办公室值班员在电话里告诉他,今晚守夜地点在三江大学党委一楼小会议室。得,应该就是那儿啦。沿着走廊来到有光亮的地方,门开着,可以看到一张椭圆形会议桌,桌旁坐着三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只茶杯,一个烟缸,一盒香烟。三人正在吞云吐雾,嘻嘻哈哈有说有笑,门外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

看到走廊里的人影,一位秃顶男人捺灭烟头,起身迎到门口:“是常副厅长吗?”
“是我。” 乐天走上前,和那个男人握了握手:“不好意思,来晚了吧。”
“不晚,不晚。”秃顶男人把乐天让进会议室,殷勤地拉开身边的椅子:“常副厅长,请坐。刚才省公安厅来过电话,说安排上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派您来和我们一起值班。我先给您介绍一下。”他指着对面一位小老头说:“这位是我们的张副校长。”然后指着另一位中年人道:“这位是我校学生工作处高处长。”最后指着自己说:“我姓陈,是学校保卫处处长。”

小老头没动窝,双手抱拳,笑着向乐天拱了拱手。高处长则起立欠身,连道“幸会幸会”。

常乐天没有坐在保卫处长拉开的椅子上,而是快步走到小老头面前,低头鞠躬道:“张老师,你好。”
“你好。”小老头被动地回应,目光里却露出一丝迷惑:“你…,认识我?”
“哈哈,早就认识,三江大学大名鼎鼎的大炮,张永涛老师。我是物理系的工农兵学员,听过张老师的精彩讲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讲座的题目是‘经济危机与政治危机’。”
“呵,这么说,咱们还是校友呢。”张永涛依旧嗓门如钟:“来来来,坐我边上。抽烟吗?”
乐天连忙按住张永涛伸向桌子的手:“张老师,抽我的。”说罢,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条软中华,拆开封装,每人面前扔了一盒,接着又摸出一罐茶叶,放在桌上:“今晚要熬一夜,我带来好烟好茶,帮老师们提提神。”
“哎呀呀。”保卫处长连声道:“我们是东道主,怎么能让客人破费呢。”
常乐天大剌剌地笑道:“陈处长,我可不是客人。你没听张老师刚才说嘛,我们是老校友呢。”
学生处高处长呵呵一笑:“哈哈,都是校友,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他把三人面前的茶杯移到屋角的高茶几上,另取了四只干净杯子,拿起乐天带来的茶叶罐,眼睛一亮:“我的天,涓山雀舌,茶中极品,想买都买不到哎。”
“噢,你们放心,这不是山寨的,也不是腐败来的。这个茶叶是我妹夫家茶园的专利,可惜产量太低,如今只送亲戚,不外卖了。”
张永涛打趣道:“呵,那我们是和尚跟着月亮,沾了你这个老校友的光了。”
“哈哈哈。”

烟茶本一味,两者香为媒。抽着好烟,喝着名茶,几位校友立马变得熟络起来。

“呵呵,刚才常厅长进门的时候,张校长正在问我为何发笑。”学生处高处长拿起面前的一张打印纸:“这是我们处里一个年轻人起草的工作汇报。我要他总结我们处‘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的经验,可他小子图省事,缩写成两个字。写对了倒也罢了,你们看,‘保鲜’,他把先进的‘先’都写成新鲜的‘鲜’。要不是我多看了两遍,差点出漏子。”
“啊?应该是新鲜的‘鲜’吧。”乐天故作惊讶道:“现在不是反腐败吗,保鲜才能防腐呀,合着我也搞错啦。”
“哈哈哈…”众人大笑。
张永涛笑着拍了两下掌:“小学弟言之有理,保鲜防腐,老百姓听了才入耳,比那个什么性教育要明确多了。”
“性教育?哈哈,张校长,您老真能搞笑。”陈处长呵呵打趣,加油添醋道:“我听说,现在许多单位为了迎合那个什么性教育,巧立名目,搞‘红色之旅’,到处游山玩水,大把大把地花老百姓的钱。如今当领导的都知道,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再多也没关系,只要不把钱揣到自己的腰包里就没事。据说有的单位还要组团到巴黎,来一趟追寻旅欧支部的‘红色之旅’呢。”
“唉,如今啊,腐败成风,上行下效,弄得我们学生工作也很难做。”高处长一脸苦笑:“前几天,经济系学生辅导员汇报说,他们对学生党团员进行‘保先’教育,同学们拿出前两年的《中国统计年鉴》,请辅导员们先解释清楚。年鉴上公开写到,在去年的国家财政支出中,仅干部公费出国报销的费用就达3000亿元。再加上公车消费和公款招待费,这三项开销每年花掉全国财政收入的30%。在这些实实在在的数据面前,辅导员们哑口无言。说实话,我自己都感到我们的政治说教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病入膏肓矣。” 张永涛狠声道:“上上下下都烂成这样了,可还有人说,我们应该向北朝鲜学习,虽然穷,但有理想,有信仰。什么理想?贪污腐败吗?什么信仰?独裁专制吗?我看他简直是胡说八道!”

呵,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张老师,老了老了,还是一门口无遮拦的大炮。乐天当然知道张老师“病入膏肓”指的是什么。这两年,老百姓口中流传一句话,把所有处长以上的共产党干部排成一排,挨个枪毙,可能会错杀几个人,但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会漏网一大批坏蛋。乐天知道自己也属于老百姓口中的“坏蛋”之列,而且别看陈处长高处长他们大骂腐败,他们自己的屁股底下也不见得干净。乐天当然也知道张老师“胡说八道”骂的是谁。但这些话题过于敏感,自己身份特殊,陌生人面前,还是少说为佳。

陈处长兴许也觉得张校长这一炮轰得过界了,连忙把话岔开道:“小高的‘保鲜’听着搞笑,今天我也看到一件事,才让人哭笑不得呢。”
“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高处长忙问,看来他喜欢八卦。
“今天下午,我们处正在开会,忽然听到组织部那边有人大哭大闹。大家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图书馆黄副馆长堵在组织部门口撒泼呢。”
“啊,平日里看老黄文质彬彬的,还会撒泼?”高处长摇头笑道:“我听说老黄退休了呀。”
“不错,他闹的就是退休这个事。他说组织上对他不公,他是解放前的老地下党,不应该退休,而应该是离休。”
乐天当然晓得,退休离休,一字之差,待遇上差别大了去了,于是道:“按照国家规定,建国前参军和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老干部,都应该享受离休待遇。如果他真的是解放前的老地下党,他闹的没错啊。”
陈处长点头笑道:“我原来也是这么想,可组织部长一解释,我才知道这里面复杂着呢。在中组部下发的离休规定里,特别强调‘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这一条。但三江大学有不少教职工党员,都是在明都解放前后那段时间入党的。明都49年4月就解放了,可新中国49年10月1日才成立,按时间算,他们是建国前的党员,但他们那时的身份都还是学生,没有参加正式的革命工作,你说拿这些人怎么办?”
“哦,这是蛮难办的。”乐天听明白了。
“所以啊,组织部门拿出个一刀切的方案。以明都解放那天为界,凡是那天之前入党的,都可以算参加过地下工作,享受离休待遇。而大军进城后入党的学生党员,只要49年10月1日前还是学生身份,那就只能退休了。”
高处长道:“这个方案合理啊,老黄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
“建国后才毕业留校。”
“嘁,那他还闹什么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在组织部的档案里,老黄的入党日期恰恰是解放军进城那天,而老黄声称,他是大军入城前一天入党的,是他自己把日子填错了。”
高处长讶异道:“呵,还有这等事?组织部门就搞不清吗?”
“唉,一笔糊涂账。老黄说,大军进城前一天,组织上派他出城,作为学生代表迎接解放军。恰好就在那一天,三江大学地下党支部批准了他的入党申请。老黄的老伴,当年是化学系学生,也是同一天入党。他老伴当晚接到了通知,宣了誓,在党员登记表上签了字。而老黄不在城里,第二天跟着大军入城后才得到这个好消息。就这样,在党员登记表上,老黄老伴的入党时间填的是明都解放前,而老黄的入党时间是明都解放后。那时谁也不晓得这个一天之差竟会导致天壤之别,老黄还傻乎乎以为自己在明都解放日入党,是个值得纪念、值得骄傲的事呢。”
乐天忍俊不住:“呵呵,这么说你们那个老黄的老伴是离休,而他只能退休啦。”
“可不嘛,我说这件事让人哭笑不得吧。老黄当然不服啊,他说他老伴还是他领进革命队伍的呢。组织部长说,他们都很同情老黄,但同情归同情,谁也不敢违反原则。老黄自己的申述无法取信,他给出的两位证明人,一个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一个死在清查五一六的学习班里,如今除了那张党员登记表,当年的事没人说得清啦。”
高处长叹道:“这个老黄,也够惨的。”
“哼哼,老黄的事叫人哭笑不得,可我家里的一件事,更叫人啼笑皆非呢。”张永涛冷哼一声,借着吸到头的烟屁股,又点了一颗烟。
“哦,张校长,那你也给我们说说。”陈处长跟着点了一颗烟。
“那就说说。”张永涛吐出一个烟圈:“我是福建人,老家在闽西龙岩。老祖父是中医,在乡间很有些名望。我父亲、二叔都上过中学,也算是当时的知识分子。我家有二十来亩山地,家里人口多,日子勉强过得去,不能算很富裕。土改那年,工作队划分成分,把我家划成富农,原因只有一条,地虽然不多,但家里有人吃过租子,属于剥削行为。说来也可笑,吃了什么租子呢?我的老家颇具古风,家族祠堂有公田,为了鼓励子孙后辈们读书,专门拨出公田收获的稻谷奖励上进。我父亲和二叔都受到过奖励,就成了不劳而获的剥削者。可悲的是,老祖父只会治病救人,并不知道成分划分会有什么恶果。当上级批评工作队右倾,工作队重新审查,把祖父定为地主,老人家还挺高兴,认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又上了一个台阶。哪知接踵而来的,就是斗地主。我二叔不堪老父亲戴着高帽子受辱,自己跳上台,替老父挨斗。于是,二叔也成分升级,变成了地主。这还不算,工作队经过调查,发现在中学当老师的二叔曾参加过三青团,就这样,我二叔变成了地主加历史反革命的双料敌人,一直被专政,文革后才摘了帽子。”
高处长为张永涛的茶杯续上热水:“张校长,喝口茶,慢慢说。”
“谢谢。”张永涛抿了一口茶,苦笑道:“你们大概觉得奇怪,我讲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没什么可笑的。呵呵,后来发生的事,就叫人哭笑不得了。前两年,中央下发文件,要求各地调查老区革命史。当年朱德红军曾在龙岩打过游击,创立了闽西根据地,发展过一大批地下党员。因此县委派人下乡,调查早年参加革命的‘五老’人员,也就是老地下党员、老游击队员、老接头户、老交通员以及老苏区干部。调查中,我家乡周边村落里突然冒出了一大批老地下党员、老交通员。问他们的领导人是谁,居然异口同声,是我二叔。那时我正在老家为我祖父和父亲扫墓,向二叔问及此事,果然不假,二叔不仅是老地下党员,还曾发展过整整一个支部的十几名党员呢。我感到不解,问二叔,你当初为什么不向土改工作队说明此事,白白当了几十年的‘双料反革命’?我二叔说,想说,却说不清楚。那时党组织都是单线联系,红军长征后,他的联系人被白军抓走活埋了,从此断了上线。我说,你可以找你发展的那些地下党员作证啊。二叔说,那些人大都是他昔日的同窗和学生,家庭成分都不好。要他们作证,谁信啊?自己头上顶着‘地主、反革命’的帽子,搞不好把他们也连累了。再说啦,红军长征后,我们和党失去了联系,按党章,我们都算自动脱党了。”
常乐天感叹道:“哇塞,老人家还是土地革命时期的老党员呢。那后来呢,你二叔的党籍恢复了吗?”
“唉,令人啼笑皆非的就在这儿。县里开大会,优抚‘五老’,为新发现的‘五老’恢复名誉。县里特地把我二叔请上主席台,县委书记亲手为他佩戴大红花,宣布恢复他的党籍。我二叔哈哈大笑,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死在了主席台上。”

张永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讲完,在座的居然无人发笑,个个目瞪口呆。

啼笑皆非?这种结局,笑得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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